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似乎并不以为意。
“时间过得真快,穆。”他说,“总觉得小时候大家围着教皇听故事的情景还在眼前,一转眼,我们都那么大了……”
穆坐到他身边:“被小孩子围着要求听故事的变成我们了啊……沙加,你在怀念小时候吗?”
“或许这就叫触景生情吧?”
“触景生情啊……”穆也同样望着高空,“我还记得迪斯马斯克喜欢吹口哨,他一吹口哨,我们就会静下来听他吹,然后老师就会冲过来按住他脑袋说他的老三篇。”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史昂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吹口哨乃流氓行径,而圣域乃女神休憩清静之地,作为维护正义与和平的圣斗士候补,怎可在此耍流氓,好少年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BULABULA,以下省略三千字……”
回忆起小时候,沙加的笑容比平时少了难以言明的意味:“教皇有时太严肃了,所以才会出现像迪斯马斯克那样的捣蛋鬼来平衡下圣域的气氛。”
穆笑着回答道:“他的捣蛋是加隆教的,然后迪斯马斯克再把捣蛋的技艺传授给米罗……有时候看见加隆带着他们俩在圣域乱转,我就估摸着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是再捣蛋,他们也有自己的克星。加隆最怕他哥哥,迪斯马斯克最怕修罗,米罗看见卡妙就得乖乖听话……所以只要把那三个人叫过来,捣蛋鬼也会不得不安分下来。”
“后两个大概会老实,加隆可不会。他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和他哥哥对着干,继而就演变成兄弟打架,于是艾俄罗斯就会出现劝架,最后撒加他……”
撒加,这个名字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穆不由得停了下来。
“怎么了?”
“不……没什么。”穆的神色暗了暗。
“……”
沉默了一阵,穆轻声问:“沙加,你觉得人如果对某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是否算小心眼呢?”
“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是穆的话,就不能算。”
“为什么?”
“因为能被你记住的事,一定对你打击很大。”沙加沉声道,“但如果一直记着那件事的话,或许对身体会不太好。”
穆闭上眼睛:“……我明白的。老师活着的时候一直说人的每一种情绪都会对相应的内脏产生损害。我不知道我的情绪算哪一种,也不知道相应的它会损伤那一部分的内脏……”“沙加,我一直在逃避,十七年前我选择的仅仅是离开圣域而非揭穿撒加,十七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会回避我对撒加的看法,就因为无法面对。”
“撒加他杀了老师,但我们又是他一手带大的。我能记得所有关于撒加的好,可同样的,我也能记得老师的好。他们都和我的亲人一样,当我知道我的亲人杀了另一个亲人,我除了离开圣域实在想不出该怎么面对了。”
“穆,撒加已经为他的过错赎罪了,他的墓碑竖在教皇的墓碑后面,我有时候回去看看他们——当然是在冥王军攻入圣域之前。”沙加说,“他们都死了。对死人来说,纠结于过去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们也是一样的。”
“沙加,你说的对。”穆重新睁开眼睛,“在圣域,有些事来不及回忆也不敢回忆,倒是在这里放松下心情,面不面对过往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想想童年,其实,还是有颇多的乐趣的。”
“童年啊,”沙加轻叹一声,“圣域原来有那么多小孩,我们几个成了黄金圣斗士,还有一些成了白银圣斗士,而最后淘汰下来的孩子只能离开圣域……”“穆,有时候我会想,那些被淘汰的才是真正幸运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们这一辈的孩子,在经历这么多变故后,活下来的没几个了吧?”
“……”
“所以,每当我看到圣域多一座墓碑的时候,我就会想:为什么人要痛苦地活着呢?如果人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死亡,那么,人又为什么而这么努力地活着呢?”
沙加在说的,无疑是推心置腹的话。
“沙加……”穆说。
“怎么?”
穆站起身:“不,没什么……以前总觉得你的思绪跟云一样捉摸不透,但今天的你,好像特别真实。”
“真实?”
天边的云随着风的吹拂而变幻莫测,从没有固定的形体留在空中。
“我以前以为,你不会为任何人的生死而动容,但今天你好像在告诉我,你也会为他人的离去而困扰。这样的话,沙加才活得像个凡人,不会那么透明。”
“我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罢了。”
“对于你的问题,我倒是有个答案,沙加,”穆微笑道,“我们都是真实的,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无论是否被时间的流沙抹去存在的痕迹,我们的的确确都曾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后来的人。这样就足够了。所以人活着,与自己的痛苦或喜悦并无关系,而是为了自己身后的更多人。”
——总有种意志,代代相承。
沙加的神色在一瞬间有所松动,但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
“穆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我很有趣吗?”穆望向那群孩子,“说到有趣的话,我倒是觉得那群孩子更值得引起你的注意。”
“你发觉了吗?”
“不发觉是不可能的吧?”穆有些严肃了,“在那群孩子中间,隐约可见的小宇宙,任何圣斗士都可以轻易发觉……”
乌云遮蔽了一小块日光,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不吉利的气氛在不远处的丛林中扩散,沿着溪水,流了过来……
休提斯正在溪水中叉鱼,此时此刻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看见了。
水中的倒影里,他的身形之外,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黑影。
“那个孩子身上,带着冥斗士的气息。”穆如此说道。
第六章、
千万种声音滋生于脑海中,头越来越疼。
一波一波的声音袭来,纱织捂着额头,紧咬住牙关。
白站在她身边,好奇地问:“还在疼吗?”
“或许再休息一下就好……”纱织勉强抬起头,恰好对上小孩的脸。
白的脸凑得很近,几缕黑色的刘海遮住了她右半边额头,刘海之下,一双黑得没有温度的大眼睛正盯着她看……
好像与什么东西重叠了……
黑色的……不,应该是金色的……
白歪着头道:“怎么了?我有什么问题吗?”
重叠的、相似的容貌,从记忆里一点点复苏。
……
“怎么了?雅典娜?”金发的少女担忧地责怪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栗色头发的少女调笑道:“到处和别人打架可不是淑女该有的行为啊!”
……
——记忆里的影像,正与现在悄悄重叠,好像就是近在眼前发生的事呢!
白微笑道:“呐,纱织,知道因缘这个东西吗?”
……
沙加盘起双腿,作出结跏趺坐姿态,神情肃穆而静谧。
“穆,知道因缘吗?”
穆答道:“将种子种下,是为‘因’;对其精心培育,洒水施肥,接受日晒,就是‘缘’。所谓的因缘,最后必会得到一种结果。”
“世间存在因果之理,”沙加说,“无论种子最后是否成功开花结果,还是就这么枯萎,这些都是由因缘而得的‘果’。而‘果’的好坏成败,就取决于‘缘’的得当与否了。”
他面向溪流,休提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休提斯的身后有个声音问了声:“你怎么停下了?”
“我……”休提斯刚要回答,转身看到对方的脸,立即厌恶地说,“胆小鬼,你跑到水里来干什么?”
安迪狡辩道:“你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每次都被休提斯欺负得很惨,安迪还会不知悔改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与他一起玩。
休提斯质问道:“我会叉鱼,你会吗?”
“不会……”
休提斯向那孩子吼道:“那你还说你想和我做一样的事?撒谎的人最让人讨厌了!”
他握着鱼叉,等了一会,安迪还是没离开。
“你怎么还不走?”他扭头不耐烦地说。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玩……”
“谁要和你这种人一起玩!胆小鬼,哭泣包,还撒谎!我最讨厌你了!”
安迪一愣,随即瘪起嘴,快要哭了:“不要讨厌我呀……”
“就是讨厌你!”休提斯看那家伙快哭的样子,心头涌起一丝快感。
“呜……”安迪真的哭了。
“不许哭!”
“哇……”安迪的哭声惊天动地,营地里的孩子们都被他的哭声吸引,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向这边看过来。
“吵死了!不许哭!”休提斯尴尬地叫道,“你的哭声吵死了!”
休提斯觉得,自己应该是生来就讨厌这种人的:懦弱无能,一旦受到伤害就选择以哭泣来作为逃避的借口,最为一个男子汉,一点担当都没有!
神怎么会允许这么软弱无力的家伙存在于这世上呢?!
“吵死啦!”他大喝一声,一巴掌扇了过去,安迪左脸立刻肿了起来。
休提斯呆呆地维持着扇人的姿势,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出手,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呀!
“安迪,说实在的,你真应该离我远一点。”他有些抱歉,退后了两步。
“呜呜……”安迪揉着眼睛,还在哭个不停。
“每次看到你,我都有种感觉,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杀了……我?”安迪停下揉着眼睛的手,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忧郁地盯着休提斯。
——这神情……讨厌死了……
休提斯背过身去。他不喜欢安迪,既然不喜欢,就不想和那孩子有更多的接触,甚至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他就想这么静静地离他远点而已。
然而,安迪似乎并不想就这么简单放过他。
“你是杀不死我的,”安迪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水镜。”
“……”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休提斯回过身,恶狠狠地朝他怒吼:“住口,不许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安迪不依不挠地继续大声念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不远处的其他几个孩子目睹了这一切。
“那个白痴安迪又惹休提斯不高兴了!”
“休提斯又打他了,快阻止他们呀!”
“亚尔迪叔叔快来呀!”
他们慌张地向亚尔迪跑去。
在小孩子和大人的吵嚷声中,穆不禁问沙加:“这个冥斗士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某种因缘吗?”
“可以这么说。”沙加答道。
“不许打架!”
两个孩子在溪水里扭作一团,浑身已经都湿透了。亚尔迪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们分开。他左手扯开安迪,右手揪住休提斯,后者的脚还在不安飞地向前者身上踹。
休提斯大声辩解:“亚尔迪叔叔,是这个家伙老是说奇怪的话,我实在忍不住才打他的!”
很显然,亚尔迪对处罚小孩也并不很在行。
“无论如何打人都是不对的!休提斯,你坐到那边去思过!”他这么吩咐着,指向了沙加和穆所坐着的树荫下,把小孩子的难题抛给了那两个人。
“可是……”休提斯极不情愿。
“没有可是。”亚尔迪说完就不再理他,拖着安迪到另一边去了。
“……但是,他也会成为某种结果的因缘。”沙加为他的上一句做出了补充。
休提斯拖着步子走向了他们,然后抱着胳膊一屁股坐下,他满脸的不高兴还没来得及散去。
沙加的声音平缓:“你叫休提斯吗?”
“是的。”休提斯闷闷不乐地答道。
“为什么要和他打架呢?”
“是他不好!老是说莫名其妙的话,我看见他就生气!”
“那么,能告诉我为什么会生他的气吗?”
“……我不知道……”
休提斯低下头。
“这世上没有无来由的怒气的。”
“怒气吗?”休提斯望着天边的云,出神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仔细想想的话,应该是恨意……还有恐惧吧。”
“我恨他的软弱,也恐惧于会变得跟他一样。他就像一面镜子,每次看到他,我都差一点以为那是另一个我自己——像他一样软弱无能。我恨着那样的自己。”
“是吗?”
“我经常会做一个梦,”休提斯的神色有些悲伤,“我在梦里穿着黑色的铠甲,为了挽回什么而一次次战斗,但却一次次失败。最后,就连一句诺言都无法兑现……”
“诺言?”
“似乎是对一个女人说:‘要用他人的血来洗净污浊的翅膀’……但那没什么用,她死了,我败了。”他把手□头发里,“我醒来后,总是不记得她的名字。明明梦境那么清晰,一次次在梦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最后还是会忘掉……呐,沙加先生,穆先生,我很没用吧?”
“这和‘没用’没有关系。”沙加微笑着说,“你的称呼似乎与他人不同呢。”
休提斯的唇角微微翘起:“我不习惯叫别人什么大人,在我看来,人可以做的很多事,神都做不到。大家都渴望有一双父母,可是有谁得到了吗?没有。有哪个神明会平白无故地成为谁的父母吗?没有。所以,我会尊重你,但不会信仰你。”
“无妨。我也一样。”
“一样?”
穆一愣,随即想起沙加小时候说过的话。
“我相信雅典娜,但是我不信仰她。”
——所谓因缘啊……
还是某种巧合呢?
第七章、
已经遗忘了吧?这种感觉。
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老师的小宇宙消失了。然后,那个坐在高台上的人,为什么感觉不太一样了呢?
威严的教皇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年轻的声音宣布:艾俄洛斯企图谋杀女神,他是个叛徒。
年仅七岁的穆忽然肩负起了惩恶扬善的责任,他知道叛徒绝不会是艾俄洛斯,而是正坐在教皇宝座上的那个冒牌货!
但是这件事,穆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口。他不便正面挑战伪教皇,所以选择不留声色地像往常一样跟在“教皇”身边。
就在昨晚,一名黄金圣斗士“叛逃”,一名黄金圣斗士失踪,那么……其实答案已经了然于胸了吧?
即便这样,穆还是跟在那个冒充者身边,一遍遍地强迫自己探求真相——更或是,他一遍遍地祈祷着,所揭露的真相不会成为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
有些事是不需要有答案的吧?知道答案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他在这种矛盾是思绪中,一点一点地发现了假冒者露出的蛛丝马迹,也越发不想继续查下去。
有什么用呢?
查出来的话,对圣域有什么好处呢?
教皇应该已经死了,而冥王军再过不久就会卷土重来。接连失去了教皇、女神和一个黄金圣斗士的圣域,如果再连假冒的教皇都失去了,圣域还能够承受这样的动荡吗?
但是他的老师死了,作为唯一弟子的他,难道不该为他报仇吗?!
穆困惑了。
他的困惑在一个月后终于得到了解答。
眼前是一扇门,他跟在假教皇的身后,亲眼看到他背对着自己,把面具摘下,然后走了进去,合上了门。
只要推开这扇门,只要看到他的脸,一切就能够迎刃而解了吗?
他颤抖着伸出了手,门没有合拢,他在缝隙里看到了一抹蓝色——只需一个背影,一切昭然若揭。
八音盒的旋律在这间暗室中缓缓响起。
“我杀了教皇。”撒加站在一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