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连。他一只手把李寻欢拥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忍不住抚上李寻欢的面颊,神情如痴如醉,宛如梦游一般。
李寻欢只觉得阿飞充满热力的手指尖轻轻从自己眉间掠过,似乎在一根根数着自己的眉毛。接着抚上眼睛,手指肚沿着眼皮周围划了几个圈,轻揉了几下,又滑到鼻梁上。阿飞的喘息越来越近,火热的气息不住喷吐在他的面颊上。
令李寻欢感到恐惧的是,他自己的膝盖也在轻轻打颤。他的心剧烈跳动,像要冲破胸膛一般,狂喜地回应着阿飞的一举一动。
他十分确定,一生中从未有人如此轻薄对他。但为何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渴望紧紧拥抱?为何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嘶喊着呼唤那股熟悉的热力?
但李寻欢一向是克制情绪的高手。他慢慢道:“阿飞,你再不停手,我们以后只好当做从未相识。”
阿飞手上的动作突然冻结了。他的神情,宛如美梦中突然被人重重砸了一锤,沉痛而绝望。他垂下头,注视着地面,道:“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大哥。”最后两个字,是他艰难吐出来的,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李寻欢叹气道:“你若现在放手,我只当今天的事从没发生过。”
阿飞缓缓摇头,道:“我要你进我梦里,看看我做过的梦,看看我到底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虽然你一样不会明白,但至少你不会再厌弃我。看到那种神情居然出现在你的脸上……我会发疯。”
李寻欢闭了闭眼睛,不再做无谓的劝说。
他那下躲闪,对阿飞的伤害,要比他预料中深得多。
阿飞单手扶着李寻欢,沿着小路慢慢上山。从远处看去,两人就像正在把臂言欢,没有半点异常。
到了平台上,离月亮出来还有一会儿工夫。阿飞扶着李寻欢靠在石柱上,自己来到石壁上苦渡大师的留言前,念了几遍,自言自语道:“非有大定力,不得脱困而出,当真一点都不错。比起现实来,梦境宛如天堂,若要脱离,非要有大决心不可。”
李寻欢淡淡道:“但梦境就是梦境,和现实相比,它毫无意义。”
阿飞叹道:“道理人人懂得,轮到自己便想不开。不努力尝试一下,我绝不甘心。”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猛然回头,却见李寻欢就站在离他不远的身后,指间小刀银光闪烁。
李寻欢微笑道:“小李飞刀除了杀人,还能解穴。下次你若要制住我,千万记得搜身,不要让我碰到小刀。”
当李寻欢手中有飞刀时,世间绝无人能勉强他做任何事。
阿飞只怔了片刻,便抬头望向天空。
月亮出来了。就差那么一刹那。
阿飞疲倦地挥了挥手,慢慢坐倒在石柱前,身子渐渐蜷成一个球,面孔埋在手心里,不再说话。
一切沟通的希望都已丧失,一切挽回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执意追寻着梦境,却把现实中两人的关系逼上了绝路。
心灰意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肩上有人拍了拍,李寻欢温和的声音在耳边道:“你这个姿势,恐怕难以入梦。”
他抬起头来,见李寻欢在对面的石柱下盘腿坐好,朝自己笑了一笑道:“我要你记住,这次入梦,是我自己愿意的。”
阿飞怔怔地看着李寻欢,伸手抹了抹脸,突然也笑了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入梦前你说过的一句话?”
李寻欢笑道:“很多人都说我说话刻薄,所以我虽然说过很多话,但有可能被人拿来骂我的,我都忘记了。”
阿飞情不自禁一笑,道:“你说不会飞刀的李寻欢,仍然是李寻欢,而并非旁人。”
李寻欢道:“你也说过,我之所以为我,不是因为我做过什么,而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就会这样做。一段半段记忆,乃是外物,不必萦怀。”
阿飞静静道:“当时我只是有感而发,今天看到你的所作所为,我才发现当时竟然一口道破天机。一段半段记忆,比起人本身来,确实不算什么。”说罢摆好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休问梁园旧宾客
李寻欢站在一座气象巍峨的宅院前,恍如隔世。
李园乃是李寻欢祖辈历代居所,虽然到李寻欢这一代人丁零落,但整座宅院一直保留了祖辈人丁兴旺时的庞大规模。李园附近左右相连,遥相呼应的数十座私人园宅,和李园主园一样,同样属于李家,是李寻欢母亲的嫁妆,一直由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打理。
那副脍炙人口的对联“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现在还没有踪迹。青瓦白墙,墙头梅影摇曳,院里隐隐传来笑语人声,
巷尾,有个七八岁的男孩骑在墙头上,笑嘻嘻地和墙外的青年说话。
男孩一身细布青衣,面容白净,下巴削尖,一双黑眼珠骨溜溜地转,笑得格外开心,十分精灵顽皮。墙头下,梦中的阿飞仰着脸看着他,颇有些无奈。
李寻欢微微笑起来,他远远地望着那男孩,猜出他是谁了。
身后,阿飞淡淡地道:“怎么不近前看个仔细?你早忘了自己七八岁时是什么模样了吧。”
阿飞把李寻欢接引进自己的回忆,自己的意识也跟了进来,一同观看着自己的梦境。李寻欢微笑道:“过去之后,他们若问我是谁,我怎么答?”
阿飞淡淡道:“他们可能会看见我,所以我不过去,但他们绝对看不见你。”
李寻欢问:“为什么?”
阿飞望了他一会儿,神色复杂莫名。
“因为现在的你不想看见你自己。而那时的我也绝不想看见现在这个你。”
因为怕扰乱原先的梦境,随他一起进入梦境的阿飞留在了李园宅墙外面。李寻欢离开他时,见阿飞站在墙头伸出的虬枝老梅下,背对着他。
那株老梅由李寻欢祖父读书时亲手栽植,至今已有五十多年。枝干苍藓鳞皴,苔须飘飘。枝头绽放着三两枝梅花,红白相映,繁密如杏,清香悠远。
高墙外面,阿飞仰着脸,看那梅花和着盐粒一样的雪霰慢慢飘落。李寻欢揉了揉头,这幕情景似乎什么时候见过。
童年的李寻欢和梦里的阿飞说得极是热闹。果然,他们对李寻欢视若无睹。
阿飞问:“你知道李探花府在哪里么?”
童年李寻欢狡黠地笑道:“我跳下来,你若能接住我,我就告诉你。”
阿飞长臂一伸,把他拎了下来,板起面孔道:“你家大人呢?怎么没人管你爬墙头?摔坏了腿怎么办?”
李寻欢隐身在后面,简直要失笑出声。
阿飞自己还是少年,教训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以后他当上爹,儿子一定被拘束得紧。
墙里一片喧哗惊呼。几名家丁小厮闯出大门,四面张望。
男孩低呼一声,道:“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快走,被抓住了会打板子。”
阿飞皱着眉头。难怪他,就算是在梦中,也没人乐意被一个顽皮幼童缠闹。阿飞道:“怕挨打,就乖乖回去。我还要找人,不能陪你玩。”
李寻欢笑着摇了摇头。一看阿飞就没有哄孩子的经验,想用这个借口打发童年的自己,简直是妄想。
半天之后,李寻欢跟在阿飞和男孩后面来到了集市。男孩的衣襟兜满了果子和零食,嘴里还塞着一串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赞道:“仗义疏财挥金如土,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高!”
男孩听说阿飞会轻功,立刻要求带着他蹿高跃低,飞檐走壁,体验一下江湖生活的冒险和刺激。阿飞的轻功虽然称不上天下第一,前五名总能排得上,用来哄孩子还是第一次。但男孩精灵顽皮,阿飞对他无计可施,只好顺从。
被一个七八岁的幼童威逼利诱,阿飞一定认为很丢脸。李寻欢几乎笑破肚子。只见阿飞板着脸,道:“玩够了,就赶快回家。”
男孩笑道:“不急。你请人吃糖葫芦,总该告诉别人你的姓名呀。你叫什么?”
阿飞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从李寻欢认识阿飞时起,他就知道,这个少年是用心和世界交流的。阿飞绝不说谎。即使是面对梦中的一个孩童,阿飞也绝不欺瞒。
男孩把剩下的糖葫芦吞下去,扔掉竹签,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跟在他们身后的李寻欢吃了一惊。
这分明是自己和阿飞初识时说过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从童年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
阿飞蓦地停住了脚步,紧紧盯着男孩,似乎要透过稚气的眉眼,寻找记忆中熟悉的人影。
男孩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道:“好,那我就叫你阿飞。阿飞,我敬你。”
他竟伸手拈着一个果子,递到阿飞面前。
阿飞低头看着男孩一本正经的小脸,目光闪过若有所悟的笑意。他郑重地接过果子,放进嘴里。
男孩想不到他竟真的肯吃,反倒怔了一怔,吃吃道:“我以为……大人们嫌脏,都是不吃果子的。”
阿飞三两口把果子吃完,道:“我从不吃陌生人给的食物,但既然是你请我,那我一定要吃。”
简简单单一句话,阿飞和李寻欢的深厚情谊显露无余。跟在后面的李寻欢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但男孩才七岁,纵然早慧也难以明白。阿飞也不多做解释,问男孩道:“你还想玩什么?我带你去。”
男孩露出了高兴的模样,笑道:“从来没人问我想玩什么。阿飞,你身上有什么好玩的?”
阿飞生活简朴,身上向来只带着一柄铁片剑和一些铜钱,哪里会有给孩子的玩具?李寻欢知道他们两人看不见自己,干脆站在两人旁边,欣赏着阿飞的窘相。
阿飞伸手摸索了一会儿,从身上摸出了一个油纸包,正要打开时忽然怔了一下,有些出神。男孩歪着脑袋,好奇道:“里面是你的宝贝么?”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块刻成人像的木头,一头已经烧焦。
李寻欢自然认得这块木头!这是他在七年幻梦中给童年阿飞雕刻的玩具,不知为何却在这个梦里出现。难道说,他在七年幻梦中和童年阿飞的互动交流,也影响了成年阿飞的记忆,让成年阿飞把那些梦境当成了发生过的真事?李寻欢有点弄不明白了。
男孩羡慕地摸着木像,道:“刻得真好,我也想学。”
阿飞露出了笑容,道:“所有的男孩子都喜欢玩小刀,刻木头。”
男孩歪着头,道:“阿飞,你说过的话,数这句话最有道理!”
阿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他是个很伟大的人,最拿手的功夫就是小刀。”
男孩还要再说什么。李寻欢觉得背后有人扯了扯自己,回头一看,见是随着自己进入梦境的阿飞。
阿飞淡淡道:“这里没什么好看了,我们去下一个梦。”
正在开心聊天的两个人似乎有所感应,朝他们望了过来。李寻欢周围的空气又开始扭曲变形,他用尽最后力气,向童年的自己和梦境中的阿飞挥了挥手,微微一笑。
没有看到这段回忆之前,李寻欢早就忘了,童年的自己是多么孤寂,多么不快乐。
李氏宗族百年簪缨世家,钟鸣鼎食,只可惜男丁稀少。李寻欢为探花郎幼子,生而早慧,从小就被寄予了振兴宗族的厚望。
父亲是探花郎,一直在京出仕,直到李寻欢高中探花时才告病还乡。李园老宅一向由女性管家。女性心细,李寻欢从小的吃穿用度精致雅洁殊不逊于王子皇孙。长辈的慈爱体贴,奴婢成群的生活,把李寻欢养得如凤凰一般。
有时从书斋去花园,玩得时间稍长一点,随侍的丫鬟小厮都会被闻讯赶来的嬷嬷用竹板打掉半条命。
如果李寻欢是纨绔子弟,会对李园的生活万分满意。但生而早慧的他,最需要的不是衣食住行精益求精,而是和其他心灵的平等交流。
凡是智慧生命,在满足衣食等生存必需之后,最需要的就是和其他生命的平等交流。
而这对于童年李寻欢,无异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李寻欢渐渐长大,恰如长辈所期盼,聪明而博学,善良而明理,脱俗而高洁,几乎可做为世家子弟的完美典范。家中长辈感到无比欣慰、庆幸李氏有后的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李家二少爷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沉默。
李寻欢最喜欢的,是下雪天一个人堆雪人。松松软软的雪,握在手里,寒气一直钻进骨髓,就像他在李园的生活,有种寂静冷清的意味。
但雪只有冬天才有。于是他最经常做的事,就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用小刀刻木头,看着木屑掉落,木头渐渐露出他想要的形状……只有在雕刻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如果有人能像梦里的阿飞一样待他,携他飞上屋顶,隐身在屋檐下,对着一间间屋子里上演的悲喜剧评头论足,哈哈大笑;和他平等交谈,没有陪小心也没有轻蔑……
李寻欢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童年的自己一定会做梦都会笑醒。
月色灯光满帝都(上)
梦境之间的转换,有些像骑在风一般疾驰的马背上,除了腾云驾雾一般的头晕目眩,就是心中油然而生的丝丝快感。
阿飞铁钳一样的双手,紧紧箍在李寻欢臂膀上。
阿飞动作虽然亲密,并无半点轻薄之意,只是为了防止李寻欢栽倒。李寻欢向来敏锐,自然分辨得出。
但是,从阿飞手掌不住传来的热度,炙烤着李寻欢的五脏六腑,令他心脏跳得简直要钻出喉咙。
更要命的是,阿飞似乎也能感受到李寻欢的不自然。他很快放开了手,淡淡道:“街角有座酒楼,我就是在那里遇上你。”
李寻欢揉了揉额头,问:“刚才的梦里,你怎么会有那个木像?”
阿飞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更显得凄凉。他道:“是你亲手送给我的,你忘了?”
李寻欢皱起眉头,道:“但那时的你并不是成年的你,你怎么会知道?”
阿飞道:“你把水掺进酒里,能说清喝下的哪一口是水,哪一口是酒么?梦和梦之间,哪有那么清晰的界限。”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顶硕大的斗笠,戴在头上,遮住了头脸,向酒楼走去。
李寻欢随在他身后,问:“这些都是你悟出来的么?”
阿飞冷冷道:“不,是沈浪在梦里告诉我的。”
酒楼二楼,一个清秀颀长的青年正在凭栏饮酒。他裹着一领黑色貂袍,一只手拨弄着酒杯,另一只手翻来覆去把玩着一柄雪亮的小刀,姿态极是从容。
楼梯吱嘎吱嘎地响,一人走了上来,正是梦里的阿飞。他和方才那个梦里打扮一模一样,手里拿着一个瘪瘪的金丝银绣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支精致的梅花。
李寻欢隐身在另一张酒桌旁,看着十八岁的自己朝梦中阿飞笑道:“多谢兄台替我追回失物。在下李寻欢,愿和兄台交个朋友,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李寻欢有些糊涂了。
看周围情景和自己的年纪,应该是第一次到京城赶考。就是在这次考中了探花,与林诗音议定婚约。然而,当时自己借住在林诗音家的京城旧宅。林诗音当时虽然父母双亡,叔父却是户部侍郎。但凡自己出行,必有奴仆围绕,侍卫跟随,怎会被人偷了随身的荷包?
阿飞在桌旁坐下来,淡淡道:“沈浪说,回忆不太靠得住,经常会和自己的愿望混淆。当时我是在你的梦里,如果和你的回忆有什么出入,就问问你自己:是否这才是你想要的回忆。”
栏杆旁的青年皱了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