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并辉煌的一生,这使所有步入这座花园式陵寝来看他的人都惊叹不已。
缓抬右手,瑟兰迪尔以一位父亲的姿态将精灵那太过悲伤的脸庞捧起,并让自己沉稳的目光投进那双涌动着哀伤暗流的蓝眸。“因为你是真挚的,就像他对你也是真挚的一样。这是最可贵并值得被永远回忆的东西。”
“我应该西渡吗,父亲,带着这些记忆?”
“如果你愿意的话。”
灰港之岸,看着莱戈拉斯带着与自己随行归来的大部分木精灵们驾帆远去后,瑟兰迪尔优雅而干脆地转身,甚至没有一丝留恋的意味,这样一旁的萨塞尔十分诧异,要知道,这已经是类似永诀的含义。
“吾王……”
“不用着急,很快我们也会跟随那些远航的灰帆。”瑟兰迪尔当然知道传令官此刻的欲言又止疑惑着什么,所以适时地抬了冽音宽慰身旁那有沉不住气的精灵。虽然在魔戒之战时领导木精灵们作战已经让这位神射手更加像一位领袖,但毕竟精灵王此刻的想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洞悉的。
当进入瑞文戴尔的拱门后,瑟兰迪尔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转身,而萨塞尔也及时驻步:“王?”
“据你所知,瑞文戴尔还有多少精灵?”
“不到一个精骑小队的人数。”恭敬地回答瑟兰迪尔的问题。早在五天前,他就已经暗中将林谷所有还逗留的同族统计完毕,虽然他并不清楚瑟兰迪尔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但好在这个先见之明让他不至于答不出国王的提问。
“这样看来,你们最迟明天就要出发……”瑟兰迪尔若有所思地转过身,负手王袍,并优雅地迈出威严的步伐,直到走上王城前的阶梯后,他才停下脚步,对身边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命令道:“你去准备一下,明天剩下的精灵会和你一同回到我们曾经的故土。”
“去做什么呢,陛下?”萨塞尔诧异地问,但心中却似乎隐约有了一些答案。
“今天下午你就知道了。”精灵王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自走上通往领主书房的台阶。虽然他对这些建筑低调而奢侈的古董并没有什么太大兴趣,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埃尔隆德的品味还是不错的,至少符合精灵哲学里的某些东西,让这座看起来简单的精灵建筑群显得精致而舒适。
但精灵王却依旧不愿意住在这里。是的,便是智慧如埃尔隆德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瑟兰迪尔宁愿把王帐搭在城外,也不愿意住在瑞文戴尔王城里面。用那位精灵王的原话来说就是:“睡在这里,还不如睡在绿林的角鹿上。”
所以,埃尔隆德只能任由那些木精灵们以惊人的速度将精灵王休息的帐篷安排在林谷的花丛中,并让茂密而繁盛的白树作为背景,好让他们的国王一出帐,就能看见满目的青绿,因为精灵们认为,这样才能保持一个较好的心情。
当看见瑟兰迪尔端着酒杯出现在书房门口,并不紧不慢地走到一处高耸至拱顶的书架边,以一种慵懒却优雅绝伦的姿势倚靠着,并用那双神秘而皓月般的寒眸看向他时,埃尔隆德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应付,可见不到时,那种思念又让他坐如针毡。自瑟兰迪尔回到中土已经有六天了,每一天他都在悄无声息地观察那位仿佛依旧强大而美丽如往的精灵王是否有衰竭的迹象,但结果却幸运的总能让他松一口气。可是,埃尔隆德也十分清楚,这样的幸运不会永远伴随着他所深爱的精灵……
“所以,你想好了吗,埃尔隆德?”瑟兰迪尔率先扬起那无论何时何地,听起来都如此美妙如歌的冷冽声线。
在埃尔隆德的记忆中,除了几天前精灵王在到达灰港时,曾正面就此问题与他探讨过,接下来还不曾如此直接地被提起。纵然,黑发领主一直希望这个时刻能晚一些到来。
天知道,那时,当他听见瑟兰迪尔用辛达语说出:“我已经准备好放弃那样的生命”,他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却又痛心绝望。千年来的想念、执着与沉迷,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就万劫不复的,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但此时此刻,他能接受吗?是放他永生,还是一起沉寂?
“别为难我,瑟兰迪尔。”对于精灵王似乎带着几分强势的胁迫,埃尔隆德再一次因眼前的精灵感觉到了沮丧和束手无策。似乎对于瑟兰迪尔,他永远都没有办法,就像对星光的迷恋,无可救药。
“半精灵,我并没有为难你,而是你在为难我。”精灵王略扬的语调显示出他对某些措辞的不满意,放眼中土,也只有这位精灵王会对智慧如欧络因神般的埃尔隆德表现出用语上的不满。关于这点,黑发精灵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仿佛他的每句话,总能让眼前的王者找到不满意的地方。
“我不明白,难道值得你坚持的东西,就只有那一座墓碑吗?”或许,这一刻,只有瑟兰迪尔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不满意眼前这位精灵的措辞,从来都不是,他只是不能接受这种牺牲者式的决定,就如同当年的自己。现在,他已经放下了王冠,而对面所站的精灵却依然带着,而分歧,也注定从这一刻开始。
瑟兰迪尔从来都不擅长劝慰他人,因为国王从来都不需要开解别人。所以面对眼前固执的精灵,瑟兰迪尔也表现出一种束手无策的恼怒。那是作为精灵的他不能理解的“延续”,而恰恰是作为拥有人性的埃尔隆德所必须坚守的东西。就像是一条重合的直线,突然因为某一个阻碍而被冲撞得分道扬镳,而此刻的瑟兰迪尔,却想要重新让这两条线回归融合。
然而最终,瑟兰迪尔却没有等到埃尔隆德的回答就离开了,也许是他忽然发现,自己不愿意或者说,惧于听到那个答案。当在灰港见到他的第一面起,瑟兰迪尔就察觉到埃尔隆德已经开始步入无节制的衰弱,再后来,他看见了站在人皇墓碑旁的莱戈拉斯,他的悲伤深深冲击了精灵王的内心,自那以后,瑟兰迪尔甚至不能确定,当埃尔隆德真正步入弥留,自己的结局会怎么样。从他的内心来说,瑟兰迪尔是希望埃尔隆德能跟他一起走的,而之于北方之王而言,他会不惜一切让这个希望实现。
在埃尔隆德看着瑟兰迪尔似乎沉着一张脸关上书房门后,正想坐下来思考一会儿,却又因那扇被重新猛然打开的拱门抬起头。“把你的卫队借给我,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他们去完成。”
“如你所愿,瑟兰迪……”
“感谢。”还没等埃尔隆德把接下来的话说完,精灵王又重新关上门,将那个让他心烦却又无谓仁慈的声音关在身后,但那傲慢的神态却将“任性”诠释的淋漓精致。纵然这次谈话依旧无疾而终,但埃尔隆德却坐在露台上,深邃如夜的黑眸便就那般炽热而迷恋地注视着站在王城前,似乎正在向那一队精灵说些什么的金色星辰。然后神色复杂地闭上眼睛……
而另一边,萨塞尔已经事先奉命将瑞文戴尔最后的一直精灵卫队集中起来,直到精灵王出现在大殿的台阶上。
“你们有三天的时间,将幽暗密林除了金币和中土流通货币以外的珍宝,运到灰港岸,那里会一艘通往西方的灰帆等待。”
“是的,陛下。”当林谷的诺多精灵们都因这位精灵王突如其来的要求而赶到惊诧时,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的萨塞尔率先恭敬地按上左肩领命行礼。然后催促着一众目瞪口呆的精灵们骑上早就准备好运送货物的马车。
直到出了城门,一个诺多精灵才带着兴奋而又不确定的声音向为首的萨塞尔高声问道:“难道领主阁下已经答应西渡了吗?”
“这个问题,或许等到我们回来时就有答案了。”萨塞尔并没有正面回答,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距离归途似乎已经不远了。虽然方才瑟兰迪尔在宣布命令时的口气不怎么好,但他却不经意地扫见露台上那位从头到尾都追随着精灵王的目光。他敢打包票,那样的目光是决不能容忍再一次离别的,或许,瑟兰迪尔赌的,便是埃尔隆德这一眼的分量。
☆、第三十四章 永生
“吾王,您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棕发神射手的眼睛充满了担忧和不解,原以为在灰港岸等待他们的,是中土大地的最后两位王者,但送行的依旧只有瑟兰迪尔的身影,就如同半个月前,送走莱戈拉斯和其他木精灵时一样,精灵王就那般不动声色地站在大海边,任由风沙与时间冲淡他的银眸,淹没他的视线,最后和那消失在海平面的帆影,一起无踪无影。
那样的目光,仿佛无边无际的悠远与平静。当萨塞尔站在甲板上望向那位如曾经所有的时候一样岿然不动的精灵王时,仿佛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天际,只剩了他的身影,便就这般站至时间的尽头。而在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所爱的、敬仰的、关心的、重视的,他付出了一切,却没有留下什么,只有回忆孑孓天地……
有那么一瞬间,萨塞尔几乎就想跳下甲板,奔赴到那位他追随了几个纪元的王者身边,阴郁而光明、暴怒而沉静、冷酷而热情、傲慢而高贵,他见证了这位仿佛神迹一般伟大的精灵王所有的威严与骁勇,包括他朝向阴暗或光明的情绪,只有他的伤痛,萨塞尔不曾见到。传令官后来想,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另外一个精灵才是独一无二的,唯一能与他比肩而立,相携而行的……
瑟兰迪尔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成为瑞文戴尔甚至中土的最后两个精灵之一,即便是凯勒博恩也在几天前遵从心的召唤去到了西方。坐在花园的长凳上,精灵王慵懒而闲适地交叠着双腿,并斜身倚在波浪形状的椅背上,随意翻阅着手中的古籍。他未戴额冠的金发如银河般一泻而下,顺着曳地的银丝深灰王袍流线,最后铺散在洁白的碎石地面,仿佛星辰下雾湿了的流光,碎银如屑,满地铅华。
直到快近午后的太阳发出催人入眠的温暖光芒,觉得有些困意的瑟兰迪尔这才在不经意间瞌上了那双神秘而美丽的流光银眸。事实上,他只是想假寐一会儿,却不曾想就这般沉沉睡去,翻开的书页被他随意地轻搭在交叠的腿上,一阵风来云往的瞬间,那夹在书本中间单独一张的注释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被蓦然卷起,离开了那个它待了太久的缝隙,然后自由地飘荡于半空,最后被风吹着,落定在白石子的小路上。
下一秒,它看见了黑色天鹅绒王袍的一角,像是最漆黑的夜空和最幽深的古潭,那样儒雅、和煦却又威严到一丝不苟的智慧与内敛。它知道,将自己拾起来的,是那位在中土备受崇敬的智者,从它第一次被一位诺多精灵带到瑞文戴尔的书房时,它就深深地为那样的睿智和深沉着迷。
埃尔隆德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要知道,自从萨塞尔等一行人离开后,瑟兰迪尔就再也没有去找过他,直到他从露天上看见精灵似乎在花园里睡后,才放轻了自己的步子慢慢靠近,然后弯下腰捡起了那张掉落子在他衣袍边的扉页。
可是当埃尔隆德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曾经警惕到连一阵风也能让他从假寐中醒来的精灵王,此时此刻竟依旧毫无反应,像是完全没有察觉来人般的安静,任由阳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越发柔和而俊美。
那是怎样的一个精灵,像是一杯让他欲罢不能的烈酒,在醉生梦死的痴迷中沉沦。埃尔隆德也觉得纵然就只是这么安静地注视着,也能什么也不做的看上永世。直到精灵领主的心再一次告诉他,他就在这里,尽管仿佛梦境一般地真假难辨。
只听一声细碎的重物落地声,那个美丽的生灵竟因为熟睡所幸将整本书落在了地上,埃尔隆德感觉到自己略牵了唇角,再一次弯下身去捡起那本暗红色书皮的古籍,却在抬头时蓦然对上了那双如寒潭皓月般动人心魄的银眸。他甚至来不及站起身,便就已这样单膝跪地的姿势,去仰望那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于灵魂深处的神祗,他的神祗。
直到精灵王略微轻偏他的俊颜,这细微的动作让他左侧的金发顺势飘到埃尔隆德的黑袍上,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轻轻滑下,落回原来的位置。望进那如漩涡般深邃的眼底,瑟兰迪尔蓦然扬起一抹云开月落般浅淡的笑意,然后打趣道:“我不需要你的跪拜,半精灵,你知道,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宽恕你之前对我的冒犯。”
似乎一阵山风也在此时吹过林谷的花丛,让柏树葱郁的层叠绿叶依偎着发出类似窃窃私语般细碎的声音。在冽韵落地的一瞬,瑟兰迪尔薄如蝉翼却又排列似扇面般的眼羽漫然一瞬,然后在眼睑投下一排浅浅淡淡的阴影,随着他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向同样牵出一抹淡弧的黑发精灵。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愿意如此跪拜你一世,陛下。”埃尔隆德说着,却并未起身,而是将那本书籍重新放回瑟兰迪尔的手中,并翻到刚才他所读的那一页。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那一刹那,他似乎看见了破冰般的惊人美丽,一切只因为精灵王的唇角那许久不曾有过的一弧轻松,宿命之后的如释重负。
“你刚才叫我什么?”精灵王曼妙的语调再一次扬起,而问题却不明用意。
“陛下。”埃尔隆德再一次低唤,不可否认,当他用辛达语说出这个词组时,有一种不同所有人的低沉和磁性,仿佛呢喃情人的名字一般,温柔却又莫名的隐含狂野,让人心醉并且着迷。
“所以,曾经你也是这么称呼吉尔加拉德的?”瑟兰迪尔挑眉,事实上他只是想要为难埃尔隆德一番,而并不是真正介意关于吉尔加拉德的称谓。
“当然不是,那段时日我们说的基本是诺多语和通用语,你知道,他也许不怎么希望听到辛达语。”埃尔隆德一本正经的回答,完全没让瑟兰迪尔如愿以偿地看到半分尴尬的神色。只是,他现在才发现,原来眼前的王者,骨子里是这么一个爱在某些细节近似于恶作剧般“找茬”的精灵。虽然,这比从前那个阴郁而冷酷太多的形象更加的令人沉醉。
瑟兰迪尔并没有接着说什么,而是拿着书本站起身,然后径自向林谷王殿的书房走去,在迈出数步后,他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精灵并没有跟上前来的意思,所以转过身去。那一刻,瑟兰迪尔仿佛看见了太阳陨落的瞬间,那个似乎屹立永世的黑发精灵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向那条长凳,然后令自己缓缓躺下。那双仿佛快要熄灭的漆黑眼眸依旧用那从来都极尽温柔却又宽慰而沉稳的目光迎向精灵王投来的视线。
埃尔隆德看见那本由辛达语书写的简史再一次被瑟兰迪尔落在了地上,然后金发霍然飞扬出急迫的弧度。瑟兰迪尔忽然明白,自从人皇离世后,甚至是刚才,之所以他察觉不到靠近的埃尔隆德,只是因为他的生命力已经枯竭到让谨慎如他也难以察觉。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或许,从灰港那一刻开始,埃尔隆德就已经失去了梵拉的庇护,却又被这片土地所抛弃……
随着精灵王失态到几乎扑向他的姿势,几乎有一丝凌乱的发丝在风中旋出撕裂空气的伤痕。随后,黑发领主开始觉得自己渐渐看不清那附在耳边似乎说着什么的生灵,他的眼睛看向更为高远而辽阔的天际,仿佛云朵勾勒出了他一生的固执与坚持,然后最终因北方那颗耀眼的星辰而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