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不知是陷入深思还是不为所动的荀彧,荀攸默默地拂衣起身,道:“小叔,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攸都会支持你。只希望小叔明白,这个世上,仍有太多太多在乎小叔你的人。”语毕,他缓慢的走出了屋,望向荀彧一眼后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若是当日,他知晓那是此生最后一眼,会不会在当时,抚门而泣?
可是最后,荀攸仅仅是在大雪纷飞中仰头望着一片苍穹,任不知多久后冰冷的雪花蒙住了双眼后,挡住最后一丝光亮。
终是无言,无泪。
檀香的雾气还在扩散,模糊着思绪。荀彧望着案前的两样东西,终于还是先拆开了那封已经发黄的信。皱皱巴巴的信纸被他小心的从信封中夹出,展开。
在那一刻之前,他做过很多设想,这一次,奉孝将会用怎样的方式劝他。
而实际上,郭嘉最后一次的劝告,却不过是四字:
不若归去。
放下信,他不可察觉的苦笑了一下,而后打开那个精美无比的食盒。
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奉孝,原来当初你就已经预料到,彧与主公会走到这一步么。
这几日,离开了固守了半生的许都,放下了成堆的事务作借口,彧终于不得不,直直的去面对了。
其实不用他们的劝说,彧也明白,主公并非是贪图虚名之人。
自比为铜雀的主公,自诩为周公的主公,怎么可能会是为了荣华富贵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人?
彧不知道为什么主公这么急,但是彧明白主公一定有他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一定是为了天下苍生。
可是,主公呀,就如同你宁可背负骂名也要护住这得之不易的天下太平一样,彧也宁可永远做那糊涂人,为汉室留下最后一丝骨气。
明白,不意味着快活。与其放下一生的信仰,放下一切的初衷,倒不如让彧也做了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迂腐之人。
所以主公,“请君自裁”,反而是成全了彧。
天下大势难以以一己之力阻挡,那就让彧,为延绵百年的大汉朝,送上最后一场丧礼吧。
让彧,为主公除去大业的路上,最后一份阻碍。
从信封中又找到一包包着的粉末,荀彧从旁拿过茶壶为自己倒下一杯香茗,而后将那粉末慢慢倒入茶水之中。
无悔,不怨。
或许还有什么遗憾的,便是那一贯冷静却在为了彧失去镇静的如玉的面庞了吧。
这么多年,彧不是不懂,只是……
罢了,不过又是一次自欺欺人而已。
且让彧遥唱着当年的采薇,归去吧。
一饮而尽,檀香静默。
那年,寿春长冬,兰花枯折,百鸟哀鸣,
何处再寻当年颍川荀令香。
当曹操接到荀彧死讯时,他正坐在司空府内照料着那几株又挺过一个冬季的海棠。平静的听完来人的禀报,他张口问道:
“文若,可有留下什么?”
“这是文若叔叔最后托公达交给主公的书信。”
从人手中拿过那张薄纸,那上面本是写了一行“悔相道之不察兮”,却在没写上后半句前,就被人用墨迹划掉。而是在下面,改成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还有,在最底下的:
蒙明公不弃二十余载,无以为报,但求明公一了夙愿,此生长安。
荀彧顿首
不过是不到五十个字,曹操却足足凝视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良久后,他轻叹一声,将那张纸认真地再折起,收回到自己的袖中。
北风毫不留情的继续在这个年近花甲的霸主刻下沧桑,他却毫不在意的回身,继续摆弄着那几株较弱的海棠。早春将至了,不知那时,这枯败能否褪去,再谱出新绿。
“孤这么做,奉孝当是不会有意见吧。”
“……不会的。”人说到此,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目光不由柔和下来,回忆着记忆中人一谈到荀彧那双清澈恣意的双目就会染上愁思的模样,:“因为,父亲他和主公一样,都明白,与其让文若叔叔继续处在尴尬的境地,倒不如放手,让他归去。”
曹操侧转过头,望着郭奕那张与他父亲像了七八分的面庞,一瞬恍惚,而后,是长久不逝的苦涩与疲惫。
文若,你可知,为何当日,孤会恼你。
不是因为你反对孤,而是因为以为孤贪图虚名有篡汉之心的,是你荀文若。
天下人皆可以看错我曹操,但是你,孤的子房,答应过孤会用双眼切切实实去看孤一切的所作所为的你,怎么能将孤看错?!
不过,或许你是明白的,只是同样明白,大势难挡。
所以,最后,孤的身边,你也留不住了。
所以,这条路,孤走的越来越孤独,却不得不越来越决绝。
只是,原来,把初见自欺为永远的,从来不止是你一人。
也罢,也罢,孤早该放手了。
归去吧。
天朗气清,虫鸟鸣合。房屋阡陌,百里良田美池桑竹,农人正就着春时在其中劳作。不时有身着朴素的农妇笑意吟吟的为那些劳作疲累歇下的人递上清水,还未长大的顽童们有的追逐着蝴蝶嬉笑玩闹,有的正围在白发苍苍的年老之人旁边,听着那些任凭多少遍都不会觉得乏味的故事。
望着这一片朴素中的祥和与安宁,荀彧一瞬间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日子久了,他渐渐了解,这里是颍川境内,而这个小村子,因为地形的缘故,常年与世隔绝,除了一条极为难走的小道,便没有路可以通到外面。这里的居民早就也已经习惯了平静的生活。男耕女织,和谐宁静,自享一片天籁。
而荀彧他,则似乎是朝廷特意派遣来统一管理这片土地的官员。
或许是这里太过于平和了,以至于无论曾经心中又怎样的执念,都逐渐在平淡如水的日子中,被一点一点,一寸寸冲刷而去。
但即使这里再闭塞,消息却还是传入进来的。当荀彧听到曹操最后还是晋了魏公的消息,宁静了许久的心顿时又波澜起伏。
然后,他一开房门,便看到跪了一地的村民街邻。
他们说,若是自己有什么万一,朝廷就会派遣一个喜好酷吏的官员来这里接替。
他们说,他们舍不得让自己离开。
他们说,为了这片宁静的土地,恳请自己留下来。
荀彧可以在百官都沉默时疾言厉喝,可以在大厦将倾时以死明志,却经不住这么多百姓的对自己的一跪,一拜。
曹孟德,郭奉孝,你们当初原来是算好的么……
彧可以说你们狼狈为奸么……
他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的确,当初那个汉室的尚书令荀彧已经在建安十七年葬在了寿春的厚雪之下,而在这里的,不过是官职微末的不值一提的,乡间小吏荀文若罢了。
他的职责,便是维护这一方水土的安宁,便够了。
岁月仍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荀彧却早就习惯了这里平静的生活,听着邻里邻间那些小事的吵吵闹闹,看着自己办的那家学堂中的孩子一个个逐渐长大成人。
他偶尔还能在自己学生写着自己疑问的纸中发现几张内容分明是国家重中之重的大事的纸,暗笑“这掩盖的也太牵强后“,他便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出来,认认真真的将治理办法写上去,然后默认它们会在莫名其妙中消失。
再后来,他听到了那人去世的消息。他惊讶于人一生都未染指帝位,又叹息其实或许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孤最初之愿,不过是死后能在墓碑上刻‘汉故征西将军曹候之墓’,便足够了。”
纵然后来势使之然,他也从未忘本心。
荀彧对着许都的方向,遥遥的三叩首。在他身后,是一乡的百姓,同样是重重的三叩首。
那一日,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行了此举。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义,不在意究竟是汉室还是其他,他们只知道,是这个叫曹孟德的霸主,让他们吃上了饭,有了一间屋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所以他们感激,所以他们会为他的去世而痛哭流涕,茶饭难思。
千古功过一纸书。那些世人争相追逐的名利,在你眼中,其实还不如多让一个百姓过上太平的日子重要。
所以,主公,就连葬礼都是薄葬的你,看着天下的这一片太平,当是含笑而去的吧。
还有,主公,彧此生最不悔的,便是有幸,能喊你这一生“主公”。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分昼夜。
悲伤在宁静中逐渐被抹淡,村庄中仍旧是一片鸡鸣犬吠的宁静。这日,荀彧正给孩子们讲完书,将要离去时,突然被一个孩子拽住衣角。
“老师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看着那孩子求知的双眼,他蹲下身揉揉人的头,微笑道:“说吧,是什么问题。”
孩子的双眼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他转过身指到:“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梨花树下,春风阵阵,吹满地落花。那人落了一肩落英,眉目如旧,缓缓走来,带着阵阵梨花清香。
“文若。”他唤。
“……唤彧小叔。”
他嘴角轻挑,轻声一笑:
“好,小叔。”
☆、天命【司马懿番外(上)】
司马懿觉得他平生最不屑的一个词,便是天命。
若是每个人在一生下来时,便决定了他的一生的命运。那又何必再去多付出什么,得过且过便是了。
天命,无非是软弱的人所找的借口罢了。
懿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但若非要说有天命,那么懿,便是天命所归。
司马懿双目放空的看着眼前这个身披鹤氅年岁不过十七j□j却让人感觉城府极深的人,如同狼一样眯起双眸。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纵使你被人抛在此地,却不尽是坏事。”他眉目含笑,一脸高深莫测说道。
司马懿张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近乎三日的滴水未进,让他的喉咙早就干涩不已,一动,便是撕裂的疼痛。
那个人见司马懿这幅凄惨的模样,缓缓摇了几下手中的羽扇,而后一甩衣袖,遥指着那条上山的路道:“去吧,若是你能撑到上山的一刻,便是你踏上你的天命之时。”
“……”司马懿没有动作,只是警觉的看着这怎么都像是说着疯言疯语,目光更加冷然。
见司马懿这如同幼兽般的本能的敌意,此人笑的更加灿烂。他盯着司马懿的双目,而后眯起双眼,轻声道:
“你也想知道吧,为何会被抛在此地。你也想继续吧,继续活下去让那些害你的人,受到惩罚。”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字字落在司马懿的心头。他咬了下嘴唇,还是站起身,朝着通往山上的那条道路走去,待渐行渐时,他听到那个怪人朝他高喊道:
“鄙人朱建平,下次与司马二公子见面之时,愿公子功成名就。”
后来,或许就是那句机缘巧合,他在途中因为身体虚弱倒在地上,却正好被救出父亲却遭人背叛最后只得一人逃亡的臧霸所救。当时的臧霸遍体鳞伤,自身都难保,却不知为何看到面前倒在路上的这个孩子,心头就一揪,救了起来。待司马懿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间破屋中,霉气中裹夹着浓郁的草药的味道。他勉强撑起身,看到的是一个比自己大许多的少年,正在尽心尽力为他熬着药。见他醒来,便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道:
“身体感觉好些了么?”
“……嗯。”原本干涩的嗓子此刻虽然仍旧十分难受,但已然能发出声音,想必是已经被喂过了些水。
“那便好。”少年长舒口气,而后又道,“我乃臧霸,字宣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晕倒在山路上?”
“……”
几乎是下意识的,司马懿选择了沉默。这么小年纪却被家人莫名的抛弃在外,让他虽是短短几日,就已经养成了难以信任他人的性格。此人虽然救了自己,却不过是刚刚见面,未摸清对方底细之前,他不想透露任何的有价值的内容给对方。
至于让对方帮助自己回司马家……呵,如今他毫无力量,莫非回去了再被暗算一次不成?
所以最后,他眨眨眼努力让眼神无辜迷茫些,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臧霸长叹一口气。他见这孩子这番神态,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了那荒野的孤儿,便也没有多问,而是把手放到人的头上,揉了几下后亲切道:
“没关系,以后就做我臧霸的弟弟吧。反正现下我也无所牵挂了,不如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倒也少了苦凄。至于名字,就单字为‘柯’吧。你还未及冠,字就……”
“壹次。”司马懿开口,虚弱却坚定道。
壹次为懿,却独缺一心。
他可以接受新的名字,新的身份,但同样的,他必须要让自己记住,自己是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
记住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司马家,让所有轻易抛弃他的人付出代价。
因为臧霸是潜逃的缘故,在司马懿的身体稍微好一些之后,他们就离开继续踏上了奔波的道路。当时虽然天下没有大乱,但盗贼草寇却越来越多,他们一路上都不敢怎么张扬,到每个地方都是匆匆而行。其实说到底,他们也没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本能的要继续前进,去逃避未知的危险。
而就因为这样的颠簸,司马懿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愈发的病弱,臧霸为此一直内疚不已。反而是司马懿本人觉得奇怪,自己对于臧霸无非是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能救他给他口水就不错了。可他却非但不仅给了口水,还一路都没抛下明显是累赘的他,反而处处为他着想。
莫非是自己身上有利可图?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压了回去。他现在孑然一身,死了都不足道,哪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所以琢磨了好久,反而是越来越觉得臧霸不可理喻,索性也就不再去自寻烦恼。
后来他们在颍川阳翟遇到了郭嘉,那个从小就父母双亡在外评价浪荡成性不务正业的郭家少爷,而后就在他那里留了下来。
说实话,见郭嘉第一面的时候,司马懿几乎下意识的竖起了全身的警戒。
这个年景,有些先见之明开始屯粮屯兵的大家不是没有,但却不该是家主不过是个年幼的比自己仅大十岁的少年,而且这个少年在外的名声还是让任何不了解的人都会嘲讽一笑,便不再注意。
面对城府如此不可捉摸的人,司马懿在斟酌了一小会后,果断让自己变成一个和自己原本性格完全不一样的人。
亲切的微笑,小孩子的撒娇,胡闹,他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演绎着臧柯这个人物,而后渐渐地去如同狼一样,暗中认真观察,郭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计划是很好的,但是当时司马懿并不知道,对于打着三国杀了解三国的郭嘉而言,他那双蓝眸已经足以让见惯了黑眸黑发的他警觉起来。
之后,就在他在郭嘉那里呆得第七天,郭嘉就已经通过搜集的情报肯定了他便是司马懿。
而自那之后,郭嘉面对着这个最后掌控三国局势虽然还未长成的晋宣帝,便也顺水推舟的不去揭破他作为天真孩童的伪装,同样在暗处观察着他的本性。
相识之时起便各自都带上了假面的两人,相处的时间越久,缝隙反而拉的越大。
所以,当后来司马懿在处理好一切后,想要向人展露自己的真面目时,人早已习惯了面对他伪装的假面,将一切都隔防在心门之外。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若是初见就已经是谎言呢?
到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