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位师弟和中原那些说书的先生比起来,哪个嘴皮子更利索些?玄震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一面暗暗腹诽,竟是念念不忘片刻前少年口头上占他的一句便宜。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光辉如银波将整个山谷淹没。谷风穿梭其间,翻起层层草浪。山石后隐隐传来一人说笑声。
“……后来娘死了,那个云靳竟不许我将她葬入族中墓地,我大怒之下便将祠堂砸了个稀烂,接着便离开了村子,哼,反正那村里除了大哥哥也没人对我和娘好,可是大哥哥早就……”少年说到痛处,目中便现出狠霸霸的神气,似是对自己族中人全无好感,但他心思灵动,喜怒也不过一瞬,转而说起自己闯荡江湖时的趣事,又笑嘻嘻起来。
“我到了外面,才知道花花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原来有那么好玩好看的物事,原来世上的人并不都如村子里那些家伙一样讨厌……”少年脸上洋溢着喜色,回味着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似是风餐露宿也是极美的,“对啦,我还救了一个朝廷大官,说起来也真是好笑,柳大哥虽是饱读诗书,大肚皮里装满了墨汁,可遇上了盗贼却还不如我这江湖小虾米,我不过三言两语就让他们自己窝里反,好生戏弄了一番……”说到乐处,少年一把拍上玄震大腿,喜孜孜地将脸凑到他跟前,“师弟,你看我这么厉害,叫我一声师兄,以后小爷便罩着你,你可一点也不吃亏!”
玄震斜睨了他一眼,袍袖一挥将他犹自置于自己腿上那只狼爪扫了下去,不假颜色地道:“免了罢。”
“哼,多少人想和我做兄弟我还看不上呢!”少年鼓起腮帮气呼呼地嘟囔,转而又眉飞色舞起来,“总之柳大哥经此一事,对我是一见倾心,非拉着我要结拜,后来我们便成了金兰兄弟,他还请我到寿阳吃了顿酒呢。”
“寿阳?”玄震眉头微蹙,心里暗暗一动。
“是啊,大哥他可是寿阳县令,要不是被我所救,只怕耽搁了上任便要糟糕。”少年言下虽是自夸无限,但对自己那位萍水相逢的结义兄弟却很是亲热,“我拜入琼华派之前曾收到过一次他的书信,信上说他娶了位美娇娘,唉,要不是门规罗里吧嗦,我早就飞去寿阳看看我那嫂子长什么样了。”说着大叹一口气,似乎见不到美人是件极大的憾事,令玄震更是哭笑不得。
“门规管的便是你这只猢狲!”玄震没好气地敲了他脑门一记,“既然不喜被条条框框束缚,为何还要到琼华派来?”
“自然是为了求仙访道。”少年摸着脑袋撇嘴道,“闯荡江湖虽自由自在,可比起那些剑仙凭虚御风、瞬息千里,却差得远啦。我听人说昆仑山上仙人极多,索性便搭了一支商队穿过沙漠到了这里,本打算自己一路神勇无比地闯上去,也好让琼华派的仙人们看看小爷的厉害之处,以免遗失了沧海明珠……”
玄震听到最后那句自夸,险些喷笑出声,暗道:这少年脸皮之厚当真世人所不能及,能以沧海明珠自喻,尚且面不红心不跳,倒也难得得很,难得的很。
少年则自顾自地生气起来:“谁知不知从哪里闯出来一个冰块脸,居然和我抢着杀怪!我杀一只,他便要一剑捅死两只,我一鼓作气闯过太一仙径,那家伙还要抢在我前面进了山门,幸而我偷偷在后面扯了他一把,掌门便让我们一同进那须臾幻境试炼……”
玄震听到这里,笑道:“你们自然是一起通过了。”
“哼,才不是一起!”那少年说到这里更是愤愤不平,“那死冰块脸,竟抢在我前面迈进了出去的法阵,是以师父便让他做了师兄,分明我们一同入门,却教他压了我一头。我处处忍让,想着和他同住一屋便刻意与他交好,那死冰块脸,前些日子竟为了师妹把我臭骂一顿,当真见色忘义,不是好兄弟!”
玄震到了这时方听出,原来这少年竟是与那冰块脸闹了别扭,是以才言语挤兑,脾气真是和小孩儿一般,倒也有几分可爱。当即忍俊不禁道:“想来那位师妹十分俏丽……”
“唔,夙玉师妹确是清丽无双,依我看,琼华派上下竟是没人比得过……”那少年果真被他一句话绕了过去,忽地觉察出不对劲,忙止住话头,鼓起腮帮怒道,“我才不是因为师妹更喜欢和他说话才这么说他呢!”
玄震这下没撑住,哈哈笑了起来。
☆、54第五十三章 惆怅事多
有人相伴;时间自是过得极畅快。夜渐深,不知哪里飘来一朵淡云;将天穹那轮玉盘蔽在其后,谷风渐渐大了,灌在耳中满是呼呼的声响,便是扯着嗓子谈笑;十句里也总有五六句被风卷了走。
清秀少年靠着石壁缓缓站起,一面捶打着双膝一面抬头望了望天;脸上忽地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呀;过子时了!”
“子时之后便不必在谷中吹冷风,这不是很好?”玄震微笑着与他一同将目光投向天顶,“何必这般沮丧?”
少年瞥了他一眼;脸上满是“你好不识趣”的神情,嘟囔道:“这不是上山以后难得遇到聊得这么投机的人嘛……正说得高兴,却不得不回去,若是回去稍晚片刻,那死冰块脸便要给门上下禁制……”话语中饱含忿忿之意,似是惨遭被拒门外多次。
玄震莞尔:“想来是忍无可忍之故。”
“我也没有日日溜出去玩耍,不过是有一夜捉了几只夏鸣虫放在了他枕边……”少年越说越是小声,脸上表情却越来越促狭,最后自己没撑住也嗤嗤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站直身子跺了跺脚,对玄震道,“好罢,我这便回去啦,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师兄自会来找你玩的!”语罢挥了挥手便踏着草丛朝谷口走去。
那窸窸窣窣声响渐轻渐远直至淹没在呼啸的风中,玄震缓缓倚回石壁上,仍是眺望着头顶那一方天穹,周遭那少年的气息渐渐散去,方才那热闹的感觉也渐渐化为了一人的静谧,良久,一丝清寂泛上心来。
月光清凉如水,洒在这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的荒谷,渗进盘膝坐在月下的青年心中。玄震合了双目,背后是坚硬的石壁,耳畔是未曾止息的冷风,心里是随着寂寞一同翻搅着的愁绪。
短暂的欢乐似是随着那少年的离开一起去了,抛之脑后的那些烦闷又回到了面前。青玉坛之事该如何解决?自己在这谷中耽搁十日,仍在寿阳的紫萱可否会焦虑不安?
正想着,只听又是一阵草叶簌簌响动由远至近,玄震眼也不睁,嘴角却微微上翘,道:“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只道是方才那清秀少年去而复返,谁知过了半晌却不曾听到有人回话,那窸窣响声到了自己身旁也止住不动,一时间天地间竟是只剩下飕飕冷风,和鼻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
玄震心里略有些疑惑,忍不住睁开双目,抬头看了过去,接着便是一怔。
一瞬息,月色似也朦胧,风声忽地消散,只余下面前那一抹白中带蓝的颜色,和立在荒草中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少年。那一抹朱痕殷红似血刻在眉间,比之大半年之前所见更显夺目,玄震怔怔地看着,目光悄然下移,陷进了那对锋锐如剑、清冷似冰的眼中。
“……巽衡。”玄震喃喃叫道。
这声呼唤极轻极微,转眼便被风卷走没了行迹。但那冷面少年却好似听到了一般,眉间那点褶皱略平展了少许,周身寒气也化解了好些,沐浴了一层银光的蓝白袍角轻轻摇曳,却是他又迈上前一步,站在了玄震面前,微微俯□来。
“……这是什么?”玄震望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纸包和拎着那物事的修长手指,呆呆地问。
“点心。”少年简短地道,过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夙莘师姐让我拿来给你。”见玄震只看着那纸包不接,眉头微蹙,敛手入袖任由那纸包掉进他怀中。
玄震忙将纸包接在手里,鼻翼微抽,果然闻到了一丝甜香味,只是夙莘向来如男孩子般大大咧咧,从未听说她竟有如此好厨艺……
似是看出玄震心中疑惑,巽衡嘴角微动,淡淡道:“夙玉做的。”
玄震恍然大悟,放下心笑道:“我就说夙莘何时能将点心不做成焦炭……咳,劳烦你们几个记挂。”过了片刻又疑道,“那为何这时候才……”早些时候那清秀少年直嚷嚷肚饿,吵得玄震脑仁疼,若是糕点那时送来,倒可封了他的口,省了好多事。
巽衡面色不动,但玄震却分明自那双寒星冷目中看到了一丝笑意。只听少年清清淡淡的嗓音在风中道:“早些送来……只怕师兄就吃不上了。”言下之意竟是十分清楚之前此处还有一只蹦来蹦去饿得要死的猢狲,说不得还是故意等到子时后才来的。
玄震呆滞了半晌,忽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脱口而出:“原来他所说的死冰块脸就是……”
巽衡周身顿时寒气大放,面上更是好似结了一层冰,只听他冷冷说道:“死、冰、块、脸?”语声中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玄震忙忍笑安抚道:“那位……师弟不过是随口说笑,你也不必介怀……”见巽衡仍是不解恨,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转了话头,“咳,巽衡,你入门也有四个月了罢,却不知修行已到了第几重境?”
巽衡过了一会儿,眼中怒气渐渐散去,方缓缓道:“玄霄资质驽钝,前日才冲破第三重境。”
玄震又惊又喜,入门短短四个月便已至第三重境,这等资质哪里能斥为驽钝,分明是万里无一的天纵奇才,便是自己当年也需得修行大半年才能突破至此……等等,他方才自称叫做什么?
“你……你便是玄霄?”玄震一面惊讶无比,一面又隐隐觉得理所应当。当日灵光藻玉一见巽衡便大放光芒,自己早就该想到有此一日……
“是。”巽衡颔首,凝视着玄霄道,“俗家旧名,已随旧事一同抛却。师兄以后只叫我玄霄便是。”
玄震点了点头,心头却微微掠过一丝惆怅。旧事全抛……那么曾在青龙镇的那段相遇是否也……
玄霄本就冷漠,玄震此时心中郁闷,二人便渐渐沉默下来,耳畔只闻得风声凌冽,仿佛天地之间的风全都聚到了这个山谷中,肆意挥洒,凛然如刀。前尘往事,分明不过一年却已如此遥远的过去,似乎在这风声中都已悄然淡去。
许久,冷面少年忽道:“师兄若是无事,玄霄便先告辞了。”
玄震从思绪中惊醒,心念一转,忙道:“尚有一事,劳你转告。”顿了一顿才将紫萱之事说了几句,“我在寿阳有一位朋友,只怕现在正等得心焦,只是我如今十日不得出思返谷,还得劳烦他人护送她回乡,这事不拘告诉夙瑶或是夙莘都可,千万叮嘱她们将那小姑娘送至南疆境内,也好教我放心。”
玄霄点了点头,也不再答话,转身便走,长长袍摆被风带起优美的弧度,堪堪从草叶之上掠过,潇洒无碍,衬以那刀削斧凿的冷硬轮廓、俊美的五官,并那一身清冷淡泊的气质,真如芝兰玉树、远山暮雪一般。
“师弟!”玄震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又叫道。
玄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还有何事?”
“你……你可是因师尊至今不赐你佩剑才妄自菲薄?”玄震忆起少年说起自己资质驽钝时眉间那一丝郁郁寡欢,轻轻问道。
“……上月,我与云天青一同突破第三重境。”玄霄伫立原地,仍是背对着他,冷冷说道,“师父十分喜悦,当即便令人从剑阁取来名剑‘七尺玉具’……”
“七尺玉具?”玄震讶然,五灵剑阁中藏剑无数,名剑极多,但即便如此那柄七尺玉具也是其中翘楚,此剑乃是赤眉暴乱时光武帝赐予冯异将军的,锋利无匹,是上上等的好剑,想不到师尊竟会如此大方,看来这两位师弟果真是十分得他青眼。
可玄霄却好似一点也不欣喜,默然许久后续道:“……他将那柄剑给了云天青。”
玄震怔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太清真人只怕早已暗暗将玄霄当做了羲和之主,自然不会再拿其他宝剑相配,只是自己这位师弟却是全然不知,还道师尊对他有所不满。那猢狲……云天青说话风趣,性子率真,想来在琼花门中混得极开,而巽衡……玄霄素来寡言少语,清冷淡漠,只怕便不大得人喜欢,是以心中才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想法。
“师弟可是心存怨怼?”玄震悠然问道。
玄霄浑身轻轻一震,摇头道:“不是!”他平日从来将心思藏在心底,便是对同住一间弟子房的云天青都不曾吐露半句,可见了当然的故人现在的大师兄,不知为何忽地升起了一丝倾诉的情绪。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兄,我自入门以来,日日勤修不缀,从不肯落于人后,为何师尊还是……”
想不到冰山般的外表下却藏着这么强烈的好胜之心,那云天青言下对他既是羡慕又不甘示弱,现下看来他竟也是如此,真如两个孩童相争相斗一般。玄震想着不禁扯动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自以为不如云天青?”
“怎会!”玄霄断然道,“此人性情浮躁,还成日记挂着儿女情长,每每张嘴便是胡言乱语……”说到一同入门的这位师弟,他顿时话多起来,虽是言下斥责,但也可见与云天青处得极好。
玄震忍笑道:“既然如此,何必?”顿了一顿又正色道,“吾辈修道,当先修心,心存攀比怨怼,便是有了执念,如何还能修成大道?”
玄霄默然不语。
“况且你资质不凡,师尊私下里赞不绝口,哪里有不看重你的意思?”玄震微微笑道,“七尺玉具虽是好剑,但未必便没有胜过它的,只需好好修行,自有你得偿所愿的一天。”
☆、55第五十四章 后事分解
十日倏忽而过;玄震踏出思返谷时恰是子时,夜风自身后呼啸着涌出谷口;将一身蓝白道袍拂动得猎猎作响,脑后玉带亦是翻飞不住。玄震轻叹一声,将玉带捋顺,朝琼华宫行了几步;忽地想起此时师尊太清真人只怕早已睡去,只得转而复向剑舞坪而去。
榻上辗转一夜未曾睡好;凌晨时方迷迷糊糊入梦。梦中先是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市井;但见街上花灯如昼,来往行人如梭,其中多有带着假面;竟好似是节庆一般,人群中方见到极其眼熟的淡紫轻衫一闪,还未追上便已换了场景。绿草如茵,剑影凌乱,竟是到了门中弟子修行起居的剑舞坪。坪上立了几人,远远望去依稀是玄霄和云天青那猢狲的模样,只是几句零散的斗嘴方随风入耳,便觉一阵强光耀目,睁眼时忽地到了一处黑黝黝的所在。幽暗中不见光线,只闻得声声鬼哭狼嚎,忽地一双双腐烂的手臂自脚下伸出,竟是要将他拖将下去,更有一人在近旁看不清的浓雾后发出阵阵窃笑,似是幸灾乐祸之极。
玄震心头一跳,不由得便惊醒了,睁开眼方觉背后冷汗竟已浸透了内衫。正要坐起身,忽地额头碰到什么物事,软软绒绒,蹭的那一片皮肤甚痒。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颇具灵气的灰兔。
那野兔被他从寿阳带至衡山,又从衡山带至琼华派,也算得上不远万里了。待到玄霄想起要将它送回紫萱处时,夙莘早已从寿阳回来,还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那日玄霄替他带话给夙莘,托付她送紫萱那小姑娘回南疆,夙莘本就和玄震交好,又常喜下山去逛,自然一口应下,第二日便出行去往中原。谁知到了寿阳寻到那间客栈,却发现原本紫萱住着的那间客房早已空空如也,再向老板打听一番,方知玄震前脚一走,那小姑娘后脚便离开了寿阳,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