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怜花拍了拍他肩膀,道:“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但心树大师已经被说服了,我看沈浪也快了。但只要你我二人有一个不同意,小李探花就没法入定。”
铁传甲想到李寻欢可能全身经脉寸断的惨状,心怦怦跳,忙不迭点头。这时,李寻欢已和心树大师谈完,站起身走了过来。沈浪对他们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王怜花叹道:“阿飞毕竟是沈浪的儿子,沈浪没法阻拦。”
铁传甲虽然答应了王怜花,但他从来没有违逆过李寻欢的意思。平时李寻欢甚至不需要开口,只需轻轻颔首示意,铁传甲就想也不想去执行了。此刻让他去拒绝李寻欢,他简直手足无措。见李寻欢走过来,忙道:“你们先谈,我去打只黄羊来,晚上烤着吃。”赶快远远逃开。
舍生求道有前踪(下)
李寻欢唇边现出淡淡的笑意,望向王怜花,道:“王公子想必已经和老铁打过招呼了。”
王怜花跃上树枝,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小李探花辩才无碍,我不听你说了,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他在树上翻了几个跟头,卧在最细的一根树枝上,身子随风上下一起一伏。
李寻欢微笑道:“阿飞说王公子心中藏着一个顽童,一点都不错。”
王怜花一声不响。李寻欢笑道:“如果我用一个秘密交换王兄的帮助,王兄会否考虑?”
王怜花干脆把眼睛闭上了,道:“你莫诳我。我不关心别人的事。”
李寻欢一本正经道:“是沈大侠的秘密,我以为王兄会感兴趣呢。”
王怜花叹道:“李探花,沈浪在梦里漂荡三年,心树大师是佛家高僧,他们若说你这法子不行,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心树大师说,你进入自己的梦,很可能把欲念当做现实,沉迷梦境。如果你在梦里遇到阿飞,你如何分辨他是你想象中的阿飞,还是被你吸引入你梦里的真正阿飞?”
李寻欢淡淡道:“这点李某自有把握。”
王怜花扬了扬眉,道:“哦?”
李寻欢但笑不语,王怜花好奇心上来,跳下树来,一手搭在李寻欢肩上,笑道:“如何分辨?”
李寻欢慢吞吞道:“此中玄妙——”王怜花探耳过去,李寻欢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王怜花怔了一怔,蓦地会意,不由得张口结舌,脸也红了。李寻欢笑道:“王兄可放心否?”
王怜花叹气道:“李探花早已思虑周到,我还操什么心?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果然名不虚传。”
他又凑过来,对李寻欢道:“沈浪的秘密,可以和我说了吧?”
李寻欢仍旧笑着,但笑容有些奇怪。
王怜花警觉地道:“难道与我有关?”
王怜花心思缜密,别看大部分时间他嬉笑怒骂风流无状,但心思一动起来,端的是千灵百巧,机敏无双。
李寻欢笑道:“沈大侠的秘密,自然只与他有关,而且……”
王怜花又竖起耳朵。李寻欢顿了一顿,才道:“而且也与我无关。”
他不等王怜花说话就笑道:“老铁的黄羊不知道烤得如何了,我去瞧瞧。”便走远了。
王怜花足尖一点,身子又飞上了树梢,闭着眼睛道:“我就知道李探花使诈,沈浪那厮恁般狡猾,纵然有秘密,除了我别人也断然发现不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所以没有看到李寻欢脸上怜悯的表情。
李寻欢确实知道了沈浪的一个秘密,见到沈浪和朱七七分道扬镳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告诉王怜花。
造化弄人,而人生苦短,这一点他已深有体会。
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又犹豫了,觉得也许由沈浪自己来说,或者王怜花自己发现,更加妥当。
沈浪在梦里看着的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沈浪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即使朱七七因此黯然离开,他也不肯说出答案。
朱七七等人当局者迷。实际上,阿飞第一次入梦后就已经发现了谜底。而李寻欢也在沈浪醒来后想通了这件事。
在朱七七的述说中,当时熊猫儿在翻跟斗,她在抹眼泪,而沈浪怔怔地看着空地,神情专注,深情无限。
当时听到这里,李寻欢便觉得怪异,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到沈浪醒来后,李寻欢看到熊猫儿、沈浪、王怜花、朱七七自然而然地熟稔,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共患难后的默契,他才恍然大悟。
当时逃脱大难,王怜花分明也在场,但朱七七的讲述中却没有他。
朱七七并不是个细心的人,但那个梦三年来她做了无数次,早把每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如果王怜花当时就在现场,而她在沈浪记忆中却没有见到王怜花,那么王怜花去了哪里?
李寻欢自己有过抹煞记忆的经历,他知道,当一个人潜意识觉得什么东西不该出现时,他能强行抹煞掉记忆中的相关一切。朱七七说沈浪看着一块空地发呆,李寻欢却知道,那并不是空地,王怜花就站在那里,是沈浪强行把他从记忆里抹去了。
但沈浪意识深处仍不能忘记王怜花。因此,朱七七在梦里见到的沈浪,一次比一次深情,一次比一次狂热,永远注视着空地,那是王怜花本来在的地方。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铁传甲把一条烤黄羊腿和一壶酒递给李寻欢。李寻欢能放开胃口进食,他比什么都欢喜。李寻欢抹了抹嘴,笑道:“铁大哥烤肉的本领,越发精湛了。”
铁传甲笑道:“少爷今天胃口好。”
李寻欢道:“因为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大耗精神,必须提前储备体力。”
铁传甲不敢答话。李寻欢也没有再说下去,道:“老铁,你在我家近二十年,尽管你叫我少爷,我心里是一直把你当大哥的。”
铁传甲眼中几乎落泪,哽咽道:“能陪在少爷身边,是我天大的福气。”
李寻欢笑道:“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婆婆妈妈。李园周围十几座宅院,都是我母亲的嫁妆,留给了大哥和嫂子。前年嫂子去世,膝下无子,就又归到了我名下。我已打算入定。如果我像阿飞一样再也醒不过来,那些宅子都留给你。你已经向王公子学了医术,就在那里开个医馆吧。”
铁传甲哽咽道:“少爷莫要冒险。等飞少爷醒来后,少爷和飞少爷一起去那里住着,远离江湖是非,岂不比神仙快活。”
李寻欢紧紧握住铁传甲双手,叹道:“老铁,过去十来年我是怎么活的,你最清楚。你忍心再让我过上十年二十年的那种生活?”
铁传甲泪流满面,狠狠地点了一下头。李寻欢也眼眶发红,却笑道:“还有一事,我只能托付给你。”
铁传甲道:“少爷的吩咐,老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寻欢笑道:“那也不必。你知道我素喜清洁,所以你要帮我经常擦洗身体,修剪发须。我可不想阿飞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肮脏恶臭的怪老头。”
心树大师、沈浪、王怜花、铁传甲分坐四角,李寻欢坐在中央,五人手掌相连。阿飞在一边的石柱下面,依旧平静地盘坐着。
“自此入梦,心魔四起,险象横生。平生所亲所爱,将化为人形来亲近你;平生所畏所恼,将化为强敌来追杀你。不破心魔,不得脱离。”
李寻欢的头歪到了一边。四人望着他嘴角隐隐笑容,心底浮出了隐隐约约的希望。
小李飞刀的神奇之处,就是它总能给人带来生的喜悦和希望!
琥珀初成忆旧松(上)
“用这种秘法入梦,十分危险。你在梦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是自己七情六欲的化身。”
喜、怒、忧、惧、爱、怒、欲,谓之七情;眼、耳、鼻、舌、身、意之欲,谓之六欲。七情六欲,人皆有之。勘不破七情六欲,就无法击败心魔,脱离梦境。
如何勘破七情六欲?心魔又是什么?心树大师没有说,只道若败给心魔,登时走火入魔,难以挽救。
在一阵眩晕中,李寻欢回到了张灯结彩的李园。
和第一次与阿飞同来相比,这次经历有很大不同。李寻欢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段梦境里的角色,是一个亲身经历者,而非旁观者。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的四肢充满力量,脚步变得轻盈敏捷,连困扰他十多年的咳嗽也无影无踪了,整个人充满勃勃生机,像是回到了二十岁。
天机老人曾经说:“世上只知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不知他轻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但连天机老人也不知道的是,二十岁时李寻欢的轻功是他一生巅峰。后来酗酒伤肺,身体受损,轻功才大不如前。
李寻欢永远都成不了上官金虹,他没有野心。但知道自己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所爱,追求自己所求时,只要是男人就会感到畅快和满足。李寻欢微运内功,遥远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内力流转圆通如意,身体充满了类似登高远眺时的满足。即使李寻欢的灵魂已经是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人,此刻仍旧不能免除小小的得意。
李园大门口贴着一幅喜联,红纸墨字上写着一笔漂亮的灵飞经。
“梅实摽纷观迨吉,桃花初灼喜于归。”(咳,百度了一个,大家不要计较)
这幅喜联是他亲手手书,李寻欢自然认得。
“兄弟,大门口这幅喜联一定得由你来写。就算我是粗人也知道,你那手字,真是没说的!”
“兄弟,以后有了儿子,我不指望他能像兄弟一样中探花!沾兄弟的光,能多识几个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喜联上红通通十四个字,分明蘸血写就。
之后十多年,李寻欢经历了许多痛苦,有一些非常强烈,让他以为重重叠叠的新伤口已经遮住了旧伤疤。但在此时,他还没来得及欣喜自己恢复了青春和健康,就体味到了年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无边无际,巨大沉重,几乎凝结成实质,压得他不由弯下腰,重重咳起来,恨不得把心肺都呕出来干净。
肩膀上伸过来一只手,有人搂住了他。
“兄弟,今天就别再喝了,‘小李飞刀’可不能叫人看笑话!”
神采奕奕的龙啸云站在李寻欢身侧,关心地看着他。他一身簇新,衣服剪裁合体,质料上乘,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神气极了。
“兄弟,今天这日子你可不能躲着客人了。来了好几拨人都要见你!小李飞刀果然名不虚传!”龙啸云豪爽地拍着李寻欢肩膀大笑。
面对龙啸云,这位从前的救命恩人,此时的结义兄弟,未来不择手段要害自己性命的敌人,李寻欢笑得非常勉强。
他当然猜出来了,这正是林诗音出嫁的日子。这天之后,他就送出祖业,散尽家财,带着铁传甲出关。一部马车,一把小刀,关外积年不融的冰雪,忠心耿耿的老铁,这就是他十年中的伙伴。
李寻欢强笑道:“恭喜……大哥。”短短四个字竟要分成两次才能说完,他垂下头,只觉得又有一股要咳嗽的冲动。
龙啸云哈哈大笑,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兄弟这脾气算是没救了。今天从早上到现在,我只恭喜了兄弟一次,兄弟却贺了我五回。”
李寻欢微微一笑,只有他能听到自己心底滴血的声音,道:“大哥和诗音的喜事,小弟怎敢怠慢。”
龙啸云笑道:“那又怎及探花郎小登科。兄弟和我那诗音妹子郎才女貌,端的是一对璧人。别说别人,连大哥都羡慕得不行。”
这下李寻欢才真愣住。
“大哥此话怎讲?”他轻轻地问,语气放得极其轻柔,像是害怕惊醒了美梦。
龙啸云挽着他走进大门。李寻欢身不由主地跟着,旧时庭院旧时人,触目惊心。往昔婢仆穿梭般来回于厅堂院落之间,人人面上带笑,手里忙碌不停,见到他均叫声少爷,又忙着向他贺喜。
龙啸云吩咐几个仆人摆妥桌椅板凳,又招呼了几名迎上来道喜的江湖朋友,才把李寻欢拉到梅树旁的亭子里,笑道:“今天自有大哥张罗,兄弟一切都不用操心,踏踏实实等着进洞房吧。”
李寻欢有些眩晕,道:“大喜?”
龙啸云重重拍了他一记,笑道:“兄弟今天不能再喝了。诗音既然认了我做义兄,我就得替我妹子看着妹婿。”
李寻欢道:“义兄?”睿智犀利的李寻欢突然成了呆鸟,只会重复龙啸云的话。他胸口怦怦直跳,似乎明白了,但又不敢相信。
龙啸云看着梅树,道:“兄弟,我跟你交心。第一眼看见诗音妹子,我确实喜欢上了她,后来还大病一场。兄弟你给我留着面子不说出来,我再不坦白,愧对你这声大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他怎会忘记?当年龙啸云那场病来得突然,格外凶险。他几日不眠不休在客房侍疾,眼看救命恩人一天天面黄肌瘦,气若游丝,当真是心如刀绞,为了救命简直要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龙啸云道:“后来诗音对我说了你们的关系。兄弟你比我人才好,武功高,又和诗音妹子从小一起长大,正是她的良配。诗音认了我做大哥,以后你们就是我亲弟弟、亲妹妹,我会竭尽所能,护你们一生平安喜乐。”
李寻欢长长呼出一口气,叫了一声“大哥”,紧紧握住龙啸云双手。
龙啸云看着他脸色,忽然很忧虑,小心道:“兄弟,你若是还揭不过这篇,等你大婚后我就到南边去。”
李寻欢笑得很开心,道:“大哥说哪里话,李园永远是大哥的家,只要大哥还把我和诗音当做亲兄弟亲妹子看待。”
李寻欢对梦中龙啸云说的话,句句真心。但在现实中,他从没有机会将这些话说出口。
龙啸云看着梅树,笑道:“说也奇怪,这梅树树干前几日好端端突然少了一大块,开得好好的花也谢了一半。”
梅树上新痕未退,像是有人削了什么下去。
后方草叶微响,李寻欢回过头来,便看见了林诗音。
成亲前新郎和新娘自然不能见面。不过李寻欢和林诗音都是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顾忌。
龙啸云悄悄走了,林诗音坐在他身边,道:“表哥,家里来了好多陌生人,我们只好躲在角落里聊天。”
李寻欢微笑,他知道林诗音的意思。他们都不喜欢热闹,那些来宾和他们完全没有话题。
他问:“表妹,你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喜欢把自己的一切和林诗音分享,包括自己的见闻经历。和林诗音在一起,总是他讲她听。但李寻欢忽然想起来,他似乎从没问过林诗音自己喜欢什么。
林诗音轻轻叹息道:“表哥,我常常想,如果你不是这么有名、这么出色就好了。我们婚后找个地方隐居,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李寻欢微笑道:“结婚这样的日子一生也就只有一次。婚后自然只有我们两人,我也很怕吵怕麻烦,你难道不知?”
林诗音笑道:“我虽然从不行走江湖,也知道小李飞刀的名气多么响亮。表哥你才二十岁,不可能和别的丈夫一样守着妻子儿女过一生。这些都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表哥你不用当真。”
她虽然淡淡笑着,眉头却蹙了起来,显然不能完全释怀。
这次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道:“诗音,你能幸福快乐,是我一生最大愿望。”
他说得十分郑重,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琥珀初成忆旧松(中)
吉时将至,鞭炮齐放,鼓乐合鸣。敬酒时新郎官可以躲着不见人,由新郎的结义大哥代为应酬。但在拜堂时李寻欢就必须露面了。
他身上披红挂彩,蟒袍玉带,正如高中探花骑马游街一般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