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海珍俏脸微红,有些羞赧地道:“沈大哥谬赞了,珍儿却是不喜欢成日里修习那些妖术的,之所以熟悉这边的路途,只不过是因着蓬莱岛上所卖的胭脂首饰比祖爷爷带回来的那些更讨人喜欢,是以常常溜上岸来——”话说到一半忽地醒悟过来,忙掩住了口脸上更是愈发火烧一般。
沈百翎心中早已忍俊不禁,面上却是一派安抚:“年幼时阿娘也是耳提面命不允我出居巢国去玩耍,我亦是时常偷偷溜出门去,想来天下的孩童都是一般,愈是不允去做的事,做起来愈发有趣罢。”说着与昆海珍相视会心而笑。
昆海珍咬着嘴唇低低一笑:“想不到沈大哥看着这般稳重,小时候也……”话说到一半将尽未尽,又垂下头去,露出的颈子又泛上粉色。
沈百翎倒是从未在妖族中见过如此羞涩的女子,暗想:那位昆前辈行事潇洒肆意,他那个孙子名作宝儿的也是十分大胆,偏他这个孙女比人族的大家闺秀还要腼腆,倒也真稀罕。虽如此想,毕竟不忍见一个女孩子尴尬,忙转了话题道:“方才我听你说这岛上卖胭脂首饰,莫非这里还住着人不成?”
昆海珍面上粉色略消褪了些才点头道:“不错。蓬莱岛上有一小国,听祖爷爷说国中人俱是上古遗族的后裔,不知何时流落至此,国虽不大却是权柄几经更迭,几十年前便曾兴起过兵戈……祖爷爷亲自去看了回来说王城的人被杀了好多,还说妖族不便参与人族纷争,我和弟弟也只好随他禁足……这几年祖爷爷管的松了些,我和弟弟才算是能偶尔出来透透风呢。”
沈百翎听在耳中却不以为意,他曾读过许多人族古书,便是大王朝的更替都知晓了不知多少,一个小小岛国的内乱自然不放在心上,过耳便罢,当下只随口道:“想不到这么一个避世之所也难逃纷争,倒是可惜了这块宝地。”
昆海珍道:“唉,人族就是喜欢斗来斗去,若是不通法术还好,通了法术更是要和妖族斗,和老天爷斗。祖爷爷说人族妄图成仙便是与天道相争,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得好。”
“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昆前辈说的不错。”沈百翎心中一颤,忽地想起多年前旧事,神情不免黯淡,叹息道,“一人成仙已是逆天,妄想举派飞升……这又是多可笑的一个梦啊?”可是那人却始终不悟……
昆海珍不知他意指何事,只睁大一双妙目疑惑地望着他。沈百翎摇了摇头,展颜又笑道:“珍儿姑娘,时候已是不早,劳烦你这么久当真过意不去。若是无其他事,我们便就此作别罢。”说着低头望向阖目躺在一旁的冷面少年,又道,“待我那位朋友醒来,看到你反而不好。”
昆海珍只得轻轻应了一声,忽地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了过来:“祖爷爷施在他身上的法术早已解去,之所以沉睡至现在,不过是服用了一些迷药,你将这清神的丸子喂他吃上几颗便无碍了。”
沈百翎接了过去,拱手道:“多谢姑娘。”
昆海珍又留恋地看了他好几眼,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只盼沈大哥有空还能来北冥宫……珍儿、珍儿这就回去了。”说着蹲了蹲身,转身缓缓向海中走去。
沈百翎目送她苗条的背影渐渐没于墨色海水下,这才转回头看向慕容紫英。冷面少年卧在礁石上仍是紧闭双目不省人事,原本束发的玉冠大约是落海时不知失落何方,此时一头乌发没了束缚,十分自由地散落脑后,更有几缕被海风吹得在面上拂来荡去。明明还在沉睡中,如玉端方的面上却仍维持着平日里那副严肃冷漠的神情,眉头紧锁,唇角紧抿,十分冷峻自持的模样。
也不知睡梦中又有何事可皱眉头的,莫非梦到了与昆前辈大战?沈百翎看在眼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俯身跪坐于地将慕容紫英的头轻轻搬起放在膝上,这才将玉瓶拿出,这玉瓶出自北冥宫,自然不凡,通体碧绿晶莹,竟是以一整块上好碧玉雕成,拔开瓶塞后更有缕缕淡色香烟飘出,香气经久不散,沈百翎将瓶口在手心轻轻一倾,倒出几粒指顶大小的白色药丸,又伸手捏住少年下颌将药丸送入口中助他服下,随后便将玉瓶收入怀中只静待面前这人醒来。
“唔……”
过不多时,只听一声低吟,慕容紫英笔挺的眉微微一蹙又是一松,接着便睁开眼来,狭长凤目中初时还略带茫然,待到目光扫了过来时已恢复清明。察觉到自己躺靠在沈百翎膝上,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窘色,不过那神情一纵即逝,转瞬又化作清冷的流光,只听他坐起身来轻咳一声,低声问道:“……这是何处?”
沈百翎心念一转,面上也配合地浮现出一抹迷茫,故作疑惑地道:“我也不知……醒来时便发现身在此处,之前与我们相斗的那只妖却是不知去向了。”
慕容紫英信以为真,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沉吟了片刻才又说道:“莫非我们被妖孽打落海中,侥幸逃过一命?”虽如此说,面上仍是犹带疑惑,显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服。
沈百翎试探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是那妖怪本就不欲伤害我们,只是想要救走自己那个……后辈,是以才施术使我们陷入沉睡又将我们送来这里呢?”
“可笑!”慕容紫英剑眉微轩,冷冷道,“妖又怎会有好生之德?”
听到他这么说,沈百翎唯有苦笑着轻轻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慕容紫英也并未和他争辩下去,在地上打坐休憩片刻,待到酸软的手足恢复气力,他便起身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虽不知这里是何方,小心行事总是不会错的。”
沈百翎微微颔首:“我们似乎是穿过了那片波浪到了冥海的中心,我观此处风暖浪平,倒是与外界全然不同,特别是那座海岛,灵气十分旺盛。听闻海上多有仙山福地,往往藏在人迹罕至之处,这里岂不正是与传闻相应?我们不妨上去一探究竟,紫英,你看如何?”
慕容紫英想了一想,干脆地应道:“也好。那便走罢。”
当下二人踏波上岸,到了岸堤之上,便觉眼前绿意盎然。如今走近了看,这岸边树林更显广袤,层层叠叠的树干远远近近铺陈开来,拿眼竟看不出边际,暖风过处,树梢间碧浪好一阵翻腾,纷纷扬扬的细碎白花更是如雨如雪飘洒下落,二人刚步入林中便险些被迷了眼。
“……此处景致倒是静谧中透着秀美,我们倒不如弃剑步行走上一段路,既愉悦了自己,也算是不辜负这些美景,紫英,不知你意下如何?”沈百翎一面仰首欣赏景色,一面向身后的人询问,半晌却不闻回答,他这才回头向身后望去,“……紫英?”
谁知却撞入了那人静静凝望过来的眼中。不知怎地,沈百翎忽地呼吸一滞。
漫天花雨下,黑琉璃一般澄澈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不知凝望了多久,仿佛久到能够将沈百翎修长的身影深深镌刻在瞳孔中,然而那张清冷的面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深邃不见喜怒,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宛若要看入他的灵魂。
胸腔之内仿佛有什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沈百翎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向胸口,接着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阵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脸却有些发烫,忙别开目光,口中叫道:“紫英,你到底……意下如何?”
只听地上草叶沙沙轻响,清冷的气息却靠了过来。沈百翎一双眼蓦地睁大,转回来时慕容紫英却已到了面前,那双眼中深邃的神色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宛若一场错觉。他冷淡地看向沈百翎,过了半晌才道:“……花瓣。”
“啊?”沈百翎呆了一下。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下一刻宽大的袍袖已拂在了沈百翎面上。
清冷的气息忽地笼罩过来,沈百翎只觉得心跳愈发快了几分,忙抽身向后退了一步,谁知慕容紫英已将手收了回去,再一看,对方捏起的手指间分明夹着一片柔嫩雪白的碎花……想来是方才不小心落在发丝上的。
……原来如此。
沈百翎兀自呆呆立在原地,心中不知是懊恼还是羞愧,总归不会太平静。而另一边,慕容紫英已迈开脚步,擦过他肩膀向前行去,还不忘丢下一句:“你不是要看风景?走罢。”语气颇为平淡,仿佛先前替他摘掉头上的落花也不过是一场错觉。
沙沙叶响由近至远,雪白花瓣簌簌落在肩头身畔,沈百翎缓缓地回过身亦跟着向前走去,面上还是那副呆滞又茫然的神情。也正因为他在发呆,才不曾注意到另一件事——前方那人虽只留下了一个表面强撑着镇定姿态实则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的背影,发丝间露出的两只耳朵,却是早已红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羽臣巳水、岁月蹉跎、散漫的菲洛吉、采影、橙子、一醉南晖、城、水云、源稚生的留言~~
☆、91第八十七章 蓬莱仙岛(下)
在林中边赏边行;约莫半个时辰后,树丛渐稀;地上也渐渐显出林地与草地交接的青黄色来,绕过几株相依相偎的花树,沈百翎只觉眼前陡然一明,却是已走出这片花树林;复又到了烂漫日光下。
从树荫下走出,猛然得见日光;沈百翎只觉眼前酸涩;忙抬袖遮在脸前,借着投在面上的阴影眯起眼朝前看去,只见青碧澄莹的天宇宛若流光溢彩的水晶般空灵剔透,映照着其下青翠欲滴的一片草地,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如暖雾如柔波,自身畔肩旁悄无声息地拂过,只带起垂在肩头的长发几缕,风吹草低,足下尺余长的野草随风一排排一浪浪倒向视线的尽头,再远些的地方隐隐有粼粼幽光微微闪烁,折射的光影中重重楼阙如海市蜃景,鳞次栉比伫立在天边。
“紫英,你看!”看到那座小城,沈百翎眼睛一亮,暗道那位珍儿姑娘说的果然不错,那里俨然便是上古遗族后裔聚居的城池了,回过头兴冲冲地对慕容紫英笑道,“想不到这座岛上居然也有人,我们快过去看看。”说着脚步快了几分,转眼就走在了前头。
慕容紫英缓缓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无奈地应了一声:“好。”然而他自己却不曾察觉,唇角不知不觉扬起的那一抹纵容笑意。
沈百翎心下有几分兴奋,足下也不免运上了真力,速度自然比先前漫步而行迅捷许多,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小城之前。走近才看清,方才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原来是一条小河,河宽不过一丈,却是绕着整座城池人工挖凿而成,两岸还植着好些花草,缤纷绚烂,河水亦是清亮透澈,将其下青白的石砖和游曳来去的数十尾鱼儿映得清清楚楚,很是美观大方。
护城河后便是高耸的城墙,亦是青白的方石垒就而成,石上还浅浅凿着些花纹图腾,古朴中带着雅致,只有石缝墙角隐隐渗出的苔痕透出了几分沧桑。拱形的城门下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沈百翎和慕容紫英跟着这些人亦向城中走去,一路不忘好奇地观察他们形貌,发现这些遗族大多都肤色白皙,容貌清秀,打扮也颇为绮丽,特别是女子多身着鲜艳的薄纱衣裙,露出一弯雪白的颈肩和两只手臂,飞扬起的裙角下偶尔露出的纤美双足也都赤着,头上颈上、手腕足踝带着许多鲜花串子作为装饰,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别有一番风情。
沈百翎这边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殊不知在这些遗族眼中,他与慕容紫英才真正是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些年轻姑娘,一面拿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们面上扫来扫去,一面拉扯自己身旁的小姐妹凑过头去娇声议论几句,撞上他们回视的眼神时还很是大方地露齿而笑,丝毫不觉自己行为有何不端,有那大胆的甚至从臂上挎着的小篮中抓出一把花串塞入他们手中,然后笑盈盈地跑走。
望着那姑娘一阵香风似的离去的苗条身影,慕容紫英面色却十分肃穆,眉头一皱低声斥道:“伤风败俗!”想来若是他家中姊妹这般放肆,定是不依不饶要好好说教一通了。
沈百翎莞尔笑道:“不过是民风与中原不大一样,况且……那姑娘也不过是心悦于你,紫英又何必这样计较?”
慕容紫英唇角抿紧,不再答话,沈百翎侧目瞥去,恰恰望见他面上闪过一丝窘色,心下不由得偷笑不已。
二人进得城去,只见行人熙熙攘攘,比城门所见更加热闹十倍。随着人群信步而行,周遭店铺货摊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也多了各式各样的香气,或是焦香诱人,那必是小吃摊子,旁边也定少不了吃客,或是喷香扑鼻,夹着许多娇声软语,那必是胭脂首饰摊子,周围也定围拢了一群年轻女子,亦有卖鲜花摆设,刀剑匕首的,虽不能称应有尽有,却也算得上是琳琅满目,比不得中原那些繁华都市,但也很是够瞧得了。
沈百翎年轻时常在山上清修,苦无下山游玩的机会,后来离开琼华派又多是四处奔波,风尘满身,更是没了闲逛的心情,这次巧之又巧赶上了集市,直看得目不暇接,有几次碰上了从未见识过的物事,甚至不知不觉驻足细看,若非慕容紫英一直不时回头关照,及时将他扯着袖子拽走,两人险些便要失散在攒动的人山人海中。
然而走过一家店铺之前,沈百翎偶一回身,却不见了慕容紫英的身影,忙四下里顾盼,这才看见蓝白道袍的下摆恰恰消失在那店铺掀起的门帘后,忙不迭追了上去也跟着进入小店中。
那小店外面既无招牌,里面也十分狭小,若非靠墙一排架子上摆着些铜铁器具,实在让人一眼难以看出是家铁铺。岛上本是温暖宜人的气候,这屋中却是炉火旺盛,炎热异常,更有叮叮当当嘈杂声响不绝于耳,也难怪屋中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客人。慕容紫英却是视这些如同无物,绕过堂中巨大的铁炉,径自走向屋角铁砧旁抡着大锤的高大铁匠。
这男子一身小褂薄裤,身量虽高看着并不十分彪悍,只在高高抡起掌中锤时手臂上肌肉鼓起,显出筋骨中蕴含着的轻易不显山露水的力道,他一双虎目只盯着铁砧上烧得通红的一块金属,分明屋中多了两人却也无暇关注,慕容紫英走了过去后也未唤他,只静静立在一旁看他如何锻造。
那铁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打数十下,铁砧上那块金属渐渐成形,显出是柄短兵的形状,他又侧着头端详一会儿,又敲打起来,过得一会儿又停下来再看,摇一摇头又敲打几下,往复几次才算满意,这才拿起铁钳将短兵捏起浸入铁砧旁早已备好的一桶水中。桶中的水漆黑如墨,与冥海海水一模一样,烧红的短兵一浸入其中便发出嗤嗤声响,蒸腾起的白雾弥漫开来,将整个铁桶渐渐淹没。
工作告一段落,那铁匠这才停下手将手中的工具放置妥当,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拿一双利眼扫了过来。他目光如电,在沈百翎脸上不过一掠而过,在慕容紫英身上停得一停,最终却是落在了慕容紫英背后负着的巨大剑匣上。
“兄台也是懂得冶炼之术的人,却不知到我这小店有何贵干?”铁匠忽地说道。
慕容紫英淡定地拱了拱手:“市井之中多奇人,阁下铸造技艺不凡,若是有意扬名,这里岂会只是个‘小店’?在下慕容紫英,自幼对铸剑术颇感兴趣,平生只愿搜集天下名剑和学遍铸剑之法,是以听到打铁声便忍不住进来一看,果然不虚此行。”
沈百翎听在耳中,看着那铁匠的眼光也变了。他认识慕容紫英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语气还颇为友好,这可实在少见,想来这铁匠必定有些厉害本事,才能让铁树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