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又是惊异,又是嫉妒,偏偏迹部还状似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你可以过去了。”
手冢驱马行进两步,又停下,在马上回首,向迹部微微欠身,“这段时日,多谢殿下救助,将来若有机会,国光必定……”
“必定报答是吧?算了吧,本大爷救你,也不见得就是好心。”迹部不耐烦的打断他,挥了挥手,“再说本大爷无所不能,你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报答,快走吧。”
“是……”手冢默默的走向青国军一边。
救助?原来这一个多月以来,本大爷为你做的,就只是救助而已么?
望着手冢渐渐远去的背影,迹部自嘲似的,从鼻孔里喷出一声闷哼。
手冢刚走到桦地的位置,幸村的战马,忽然迎着他小跑了几步。
“站住,你想做什么?”迹部面色一沉,眼中锋芒大盛。
“呵呵,景吾,你真是来帮青国的?”幸村依言站住,手中佩剑却斜斜劈下,像是要拦住手冢的去路,“不错啊,离开京都才没几天,你们的交情就这样好。可惜了,你以为送回了手冢大人,青国就可以打赢我立海么?”
“哼哼,你以为呢?”
“不如我们试试吧,景吾。”
幸村方才还是无比温柔的跟迹部说话,转眼便高举佩剑,厉声下令,“立海国的将士们听着——”
迹部也是一声叱咤,“慢着!本大爷说了,让你们统统停手,难道这里还有没听见的吗?”
他口中对幸村发话,眼睛却同时盯着青国那边,剑拔弩张的桃城、河村等人。
他这略显奇怪的态度,让幸村也是一愣,“景吾,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要你们现在两下罢兵,都回去吃饭休息,从明天开始,诸位要杀个不死不休,也不干本大爷的事。”
“喂,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话啊?”桃城等人急着要手冢回来,见迹部和幸村一来一往,早就不耐烦了。
迹部白眼一翻,冷冷的说:“听不听随便,只不过哪一边叫本大爷不痛快,本大爷就帮另一边。”
“什么?你,你还讲不讲理?”
“讲理?笑话,本大爷从来只讲实力和心情!”
“不要说了!”手冢遥遥的抬手压下,青国一干人众,果然全都乖乖闭嘴。
他这一举动,似乎让迹部很满意,视线扫过手冢,尽管态度仍旧傲慢,眼神却稍稍柔和。
幸村不知是真被迹部的话震慑住,还是不肯让手冢在爱人面前“专美”,举起的佩剑也慢慢放下,“那好吧……景吾,我怎样也不希望你不高兴的。整军,退回大营!”
他的手臂向后一挥,尽管命令突然改变,但立海国的将士毫无犹豫,一刻也不耽搁,从混战中撤出,在武将们的指挥下,迅速整理成军阵。
幸村的威信,以及立海的军纪严明,行动迅速,让迹部不觉颔首,“嗯哼,算你还识相,那个黑脸,很快就会和你会合的。”
幸村回望远处,群山绵延的尽头,马上领会了迹部的意思,回过头来,掀开了面罩,露出俊美无匹的脸庞,唇边笑意荡漾,眼中却是锋芒迸射,“景吾你果然是我的夫人,真是再了解我不过了!”
“幸村精市,在这种地方,你还有心情胡说八道!”
“呵呵,见到景吾,我的心情再好不过了,我会去看你的哦……撤军!”
我们是天生一对啊
幸村一把拽起真田;苦笑着说:“你别动不动就请罪好不好?这事你判断的没错;我们不能把冰帝推向青国一方;而且就连我也被他逼着撤兵了,你又能怎样?”
真田只好顺势站起,和幸村面面相对,彼此欣赏了一会对方脸上的无奈,才艰涩的问:“那接下来;殿下预备怎样?”
被他这一问,幸村秀眉扬起;总算恢复了些生气;骄傲的哼了一声;“怎样?立海和青国迟早必有一战;既然目前握有优势的是我们;就更没有理由退兵!再说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当着景吾的面,和手冢国光决一雌雄!”
真田虽不答话,但漆黑深邃的眼睛,同样也是热度亮度暴涨。
他的心情,何尝不是和幸村一样,只不过身为立海国的臣子,他没有权利像幸村一样,将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爱情,捆绑在一起,来做一场豪赌。
似乎知道真田心里在想什么,幸村慰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伤兵的救治,我已经吩咐莲二负责了,你早点儿休息吧,明日免不了又是恶战,手冢国光可要比不二周助难对付。”
“是,臣下告退。”真田向幸村一躬身,退出了大帐。
关键时刻他也不敢逞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的确是静心澄虑。
真田离开后,一丝苦笑又浮上了幸村的唇角,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怎么办,完全没法子静下心来呢……”
迹部压根就没把幸村那句“我会去看你的”放在心上。
此刻夜已阑珊,军帐中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他正独自在灯下,阅看千石清纯派人快马送来的急报,说是山吹兵马已经出发,指日可到天火原。
但有一个小小的意外,此行山吹的主将不是千石,而是那个亚久津仁?
帐外数声窸窣,似乎只是夜风吹动了帘幕,又像是虫子从细草间穿过。
迹部却惊觉陡生,啪的盖上了军报。
帐外有士兵把守,忍足就住在相邻的帐篷,这个不速之客竟能不惊动他们,这本事还真不能小瞧啊。
迹部警惕的盯着军帐入口处,没想到身后又传来嗤的一声轻响,好像皮革破裂的声音。
他霍的站起、转身,只见一截明晃晃的剑尖,从帐外伸了进来,向下拉出长长的一道口子。
这主帅大帐的材质,是十分坚硬厚实的牛皮,要想一举划破,就算是极锋利的刀剑在手,只怕也难以做到,而外头的不速之客,竟然轻轻松松的做到了?
迹部惊疑不定,却也非常好奇,所以也不开口呼唤卫兵和忍足,只盯着那道口子,他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明知自己还未入眠,还敢半明半暗溜进来的人是谁!
剑尖缩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几根修长干净的手指,把那道口子拉开,跟着果然有一个人,如夜行狸猫一般轻捷灵敏的钻了进来。
“嘻嘻,景吾,我来看你了哦。”
“是你?”
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脸,迹部简直惊讶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个笑靥盈盈,含情脉脉的站在眼前的少年,不是别人,竟然是幸村精市!
“是呀,我既然说了来看景吾,自然就不能让你失望。”
“本大爷可从来没有盼望过!”
“好吧好吧,只是我自己很像见景吾,所以就来啦!”
幸村一味的低声下气,脸上的温柔欢喜,也看不出半点的做作,迹部也不由心下一软。
再加上他被烛火照的眉目分明,双颊绯红,显得更加俊美飞扬,令迹部也很是多看了几眼。
他心头荡漾,面上还是挟了寒霜,“就你一个人来么?”
幸村也被他问的胸口鹿撞,忍不住靠近了两步,声音温柔的几乎能掐出水来,“是啊,我来探望未来的夫人,怎会让别人跟着?”
“哼哼,你当我冰帝军营,是你世子府邸的后院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啊?不不,景吾你误会啦,冰帝军营把守森严,这一路我也是废了好大的劲,才悄悄潜了进来。我的意思是,为了能见到景吾你,再大的风险,我也是肯冒的……”
明明知道他故意夸大其词,为什么心里还会有些感动?
明明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为什么听在耳中还挺受用?
尽管此时,迹部认为,“本大爷绝对不会喜欢他”、“本大爷绝对不会跟他结亲”,这样的信念在自己心里依然很坚定,却另有心思蠢蠢而动。
本大爷绝世完美,魅力无边,就算狂妄如幸村精市,为本大爷倾倒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家伙长的漂亮,身材么……应该也不错,如果一直都这样乖巧听话的话,马马虎虎的倒也可以收了做老婆……
迹部眼波闪动,唇角不知不觉的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略暧昧,却迷人的笑意,幸村也不禁心魂飘荡,又贴近了一步,嘴里低声呼唤着,“景吾……”
笃笃——咣!帐外忽然传来士兵巡夜的梆子和锣声,使的迹部精神为之一省,才发觉幸村已凑到自己跟前,热乎乎、软绵绵的口气撩的面颊丝丝发痒。
且住!本大爷率领冰帝大军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调情的!
等有朝一日本大爷成为关东霸主,收拾了立海和青国,要什么样的美少年没有?眼下是万万不能分心,万万不能松懈!
迹部暗自告诫自己,只是他心中所想,除了幸村精市之外,还有另外一人,不觉激昂的情绪为之略略一黯。
幸村极聪明敏锐,迹部神情的小小变化,立即被他看在眼中,已经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侧,目光依旧温柔,腰背挺的笔直,用多情而坦荡的姿态,等待迹部的反应。
迹部昂然从幸村身边走过,大马金刀的往主帅大位一坐,冷笑两声,“如果你是来看本大爷的,那么已经看过了。如果你是来干扰本大爷心情的,不好意思,本大爷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摇。所以不管怎样,幸村殿下都可以请了。”
幸村不仅不生气,反而欣然点头,“那当然,如果被人三言两语,轻易就受了影响,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迹部殿下啦。”
他这一番连表白带奉承,又击中了迹部的痒处,于是故作冷傲的说:“既然本大爷说了两不相帮,也就不计较你损坏我军帐了,你走吧,将来关东战局,天下大势,大家就各凭本事。”
“呵呵,果然是景吾会说的话!”幸村又走上前来,双臂支在桌案上,向迹部倾了上身,温润的嘴唇弯弯的扬起,“我来也是为了说一句真心话,景吾可愿意听么?”
一个“说”字滑到嘴边,又被迹部吞了回去,只是做出一副冷漠的神气看着幸村,那意思是你愿说就说,不说本大爷也没兴趣听。
迹部是想听的,但他不想放任自己的好奇心,不想自己的情绪太受幸村的影响,三军阵前,决战在即,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被人牵着鼻子走。
幸村锁定迹部的眼睛,同时抬起一只手,轻轻的按在自己的胸口,“我也是忠于自己的理想和爱情,决不放弃,决不动摇,所以我明天就会对青国发起攻击!景吾,我们是天生一对啊,今生今世注定了,不是做对手,就是做恋人!”
幸村说完,呵呵呵甩出一串快乐、透亮的笑声,不等迹部回过神,一个箭步和他擦肩而过,又从帐后的那道缝隙滑溜的钻了出去。
牛皮厚硬,缝隙不能马上合拢,冷风自外灌进来,吹的烛火摇摇晃晃,幸村精市倏忽来,倏忽去,转眼帐内又只剩下自己一人,仿佛刚才的甜言蜜语和豪言壮语,都只是一场梦幻。
“小景,小景!”忍足冲进帐内,见只有迹部一个人,坐在中央的椅中,却望着身后怔怔发呆,也觉得奇怪,“怎么了,刚才我听见——哎呀,这是谁弄的?”
忍足也发现了那道缝隙,惊骇的问迹部:“刚才是有人闯进来了么?”
“嗯。”
“那,那人呢?小景你没事吧?”
“嗤,能有什么事?那家伙就算胆子大,也不见得能奈何得了本大爷!”
“那家伙?谁啊?”
忍足小心翼翼的问,心跳突突加速,他虽然隐约猜到是谁,但毕竟这事太过匪夷所思。
“幸村精市。”
忍足暗叫了声果然,原本还想问他来做什么,还是强忍下来了,因为不用问,十之□也就那么回事了,况且万一小景恼羞成怒,把自己给轰了出去,那可大大的不值了。
“小景……”
“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我是说,你的帐篷破了这么大一个洞,夜里风寒,当心着凉了,不如到我的帐篷去睡吧……”
“用——不——着!”
对于忍足的“好心”,迹部只从牙关挤出三个字,外加一个滚圆的大白眼儿
真的可以失去吗
青国兵变的来龙去脉;大家已经听荒井他们陈述过一次;但听手冢亲口道来;还是感到惊心动魄,匪夷所思,既愤怒又庆幸。
不过在冰帝的经历,手冢只是聊聊几句,神情间便有些似是倦意的黯然;虽然仍好奇十足,众人却不敢再多加追问。
尤其是裕太;几番想开头;探问观月的庆幸;终究不敢开口。
大石秀一郎适时劝说大家;“好了好了;手冢大人重伤初愈,需要多休息,大家这就散了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河村、桃城等几名年轻武士对手冢的归来,还是异常兴奋,意犹未尽,但大石已经发话,手冢也点了一下头,说:“明日的大战在所难免,夜里诸位也须格外警觉些。”
众人只好告辞退出,不一会儿,青国大营内的烛火,便一处一处熄灭。
手冢躺在简易的行军榻上,望着黑魆魆空无一物的穹顶,归来后的安心和决战前的警惕,同时横亘在他心头,反而一时难以入眠。
此外,周身的寂静,让心头那一抹淡淡的悲漠感,越来越明显,在战前振奋难安的情绪中,宛如一叶脆弱的小舟,沉沉浮浮。
这一个多月以来,自己受到的,并不只是迹部景吾的“救助”而已,那一次的颠倒缠绵,绝对不是幻梦,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肌肤,他滚烫跳动的心,都那么真实,那么动人,或许是自己一生中,唯一一次,对人敞开了心胸和怀抱,以至于激情的刹那,已彻底掏空了自己的爱情,交到迹部景吾的手上,再也收不回来了。
如果自己只是“手冢国光”,绝对情愿永远陪伴在他身边,陪他喝酒下棋,赏花论剑,或是和他扺掌雄谈,听他纵论天下大势,欣赏他脸上天真又傲气的美丽。
然而,他的野心是图谋称霸关东,自己的肩头则担负了守卫青国的责任,这就注定了,在兵荒马乱,烽火连天的岁月,自己和他只能各自站定不同的立场,或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或在各自的家园彼此遥望。
自己一定会将他藏在心里最隐秘的地方,孤独的终老,而他呢?
呵呵,他是那么生动的,不肯寂寞的一个人,必定是妻妾成群,拥有一段又一段新鲜热烈的爱情,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总有一天,也只是“青国的手冢国光”吧。
景吾啊景吾,只要这战火一天不熄灭,我就只能是辜负你了……
前方厮杀做一团的军阵越来越混乱,弩箭一排排射出,战马一匹匹倒下,杀声震天,血光四溅,年轻的生命转瞬成灰,天地之间,充塞了疯狂而惨烈的气息。
迹部景吾按着战刀,他的心无比的激越,浑身血液奔流,几乎要涨裂了血管,等不及就要下令大军冲杀,吞没了强弩之末的青国和立海残部。
这是天赐良机,只要一举收服了两国,关东就是冰帝的天下,称霸天下更是指日可待!
他死死盯着前方,只能最佳时机到来,就一声令下。
青黑色铠甲的武将,挥剑冲向立海军中,白袍白马的主帅,两人很快杀作一团,都是拼了死命,不把对方斩于马下绝不退缩。
突然,青甲武士一剑劈开了对手的兜鍪,面罩掉落,露出了幸村精市俊美的面庞,此刻却是皮肉翻卷,眼睛暴凸,满脸的血污和恐惧之色。
如此的可怖,如此的绝望,迹部感到自己的心,似乎被人又准又狠捏住,几乎要停止了跳动。
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