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横挥一道,一道金光从袖中飞出,朝晋磊而去。晋磊略一侧身,却仍是躲闪不及。那道金光锋利无比,好似一把利刃割开他的左肩。晋磊闷哼一声,却仍是举起百胜刀道:“那呆子与你大事无成,你何必要将他也一并留在蓬莱!”
“无成?”欧阳少恭走到方兰生身边,看着他寸步不得动的样子,捏起他的下颔,低笑道:“小兰可是我的相伴之人。我即将是蓬莱国永恒的主人,而尔等——却注定要在此与我相度终生!”
“你——”
说罢袖中又一道金光飞出,直击在百里屠苏胸前。百里屠苏闷哼一声,被击得往后退去。他半跪下垂下头捂住胸前,而从衣襟中却掉出了什么。
“那是……何物?!”
百里屠苏将东西捡起,站起身走到原来位置,摊开掌心,露出里面的东西,原是两枚黑色龙鳞。欧阳少恭一见如故,沉思道:“这……这是……”
“太子长琴,你……你还记得。”百里屠苏道,“悭臾的……龙鳞。”
方兰生看着二人的距离颇近,刚想呼喊让百里屠苏小心,往后退些。又见欧阳少恭好似陷入冗长的回忆中,他扶住额头,自顾自低声道:“悭臾……他……榣山……他曾与我约定,待修成……通天彻地的应龙……要我……坐在他的龙角旁……”
尹千觞上前亮出重剑,低声喝道:“快!少恭他已经陷入回忆!趁此机会快些将他打倒!不然等他清醒便错失良机!”
忽然碧光一闪,再看晋磊已经闪身出现在方兰生身后。他将他一把抱起,转瞬便回到鸿玉身边。而就在他松开双臂的一瞬间,鸿玉已经将晋磊扶起。
这一动作看似简单,却已经耗尽了晋磊此刻全部的力气。自在青玉坛抵抗梼杌之时,他便消耗了太多灵力。抵达忘川之前他也一直是呆在玉中,而现在的晋磊杵着百胜刀,浑身冰凉,止不住地颤抖。
百里屠苏掌心沁出一道煞气,结焚寂之力对欧阳少恭直击而去,却似撞上一道屏障,顷刻消失无形。欧阳少恭唇间低语着,片刻后他从回忆中走出,正抬眸望见了对面手握佛珠的方兰生。
“……呵,……往事……俱如烟云,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而即将成为蓬莱国的永恒之主!”他的掌间出现一具古琴,“而你们!都将化身焦冥,作为我永远的臣民!”
“欧阳少恭——你无知无觉,情感尽丧!”方兰生挥手避开一道迎面而来的金光,“你如今不过是一具空壳,又哪里来的永恒?!”
那人垂首不语,身穿喜袍,只轻轻撩动掌中琴弦,道道金光从弦中飞出。鸿玉抬掌凝结法阵,欧阳少恭后退一步,冷笑道:“没想到鸿玉公子如此深藏不露,竟然能晓得昆仑山抗煞的法阵,可惜——”只听叮叮两声,忽然从地上飞起无数火焰,道道直朝法阵中心而去。眼见法阵中央出现裂痕,无数血气从中散出。鸿玉抬眸,挥袖便是一剑,他本是剑灵,袖袂之间剑气激荡。欧阳少恭大怒,拂袖以金光而将那迎面而来的剑气反击,鸿玉吃痛一声,却抓紧地上的剑,唇角沁出血来,只轻声道:“人间有情,更胜天道。欧阳少恭,即使你成为了蓬莱永恒之国的主人,你也注定寡亲缘,你从来不懂……不懂这一生……”
说罢他哇地一声,竟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方兰生急忙扶住鸿玉。鸿玉看见是他,微微一笑,却已是苍白无力,“猴儿……你服了赤焰果。若是日后……能再见到孙公子……”
鸿玉的面色极为苍白,素日里喜笑的他如今面容痛苦,俊秀的剑眉拧成一团。方兰生焦急道:“什么日后!你先别说话,我、我……我给你疗伤!”
孙岳岩已经坠下蓬莱,是死是活且不能知,眼下他们与欧阳少恭决一死战,更何谈日后见面?想到如此,鸿玉苍白莞尔道:“多谢猴儿美意……剑灵不死,只是灵力受损罢了。你让我靠着一会,就一会就好……我活了许多世,见过许多人,猴儿你本是……本是最普通的一个,却又那么特别……”
方兰生让鸿玉倚在他肩头,执手握住他的手心,将体内灵力灌入。鸿玉体内宛若无底深谷,掌心冰凉,更带着一丝薄汗,素日里断不会如此。鸿玉喘息片刻,摆了摆手,只道:“我真的没事,休息片刻便好,猴儿你快去帮百里公子……”
百里屠苏正手执焚寂躲开欧阳少恭的沧海龙吟。那招出得极为迅猛,百里屠苏的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欧阳少恭身后燃起熊熊火焰,晋磊拉过百里屠苏,后者对他点了个头:“多谢。”
“见欧阳少恭现在的模样……怕已是铁了心要置我们于死地。”鸿玉勉强起身,方兰生看着他依旧手握双剑,又施了个治疗术。鸿玉拍拍他的手背,道:“快去帮他们。晋公子灵力受损,不能没有你。”
望着他点点头抹身投入战斗的模样,鸿玉在身后微微叹息。也许……有些事情,永远不知道的更好。
“你们这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一道刺眼金光从欧阳少恭琴下指间飞出,只听得轰轰两声,那金光震得蓬莱高塔摇摇欲坠,落了好多砖瓦土石下来。尹千觞挥舞重剑,扬起一阵灰尘,欧阳少恭冷冷,怒极反笑道:“千觞如今也要背叛与我了吗?!”
尹千觞的重剑抵在众人前面,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欧阳少恭,“少恭!你不能再执迷不悟!我也不能再看你如此下去!”
百里屠苏挥剑道:“再战!”
焚寂之力与欧阳少恭之力本是出自一宗,而再加上百里屠苏本身剑术竟然也难以令人招架。晋磊倏尔一掌拍在百里屠苏身后,方兰生瞧得真切,晋磊虽然平日不喜百里屠苏,而那掌实足带了体内大量灵力。百里屠苏以自身剑术加焚寂之力竟凝成一柄巨剑,宛若当时与铁柱观水下之时。欧阳少恭往后退了几步,挥袖却已来不及抵挡。那剑从他胸口穿刺出,百里屠苏一声闷哼,起身抹去唇角血迹,挥剑道:“结束了。”
欧阳少恭虚弱地扶住胸口,蹙眉道:“想不到……竟是我败了。”
“难道……我所追求的,注定毫无所得?”他轻声笑着,“被自己打败的感觉……当真是十分奇妙……”
百里屠苏静默地走到他的近前,“欧阳……先生,我曾经无比信任与你。”
“你许多话,并没有错。人生在世,苦痛多于欢乐,但人……至少可以选择生死,你……不能为任何人作下决定……即便命如你我……也不同样想要努力活下去?”他毅然抬起头来,“你……痛恨天庭一句刑罚,毁灭太子长琴生生世世,但你一念之间,亦是亡去别人生生世世,与天庭有何不同?!”
方兰生厉声道:“少恭你为何还执迷不悟!人之所以为人,便逃不过生老病死!你本与我们一样,都只是一介凡人!我们从未将你看做怪物,是你自己——是你自己要将自己变成疯子!”
“疯子……呵呵……”欧阳少恭浅笑道,“小兰,你以前……可从不会这么说我……”
他微微抬眸,“以前的小兰……明艳活泼,天真开朗,总会在我身后……追着我跑,与我一同听琴,看书,枕着我的臂弯睡觉……可如今,竟然也会站在他们的角度说我是疯子……”他眸间一闪,“你……你适才叫我什么?少恭?你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称呼过我了。”
百里屠苏伸出手臂拦住晋磊本欲上前的身子。
“少恭。”方兰生坚定道,“从来没有人想要逼你,从来没有!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待你一如既往!但是你万万不该——不该杀了二姐,杀了琴川那么多亲人朋友!”
火势急速蔓延,很快便吞噬了整个蓬莱仙宫。欧阳少恭扶着胸口,定定地望着方兰生款款走来,那明艳的红色喜袍格外刺眼,好似鲜血染就。
“从来就没有,从来都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牢笼之中!”
方兰生步步走近。
“兰生!”百里屠苏喊道,“回来!”
“是我……自己……困在牢笼之中……”欧阳少恭怔怔望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他望着即将焚之一炬的蓬莱仙宫,沉吟道:“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小兰……”
都回不去了。
“太古之约,蓬莱故国……”他苦笑着,“太子长琴,寡亲缘,孤终生……化作荒魂,永不得入六界轮回……榣山……琴川……都回不去了……”
沉吟片刻,突然,欧阳少恭举起右手,玉横从半空中落回他的掌心。接着他抬掌拂袖,方兰生与众人被困在法阵之中。欧阳少恭望着他们,轻笑道:“既然已经如此,便让我送你们最后一程罢!”
“少——”
晋磊望着法阵边缘,低声道:“这……似乎并无杀气。”
“幽都。”欧阳少恭浅笑着,众人只觉得白光一闪,再看自己已经出现在蓬莱之外。而那最高塔就在他们出来的时候顷刻崩塌。鸿玉直起身子,喃喃道:“……这是何意?他不是本想将我们都做成焦冥……”
襄凌指着半空中一处,“你们快看!”
方兰生抬眸望去,只见玉横从半空中出现。他伸出手去,正掉在他的手中。
“轰”地一声,蓬莱故国从倾颓地高塔处开始崩裂,众人觉得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起来。鸿玉道:“快些离开!欧阳少恭的灵力已经不够支撑这处!”
“呃……”百里屠苏忽然半跪下来。
方兰生大骇,急忙扶住百里屠苏。他的身子绵软成一团,浑身整个力量都瘫在方兰生的身上。
“木头脸……木头脸?!你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凉?!”
鸿玉大呼一声:“不好!怕是百里公子封印解已有两日半,马上便到三日之期!三日之后……那边是身形散去,化作荒魂之时!”
“幽都……”方兰生喃喃道,“刚才少恭说的是,幽都……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试……”
鸿玉蹙眉道:“欧阳少恭所言,如何能信?”
百里屠苏的身体越来越冰凉,方兰生抱住他,焦急道:“我也不知道,可是现在没有办法!”说罢他看向尹千觞,“臭酒鬼!之前木头脸的娘亲不是说……你是来自幽都的么,你肯定知道如何进入幽都,对不对?!”
这一喝,尹千觞猝不及防,只连连点头。眼见蓬莱故国即将彻底崩塌,鸿玉拂袖道:“我们先以腾翔之术离开,不能再耽搁了!”
“嗯!”方兰生心中大乱,在百里屠苏耳边说,“木头脸你撑住啊,千万别死啊……我们有办法救你,肯定有办法!”
幽都位于中皇山深处,方兰生忍住小腹疼痛,他与鸿玉二人扶着百里屠苏。尹千觞在前边领路,道:“很快便要到了,穿过这层结界,便是幽都大门。”
鸿玉心中还存了个影儿。那便是欧阳少恭如何会忽然放过他们,还将他们送出蓬莱古国?尹千觞站在最前,低低念了个诀,一条道路出现在众人面前。
“幽都内有不少毒瘴,你们不要轻易碰那里的一草一木。”尹千觞领着众人穿过结界,“神殿中供奉着女娲娘娘,那是女娲娘娘留在此的一丝意念,并非真体。想必她会帮助我们。”眼见百里屠苏的呼吸越来越弱,众人也无暇再想,而快步穿过幽都,无视幽都人的诧异目光,径直来到了女娲神殿。
“站住!”神殿前站着一巫祝打扮的年轻女子,“女娲神殿,岂容你们前来打扰!”
尹千觞走上前,“巫姑……是我。”
被称作巫姑的女子眉间一动,恍惚道:“风……风大哥?”她快步走下台阶,“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当年你去了乌蒙灵谷,就再也没有联系……”
鸿玉上前拘礼道:“巫姑姑娘,我等有急事求见女娲娘娘。在下来自昆仑山,这位是在下的同伴,身受重伤,若半日之内再不……”
巫姑挥手打断他的话,“休要再说,女娲娘娘不能让你们见!”
“姑娘……”
“够了!”巫姑恨恨道,“我奉命守护神殿,不能让一人靠近分毫!”
尹千觞沉吟着走出,亮出重剑。方兰生惊呼一声:“臭酒鬼,我们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打架的!”只见尹千觞手握重剑,道:“巫姑,你的规矩,这么多年是不是不曾更改?”
巫姑一怔,后退两步,“这个自然。不过风大哥,你为了这几个外姓人……”
“他们不是外姓人。”尹千觞道,“百里屠苏是韩休宁大巫祝的亲生儿子。我欠他一个人情。”巫姑定定望着他,尹千觞笑着说:“你当年便定下规矩,要是能打过你,你就不管进入神殿之人。嘿,这么多年啦,我剑上的功夫还好没有放下,不如让我看看,你的功夫有没有退步?”
巫姑垂下眼眸,缓缓道:“……我不能与风大哥动手。罢了,既然是巫祝大人的儿子,那便进去罢。”她抹身道,“今日之事,全当我没有看见。我会向族长大人言明,是我玩忽职守,才让几个外姓人侵入女娲神殿。”
“……多谢姑娘。你的守卫之心,着实令人钦佩。”鸿玉道。
众人进入女娲神殿。神殿内没有一名守卫,中央供奉着女娲神像。忽然灵光一闪,从神像脚下升起一团烟雾,那些烟雾凝结在一团,尹千觞半跪而下,右手放于左肩,行礼道:“拜见女娲娘娘——”
女娲缓缓道:“巫咸大人,这么多年,一切安好?”
尹千觞微微一笑,垂首道:“世间再无巫咸风广陌,唯有痴人尹千觞。”
“乌蒙灵谷一事,我早已听闻。”女娲的声音清澈婉转,却又虚虚幻幻好似来自天边。“那事不能全怪与你,青玉坛野心太过,设计谋害乌蒙灵谷。可怜巫祝韩休宁,与幼子韩云溪纷纷丧命……”
方兰生大声道:“不不不,女娲娘娘!那个、那个木头脸没死,他就在这呢!他还有气呢!”
“哦?”女娲声音一扬,“这人身上的气息……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体内封印已解,即将化作荒魂……永离轮回……”
“女娲娘娘。”鸿玉微微欠身道,“就没有补救办法吗?”
女娲的声音顿了顿,良久之后好似叹息一声,“若说补救……并非没有。封印可解便可重封……只是如今看来,他时日已是不多,只怕是来不及了……”
方兰生听闻尚且有补救办法,不禁欣喜道:“不管是什么办法,不管来不来得及!女娲娘娘,还请告诉我们!不管是什么,我们尽力试试就好!”
“……这位公子,你……你好似体内有一股赤焰之力。”女娲道,“若你想补救他……救他性命,怕是要牺牲你……”
方兰生惊诧,一时还未听清。晋磊厉声道:“牺牲?!”
一直沉默的襄凌捂住嘴巴,“呆瓜……呆瓜会死吗?”
女娲叹息一声,道:“不是会死,但是……可能会更加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若非如此,世间再无他法……或许等铸剑大师襄垣醒来,他有办法也说不定……”
“那、那个襄垣……他现在在哪里?”
鸿玉喃喃道:“……听闻襄垣在百年前就已经陷入沉睡,已经沉睡了一百多年,无人知晓他在何处……”
女娲的语气似是赞赏,“不错,襄垣如今就在幽都,却依旧在地下沉睡……除了襄垣之外,还有一法……这位公子……当真想听吗?”
方兰生抿紧双唇,点了点头。
“说来也不难,只是你们需要去寻找两件物事。只是这两件物事……一件在遥远的南方,一件如今不知再何处,所以才说……才说来不及。”女娲的声音宛若空谷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