晋磊微微一笑,道:“孙岳岩是何等骄傲的人,他怎会将受伤的一面展现出来。”他揉揉方兰生的头,“适才方信来过孙家门口,说你的二姐夫得知你平安归来,开心得不行。现在家里主事的是他,还想着让你回去帮忙。”
方家有自己产业,琴川虽不如江都繁华,但始终是个富庶的鱼米之乡。方家在琴川是富家大户,即使放在江都,那也是丝毫不逊色的名门望族。只可惜方太出家前纵然风流一生,只生得方兰生一个儿子,前几个都是女儿,自然从小百般溺爱,什么事都依着。大姐方如馨自小习武,江湖人称金刀艳客,喜穿男装,早早地嫁到西域,男方是马贼头子。方老夫人当时知道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可是方如馨自小性子刚烈,方太也不能奈之若何,就放她去了。谁知每两年那马贼头子就死了,方如馨一人挑起大梁,常驻西域,偶尔回琴川娘家。
几个姐姐陆陆续续嫁了出去,五姐前年也嫁给了白帝城一户富家公子。家中唯有方兰生的二姐夫是入赘方家,也是方如沁当年要求要留下照顾兰生。男方迷方如沁迷得死去活来,最终服输,带着自家产业入赘方家,待方兰生也很好。
方兰生与晋磊回了方家。如今家中只有二姐夫一人,三姐也前几天回娘家去了。方信从家里闻声跑出来,“少爷!少爷您去看过老爷了?”
“看过了。”方兰生与晋磊走进正堂。方信低低瞥着晋磊,又转向方兰生打了个满脸的笑,“这位公子是……少爷的朋友?”
方兰生脚步一顿,晋磊微微一笑,玩味道:“嗯,朋友。”
“他……咳,我二姐夫他人呢?”
方信笑道:“二姑爷他在店里忙着,等会就回来了。少爷您刚回来,是不是先歇着?”晋磊道:“也休息也好,别的事不要想。等休息两天后,你要是想……见那个孩子,我陪你去昆仑山。”
“孩子?”方信看看方兰生,又望望晋磊,“什么孩子?”
方兰生摆摆手,“这个你别管了。对了,我有事问你。那个孙家的公子要成亲的事儿,你知道么?”
晋磊眉间一沉,没说什么。
方信挠挠下巴,“这个知道。孙公子前几天刚回来,就三小姐走的那天下午。还听说回来的时候浑身狼狈,唉,好好的一双眼睛,就这么没了。”他说着说着目光一亮,“不过,这次的传闻可是真的,孙公子长得真是没的说。不过听闻他要和酒坊老板的女儿成亲,就这两天的事儿……可是那酒坊老板的女儿和他又不认识,之前也没听说有这个人。唉……孙公子也算可怜,孙老爷病死了,孙老夫人知道消息后也一病不起,前两天也病死了。要不是因为他娘临终前的嘱托,他也不会娶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走,先去休息。”晋磊拉过方兰生。
方兰生心中落寞,沉思片刻,转而对晋磊道:“明天你陪我去昆仑山看看鸿玉,好么。”
晋磊颔首,莞尔道:“好。”
傍晚,方兰生的二姐夫忙完生意,从店中回来。方兰生亲自奉了茶,站在一边。茶香袭人,二姐夫却无心去饮。他轻放下茶盏,拍了拍大腿,温声道:“如沁去了,家中没什么人。她离开的时候还和我念着,说等你回来就解释清楚,你若是不喜欢这门亲事我们就帮你辞了。结果没想到琴川蔓延了一场疫病,几个青玉坛的道士来到琴川,说要带走治病。”说到此他长叹一声,“如沁是个要强的,你打小她就疼爱你,有了什么病痛能忍就忍着,不想让你知道担心。兰生你也了解你二姐,你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你快些打起精神,和我去照顾家中生意去。或者你不愿意打点生意也成,出去走走,多看看,长点见识,交些朋友二姐夫也不会拦你。”
方兰生点头道:“我正有此意。之前我们分开的时候,有个朋友往昆仑山去了,我打算明天就去看看,大约一个月后,我再回来帮忙。”
“你打起精神就好。”二姐夫欣慰一笑,“去吧。”
夕阳将天边全都染成了血红色,映着河水,上下艳丽一片。方兰生辞别二姐夫离开家,想在门口转转。琴川的景色一向很好,又正值初春。河上画舫的生意是最好的。晋磊走上长桥,望着远处的夕阳,笑道:“从前我还是南盟主的时候,从未注意过路上的风景。现在看来,就算日日都会有的夕阳,也是一番风味。”方兰生道:“平凡的往往才是最好的。孙……孙公子如果能娶了酒坊老板的女儿,平安过一生,那也是好事。”
晋磊笑笑,揽过他的肩,“我们明日便去昆仑山。听闻那里的日出很壮观。云层之上,气势磅礴。你若是看得厌倦了,我就带你去安陆。那附近有一个竹林,是我前世出生的地方。龙吟细细,凤尾森森,风出来竹叶飒飒做声,你一定喜欢。”
“……是女儿么?”方兰生忽然道。
晋磊别过脸,望着他,“什么女儿。”
方兰生转过身,背靠在琴川桥栏边,双臂随意搭着。晋磊在他身边,附身靠在石栏上。“他……我当时虽然没有完全清醒,但模糊听见孩子的哭声。我想若是女孩,就叫沁儿好了……”晋磊沉声道:“确实女儿,名字你定便好。巫姑说一年之内她体内的赤焰之力会伤到你,才叫鸿玉抱去清冷的昆仑山。昆仑山是灵气富足之地,对她的成长也有好处。”晋磊又道:“如今你体内寒毒日渐被她体内的赤焰之力吸走,外加昆仑山的清冷灵力,才能勉强抑住赤焰之力的猛烈,不然你执意将她留在身边,伤了她也怕伤了你。”
“时间不早了。”晋磊揽过他的肩膀,笑道,“现在初春,我陪你去吃点东西,再去虞山附近走走,也散散心。”
二人沿着河岸走到一家卖肠粉的小店。掌柜见客人是方家少爷,晋磊收起刀,二人坐好。掌柜上了两份肠粉,店中此刻只有他们两位客人,掌柜谄媚道:“我要是知道方少爷回来,下午就拿礼物前去拜见了。”晋磊将面前的肠粉推到方兰生眼前。掌柜缩回柜台后,边收拾边道:“说起咱琴川啊,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多人,前阵子去了不少人,各个店铺也都黄了不少。所幸方家二姑爷喜欢咱店里这口,总照顾着我生意,不然也撑不下去。”
门口又进来一人,方兰生闻声回头看去。掌柜忙过去迎客,“哟,这不是城西布店的葛掌柜么,好久不来了,还惦记咱家肠粉呢?”
葛掌柜拍拍身上,随口道:“老样子。”
“好嘞!”掌柜弯着腰去忙活了。
“哟,这不是方家的小少爷么。”葛掌柜走到他身边,“怎么,在外边跑出去那么久,才想起回家了?”
方兰生吃完肠粉,将钱拍在桌上,拉过晋磊,道:“走吧。”
葛掌柜平日里在生意上与方家不太对付,他望着方兰生的背影,嚷道:“这才对,方家的小少爷还是早些乖乖回家罢!对了,河对岸的孙家今天成亲,不是说原来是你们两家的亲事么,怎么现在没你的事儿了。哦对,孙家是位公子来着,本来也没你什么事。”
晋磊手中光芒一闪,百胜刀握在手中。方兰生连忙拦住他,拉着他走出小吃店。河对岸正是孙家的匾楼,远看着明晃晃地一片红色。楼前点着两个大灯笼,客人出入络绎不绝。晋磊冷哼一声,不屑道:“欺软怕硬。”
“他说的没什么错。”方兰生颔首沉声道,“孙岳岩成亲,娶的是黄家的女儿,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晋磊抿唇道:“……走吧。”
天色很快沉了下来,二人往虞山以北而去。方兰生儿时时常逃学,方如沁骂他,他又不敢跑远,就往虞山北边上一处幽静的小路深处跑。那是一处花木繁盛的幽谷,春日之时更是开满了桃花。晋磊随着方兰生走进谷中,看到不远处还有一座竹林庭苑,不禁想起安陆的那片竹林,心生感慨道:“这里有人家居住?”
方兰生哭笑不得道:“什么人家,是二姐小时候知道我往这边跑,所以将这片山谷买了下来,又背着我建了屋子。”晋磊微微一笑,“你二姐果然很疼爱你。”
“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方兰生敛神道,“二姐夫说得没错。我该打起精神,做些别的事情。我知道二姐她……若是看见了,也支持我这么做。”
晋磊望着院门口刚开花的一棵桃树,“这里灵力充沛,算是个风水宝地。”方兰生懂他的意思,解下青玉司南佩,“这里距琴川也近,你在这里修炼,对灵力恢复也很有帮助罢。”
“嗯。”晋磊笑着接过,“你这呆子,有时候还很聪明么。”
“那是当然。”方兰生笑着别过脸去,“怎么说我也是堂堂方家少爷,从小爹就说我是斗战胜佛转世,有大难不死万事斩棘之像。”他瞥一眼身边但笑不已的晋磊,“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么!”晋磊的脸上已是止不住的笑意,他躬下身,捞过方兰生的腰,贴近他的耳,轻笑道:“是是,我的兰生最聪明了。”
晋磊很少笑,鲜少有的笑容格外明艳俊逸。方兰生一时贪看住了。那唇角的笑容一如盛开的桃花,只同一瞬,熟悉的唇便落了下来。
“晋……”
晋磊没有让他继续说出后面的词,灵活的舌尖长驱而入。方兰生已太久没有进行如此缠绵的吻,只觉得呼吸越来越稀薄,整个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皆被晋磊牵了走。深夜很快来临,谷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却唯有落花的声音不绝于耳。方兰生望着那迷迷晃晃的漫天花雨,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在祖洲仙境,也是这般的花雨纷坠。
直到他被晋磊搅得七晕八素,唇间的清凉逐渐变得浓郁,那温热才离开。晋磊的胸膛也因缺氧而剧烈起伏着,他伸手撷去方兰生唇边的那条银丝,额头抵上他的,低声笑道:“堂堂方家的少爷,味道真是不一般的可口。”
“晋磊,你这个……”方兰生缓了两口气,还没说完,晋磊微微垂首,右手抵上对面的竹栏,将他困在怀中。
铺天盖地的气息再一次落下,方兰生抬眸仰望着晋磊身后的星空。正上方那颗明亮的红色星星,像极了一双绛红色的妖眸。
次日清晨,方兰生与晋磊背靠背从庭苑中醒来。清晨的山谷中弥漫着白色雾气,晶莹好似牛乳一般。晋磊站起身,拉着他起来,道:“一夜没回去,你二姐夫怕是着急了,我们回去看看。”方兰生的上下眼皮黏在一起,不住得打瞌睡。晋磊见状无奈一笑,将他一条手臂搭上自己肩头,往谷外走去。
没走多久,路过昨日的肠粉小店。晋磊停下脚步,方兰生揉揉眼睛,醒过来,嘟囔道:“怎么了?”
晋磊抿紧唇,沉默不语,直抱紧他的腰,看向河对岸。
方兰生清醒了些,同晋磊的目光一齐望去。河对岸正是孙家的匾楼,按理昨夜孙岳岩大婚之日,匾楼上下一片艳红。而近日清晨,那片艳红竟都被人换下褪去,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都换成了白色。
肠粉店的掌柜见二人又来,从店中小跑而出,搓着双手,讪笑道:“哟,又来了,还是要来肠粉么?”
方兰生回身问道:“孙家发生了什么事,不是昨夜孙公子成亲么,怎么都换成了白灯白纱?!”
掌柜长叹一声,“我也是今早才收到的消息,还以为是假的呢。明明大婚之日这么好的事,谁知道竟然是真的呢?”他指着河对岸紧闭大门的孙家,“您二位还不知道吧,这孙家的公子呀,今早没了。”
“没了?!”方兰生惊呼道,“什么叫没了?!”
晋磊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厉声道:“说清楚!”
那小店掌柜胆小老实,从未见过如此阵势,只吓得差点浑身哆嗦,“没、没……我没说假话!我也是才知道的消息,这孙家公子好好的,本是要成亲,结果今早才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晋磊凝眉道:“他不是和什么酒坊的女儿成亲么,那姑娘岂不是……”
“什么酒坊女儿。”掌柜叹息道,“咱琴川不大,镇上都有谁,一眼都看过了。就城北有一家酒肆,开酒肆的那家姓李,根本不姓黄。起初还以为是新搬来的,大家都开心着,谁能想到……”说罢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话正说着,方信疾跑过来,见到方兰生才止住脚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杵在膝盖上,方兰生急忙道:“有什么事快说!”
方信勉强抬起腰,喘了好久,才捋直舌头,道:“少爷……您、您快回家看看……孙家的人,去闹了……”
方兰生瞥晋磊一眼,三人急忙往方家奔去。才几步距离,就看到为首的正是孙家的奶娘。孙家奶娘看到方兰生回来,一张老脸上泪痕交错,将厚厚的脂粉划开。她指着方兰生,吼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可算让老娘逮到你了!悔婚也就罢了,气得公子非成亲不可。我们以为是好事,结果谁想到,公子他、他……今早坐在床上,就没了!”
她一把攥住方兰生的手腕,“走!跟老娘去见公子最后一面!”
孙奶娘领着的都是孙家的仆人。孙岳岩去了后,不少仆人拿了银子离去,只有少数忠仆选择了留下,又气不过,才跟着孙奶娘来方家讨说法。方兰生对孙岳岩始终心有愧疚,踌躇之间竟然无法抵抗,晋磊见状揽过他,百胜刀倏尔出现在掌中,“退后!”
百胜刀锋利的光芒一闪,众人不禁往后退去。孙奶娘大声哭着:“公子他是个好心肠!说是因为老爷和老夫人不在了,自己活着没意思才这么做的!根本没有什么酒坊的黄家女儿,他一心念着的,就只有你这个负心汉一个!也不知道你到底哪点好,让公子又瞎了眼睛,又送了命的!若说你与公子的死没关系,老娘第一个不信!”
晋磊冷冷道:“孙岳岩是自裁。”
孙奶娘身后的仆人都哭成了泪人儿,一个个泣不成声。孙奶娘哭喊道:“就算是自裁,那也是和这个方家小子有关!”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摔到地上,恨恨道:“等公子过了头七,出了殡,老娘就回老家去了。你若是还有一点点良心,就该日日夜夜为公子祝祷!”
孙家仆人随着孙奶娘纷纷散去。晋磊捡起地上那张纸,垂眸一扫,对方兰生道:“你的。”
☆、【节三十四】魂归
作者有话要说: 不喜欢孙岳岩的GN们可以从下往上看。
信正是孙岳岩写给方兰生的,正是那人亲笔所写。而正反信纸却只有八个字:初遇时节,水天相接。方兰生刚想寻人问问,孙家奶娘却已经走远。晋磊看着信纸上的字,笑道:“孙岳岩那家伙那么骄傲自信,怎么会是肯自杀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别路。”方兰生捻着信纸,确认其中并无夹层机关之类。“这是什么意思,刚才孙奶娘说要等到头七出殡才回家,那我们还可以看到孙岳岩的……尸体?”
晋磊沉思许久,却仍是摇头道:“文君前世便是骄傲之人,今生所已与前世无关,但同行一路也有半年多了,你觉得他像会是自杀之人?”他接过信纸,又道:“他临别前连个正面都不肯留给你,若真是与你以死决绝,那又何必见你,还告诉你要成亲之事呢。”
“你是说……”方兰生猜想道,“他没死?可是孙奶娘他们……”
晋磊耸肩道:“不想让别人都知道罢了。”
信纸在掌中被他捏皱,方兰生转身朝家中走去。二姐夫正在为家中生意忙碌,方兰生招手唤过方信,吩咐道:“我离开两日,去去就回,告诉二姐夫不用担心。”方信点着头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