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诧异地看向阿飞,见阿飞也是一脸迷惘,便问:“熊兄这话何解?”
熊猫儿更加惊奇地看着李寻欢,道:“你忘了七七当初说过什么了?入梦者要受到心灵极大震动才会惊醒。除了阿飞,还能有谁比他更合适唤醒沈浪?”
阿飞点了点头,道:“我答应过她,我会做。”
熊猫儿握住阿飞肩膀,道:“别的不多说,你一定要记得沈浪心底仁慈,最厌恶的就是轻视生命的人。”
阿飞面无表情,双手不由得握紧,冷冷道:“我的剑虽快,但从没有错杀过好人!”
熊猫儿叹道:“就是坏人,沈浪也没有杀过几个。他总是相信,坏人也许会变成好人,而死人只能变成蛆虫。”
不知什么时候,王怜花等人已来到他们身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心树大师叹了一口气,道:“仁者无敌!”
李寻欢以为阿飞会反感这些说教,不料他却笑了,望了一眼自己,道:“晓得了,还有么?”
朱七七道:“沈浪入定时间太久,不知道他在梦里都做了些什么。你万要小心,发现不对,立刻要退出来。”
月上三更,几人把沈浪搬到平地上,靠在石柱旁边。阿飞也坐在一根石柱旁,闭上了眼睛。李寻欢见过他们上次入定,知道其中过程极快,看阿飞呼吸逐渐绵长,料定暂时无事,便问心树大师:“大师对入梦有什么看法?”
心树大师沉吟道:“李探花博学多闻,必然知道一句偈语‘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李寻欢点了点头。心树大师道:“佛家偈语,心如明镜台,是说看见本心,才能认识真正的自己。但凡人难以窥见本心,这才有佛家的入定功夫。想不到这里竟然能让人轻易入梦照见本心。用偈语的话说,石柱就好比菩提树,平地就好比一面硕大的明镜台,坐在石柱前,就像照镜子一样,能够照见本心,实在是旷古难逢的奇遇。因此贫僧听王公子说了,才自告奋勇,向方丈师兄领了差事下山来,就想见识见识这件事。”
李寻欢笑道:“大师是否也有意入定观己?”
心树正容道:“下山前方丈师兄嘱咐再三,命我不得擅自尝试。再说,贫僧也知道自己和前辈师叔相比修为尚浅,倘若入定后被困,自己安危事小,耽误了唤醒沈大侠可就罪过了。”
王怜花来到他们身旁,道:“大师心中若无遗憾疑虑,其实无需入定。”
心树瞪眼道:“谁说没有?我昔年和李探花同榜进士,文章不如他也就罢了,结果皇上把他的状元换成探花,说是全了李家一段佳话。弄得我的状元得来不尴不尬。每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李寻欢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当年铁胆御史才屡屡和我为难。在下终于明白了。”
王怜花随之笑了几声,便怔忡起来。苗疆少林两地奔波,让他瘦了不少,眉眼间增添了一股惘然的神情,眉头似乎总在蹙着,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和初见李寻欢时比起来变得沉默多了。
月亮渐渐从中天西沉。突然间,沈浪身子动了一下,神情有些变化,笑容不见了,却皱起了眉头,像是梦中遇到了什么疑惑,显得极为苦恼。几人虽然谈笑,却一直注意着沈浪和阿飞两人。沈浪的变化自然瞒不过众人。心树大师快步上前,扒开沈浪的眼皮,皱了皱眉头。
朱七七问:“沈浪有什么变化?”
心树大师道:“看这样子,沈大侠已经从原先的梦境中脱了出来,但并没有醒来,大概是又进入了其他梦境。”他回过头,看到阿飞的情景,陡然吃了一惊。
阿飞入梦前,按照他的惯常坐法笔直靠在了石柱上,只是脑袋耷拉下来。但现在阿飞闭着眼睛,慢慢把双腿盘了起来,手掌缓缓翻向天空,正是一个标准的入定姿势。他动作极缓,在月光下显得甚是诡异。
熊猫儿愣了一下,便跃到阿飞旁边准备推醒他。王怜花和心树大师同时叫道:“莫动他!”
熊猫儿道:“这样下去,等入定姿势摆好,阿飞也就醒不过来了!”
心树大师缓缓点头,道:“但你若现在推醒他,怕是对沈大侠大有妨碍。而且,入定过程如果被外力打断,会给入定者心灵留下巨大缺憾。施主武功高强,自然知道这对习武之人有什么影响。”
熊猫儿的手指将将触及阿飞肩膀,骤然停了下来。
阿飞练得是快剑。熊猫儿自然知道,使快剑的人,一旦心神动摇,意志不坚,出剑速度就会受到影响,有时候就是生死之差。
如果阿飞心灵真的受到严重影响,那和废了他这个人也就没什么不同了。
正当熊猫儿左右为难,阿飞的姿势已经摆好,长长呼出一口气,进入了入定状态。
心树大师道:“入定这门功夫,本来是达摩祖师流传下来,帮助驱除入定心魔的。阿飞在梦中必定遇到了极其不寻常的事,才下意识摆出入定姿态来防御。他这门功夫习练不久,应该不会像沈大侠一样沉入梦境难以苏醒。”
心树大师是佛门高僧,他的话自然可信。熊猫儿叹道:“倘若阿飞真是沈浪的儿子,倘若阿飞在唤醒沈浪中受到什么损伤,你们说,沈浪醒来后将会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只有李寻欢微笑道:“不妨事,我想必定还有办法。我们先等等看。”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三天晚上,阿飞仍然没有醒来。沈浪的神态,也变得越来越苦恼,几次眼皮翕动,竟像是要醒来的模样。李寻欢向心树大师道:“大师教我入定的法子吧,我入梦去唤醒阿飞。”
朱七七微微摇头,道:“若要入梦,必须被入梦者向入梦人完全敞开心扉,毫不设防。阿飞和沈浪可能有血缘亲情,所以容易入梦。李探花,你和阿飞事先没有商量入梦的事,恐怕行不通。”
李寻欢沉吟道:“先试试看,阿飞应该不会抗拒我入梦。如果行不通,再想其他办法。”
心树大师道:“飞剑客同李探花义气深重,抗拒倒不见得。贫僧只怕李探花也同阿飞一样,沉入梦境不再醒来。”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一点李某可以用飞刀保证,决计不会。”
当李寻欢淡淡地说“以飞刀保证”时,世上绝不会有人继续质疑他的决定。
人生何处不离群
北风卷地,面如刀割。大街小巷空无一人,街角里散着鞭炮碎屑,家家户户贴着崭新的春联,看样子应该是大年初一。
一阵撕心裂肺的巨咳后,李寻欢把貂裘衣领拢得更紧了些,沿着城中大路慢慢走着。
入梦之前,朱七七和心树曾经警告过他,梦中场景会和现实情景一样,带给入梦者真真切切的感受。梦中是酷暑,入梦者就会感到炎热逼人;梦中是凛冬,入梦者就会觉得严寒刺骨。当然,天气环境带给入梦者的伤害,和现实也完全相同。
李寻欢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料到,现实中接近痊愈的咳嗽,却因为在阿飞梦中陡遇寒冬而猛烈发作起来。
风越来越大,李寻欢喘得越来越急,不得不靠在墙上暂且歇息一下。正在这时,他看见前方一群人围在一户人家门口,嗡嗡嗡嗡地说着什么,李寻欢挤进人群,便见到了阿飞。
阿飞这时候约莫六七岁年纪,身材矮小,非常瘦,像是长期缺乏照顾营养不良的结果。颧骨高耸,眼睛有些突出,下巴尖削,面颊上一块青一块紫,沾着泥水,肮脏不堪。他只穿了一件旧夹袄,半个袖子被撕掉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他站在这户人家门口一动不动,眼神冷漠,没有半点生气,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人群纷纷议论着。
“可怜啊!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也快不行了。”一个老妇人叹息着。
“钱大夫大年初一惯不出诊,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一个中年男子上前拉着阿飞劝说。
不管他们怎么说,阿飞始终一动不动,脊背挺得笔直。周围人群的叹息、劝说似乎对他全然没有影响。但只有深深了解阿飞的李寻欢才看得出,阿飞死死咬住的下唇,紧紧攥住的拳头,显示出此刻他内心感受着的剧烈愤怒和痛苦。
正在此时,一直紧闭着的两扇黑漆大门打开了。一个瘦猴似的管家带着几个家丁走了出来,大声吆喝着将人群驱散。人们似乎也很是畏惧这名管家,渐渐散开。李寻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有些惹眼。
管家望了李寻欢一眼,没有理睬,指着阿飞骂道:“小杂种,别说我们老爷说了不出诊,就是出诊,你付得起银子么?趁早让开,一会儿县太爷还要给我们老爷来拜年呢,你堵着门算是怎么回事?”
阿飞的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一柄铁片。李寻欢瞧得真切,阿飞眼里的怒火已经不可遏制,他的手势像是随时都会挥出一剑,直取管家咽喉。但他始终没有挥出那剑,握着剑柄的手却渐渐松了,无力地垂到了腰间。突然,他蓦地转身,大步走远,再也没有回头。
李寻欢不禁恻然。阿飞从来没有和他讲过幼年生活的细节,只说自己七岁丧母,打猎为生。但寻常经历怎会磨砺出那般快的一柄剑来?他想得出神,不禁又咳了起来,才感到天气越发冷了,寒气吸入肺里,沉重得宛如铁块,压得胸脯难以呼吸。
咳声止了,他抬起头来,却见一名挺胸凸肚的大夫站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管家带着家丁站在一边,正低声说着什么。大夫问:“这位客人,你也是来找我看病的?”
李寻欢怔住了。
入梦前,心树大师一再强调,万万不可修改阿飞的记忆,否则会影响其醒来后的性情。因此李寻欢看着阿飞在管家面前受辱,心中虽然为他难过,也只是旁观而已,没想到插手。在朱七七和其他人的讲述中,入梦者只是作为旁观者出现在梦里。他们从未说过,如果梦里的路人忽然向自己打招呼那该如何。
幸好,李寻欢还记得入梦前心树大师的最后一句话:“倘若分不清幻境或现实,秉持本心行事即可。”
于是李寻欢一愣便答道:“在下是过路人,看见方才那个小孩子求医未果,一时好奇,便站住看了一会儿,并非来求医问药。”一面说,一面觉得荒谬。
笔记小说上写,古人游罗浮山,傍晚遇一美人,饮酒交谈,酒醒后发现睡在一梅花树下,这个故事又称“罗浮一梦”。此时此刻,李寻欢确实知道自己并非站在北方小城的一座民居前,而是坐在苗疆石柱前入定。面前问话的这个人,明明只是阿飞记忆中的人,自己和他的这番对话事实上从未发生,但偏偏对答起来却又如此真切,叫人难以相信这是梦境。
那大夫根本没有细听李寻欢的回答,“哦哦哦”地敷衍着,一边又细看李寻欢身上。瘦猴管家上前一步,道:“我们老爷从来不在大年初一给人看病,今天见客人你咳得厉害,大发慈悲,准备给你看看。但你也要诚心付些诊费出来才是!”
这座小城街面十分萧条,可见居民并不富裕。大年初一,城里人已是尽量穿得整齐体面,大部分人仍以棉袍为主,穿皮袄的极少。李寻欢身上这件貂皮长袍,乃是故居旧物,当初以十两黄金在京城最大的皮毛坊购得,又由林诗音亲手缝制而成。不提对李寻欢的纪念意义,只是这十两黄金,就足够这座城市里中等之家半生过活了。
李寻欢不由失笑,原来这土财主大夫以为自己是寻常问诊的病人,看中了自己身上的貂皮长袍,倒不知道说他是有眼光呢还是没眼光。他正要拒绝,猛然心念一动,朗声一笑,干脆把貂皮长袍脱了下来,塞到管家手里,道:“在下的咳疾倒不碍事,但想请大夫去帮刚才那孩子出诊看病。旅途中无以为报,这件衣服就当作诊金和药费了。”
那大夫上下打量着他,宛如看着个怪物,问:“你认识那孩子?为什么肯替他出钱看病?”
李寻欢顿了一下,道:“他和我一位至交好友,长得十分相像。”
那大夫犹豫了片刻,望了望貂皮长袍,终于勉强点了点头,挥手道:“去把马车赶出来,老爷就破例一回。大年初一出诊,唉,真晦气!”
在车厢里,大夫闭着眼睛,在李寻欢的貂皮长袍里缩成了一个球。李寻欢看了看外面,道:“雪下得这么大,我们又耽搁了好一会儿,怕是追不上那孩子了。”
车夫摇头道:“不妨事,那孩子就住在城外二十里地的村子东头,家里只有一个母亲。他常常到城里卖毛皮,卖得的钱再去买米买盐。有次我路上遇到他,想捎他一段路,被他拒绝了。”
大夫破口大骂道:“呸!老爷的车子,你也敢拿来充好人!你这个月的月钱不用领了!”
李寻欢微笑道:“若是没有你家车夫好心,今天咱们就找不到那孩子的家。老爷你也拿不到这领貂皮长袍。”
大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情不自禁摸了摸衣服,道:“这竟是貂皮?我还以为只是狐狸皮。”
李寻欢一本正经道:“京城老孙家皮毛坊的上等货色,保你在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件来。”
大夫沉思片刻,又朝车夫破口大骂:“这个月的月钱暂就算了,以后再被我发现你拿老爷的东西卖人情,你就别在老爷这里干了!”
车夫停下车,道:“老爷,到了。”
大夫爬出车厢,咕哝道:“奇怪,这鬼天气,怎么这么冷。”
不仅是大夫,连李寻欢都觉得天气格外寒冷,不仅肌肤生疼,四肢百骸间似乎都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气一般。他一边运起内功御寒,一边下车来。
面前是两座木屋,由一排篱笆墙围着,墙后种着一株梅花,有三两枝大半绽放。李寻欢听见一间木屋里传来压抑的哽咽声,不禁心中一沉。
那大夫抱着药箱擦了擦汗,便往院子里走。进了院子才听见哭声,站住了脚步,向李寻欢摇了摇头,道:“看样子是没救啦,唉,大年初一,我又穿着大衣服,不进去啦,不进去啦!”
屋门吱嘎一声,阿飞走了出来,双眼哭得通红,冷冷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比起刚才城里所见,阿飞给人的感觉又冰冷了几分。他瞪着大夫,毫不掩饰憎恶。没有见到这一幕的人绝对想象不到,一个七岁孩童的眼中,竟然能包藏如此刻骨的仇恨。但在仇恨背后,李寻欢知道,是更深刻的绝望,对世间人与人感情的绝望和厌弃。
大夫连连摇头,向李寻欢道:“你要我来,我也来了。但医生治病不治命,人已经去了,没法子啦!”说着便向外走。
李寻欢也不阻拦,任凭大夫走了。他自然知道,阿飞的母亲在他七岁这年逝世,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贸然插手反会惹到麻烦。因此他从未想过要救活阿飞的母亲。
他舍去对自己意义重大的貂衣,力邀大夫前来为阿飞母亲诊病,目的仅仅是一个:让阿飞丧母之际感到世间仍有温情和关怀。
记忆虽然不能改变,但在阿飞的内心增添一点温情,让他多了解一点“爱”,对他的成长和性格塑造不会有什么坏处。
事实上,李寻欢深信,每个人心底多了解一点“爱”,对这个世界都是有益无害。
来是空言去绝踪(上)
马车无影无踪了。阿飞的目光慢慢移到独立在院子里的李寻欢身上,冷冷道:“你还不走?”
李寻欢知道,这个阿飞,只是阿飞回忆中童年的自己,他还根本不认识李寻欢。但李寻欢仍然微微有些伤感。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好的朋友阿飞会用如此陌生而厌恶的目光盯着他,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