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远你太不讲义气了吧喂!亏嘉这么多年在你那浪费了那么多好酒!
偌大的空地上,如今就剩了我和曹操两个人,我背着他,只觉得射在脊背上的两束目光几乎要穿透而过。
“哈哈,主公今天天气不错呀,艳阳当空万里无云……”很没骨气的没敢回身,我背对着曹操指着湛蓝的天空干笑几声。
身后人久久没有回答。
“哈哈,主公这样的天气很适合急行军呀对吧……”还是没敢回头,我仰望天空继续卖蠢卖傻。
身后仍是一片寂静。
“主公话说……”
“郭祭酒,你在这里作何?”
低沉内敛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的转头,空旷旷的营地中只有元让将军正看着我,眼中满是疑惑。
再张望四周,早就不见曹操的身影。
有了田畴的领路,行军从一开始的漫无头绪变得顺畅起来,在秋风送爽的时节便到了碣石。听田畴说碣石过后路途会变得坎坷,曹操便下令全军驻军休息。此时正是酉时,华日由日当空向沧海东沉,洒天地间一片红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眯眼看着这天地间绚烂的景色,我竟是有些痴了,望着东方不由吟念出易安居的词文。音刚落,远远身后听到爽朗的笑声,转过身见原是那群武将在外互比较武艺而来,个个豪云冲天,英姿飒爽,额上还布着刚才比招时留下的汗痕。见我一人站在这里,便对我一拱手:“郭祭酒。”
“诸位将军好兴致。”也是对他们拱手行礼,而后却是心绪突起,趁一人不防,抬手拔来他的佩剑,细细抚了修长的剑身:“好剑,哪位将军也与嘉一比高下?”
众人见这平日文文弱弱之文士,此时手拿银雕白莽剑,剑尾红缨在空中扫了几个回转。本该是帅气的耍剑的动作,偏偏由此人来做怪异非凡。像夏侯惇,张辽此类还好,顶多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笑出声来,而许褚典韦此类则是已哈哈大笑,边笑还边嘲道:“郭祭酒,你不擅武艺,还是别逞强了,末将等怕伤了祭酒。”
在众人的笑声中,我逐渐有些挂不住面子,最后只得讪讪的收了姿势将剑递还给旁人。突觉掌心切切疼痛,原是这么半响竟已被伤了手,也算是彻底明了了自己的痴心妄想,便只得一摊手道:“罢了罢了,嘉知道嘉不是将才,众位将军莫要取笑了。”
“郭祭酒身为谋士,一计可定胜负生死局,谋攻自高,也不必为这些事情遗憾。”许是上次丢下我跑了一直良心不安,张辽见我一脸不快,便出言安慰道。
拿人递来的布帛随意包了包手,我仍是不无遗憾的说道:“谋士往往坐阵后方,靠的是兵法智力。可是,这又哪有诸位将军沙场驰骋来得痛快。”顿了一下,我转眼望向一片苍穹壮阔:“若是有机会,嘉是真的想试试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阔。”
“哈哈,郭祭酒这话是说到我心坎里了!”许褚大笑,舞动手中的双锏虎虎生威:“要我说来,与其四转八拐绕个没完,倒不如直接开打来得痛快,管他胜负输赢,一战才是酣畅淋漓!”
挑了挑嘴角,我颌首算是应了人的话。
“郭祭酒。”这时,身旁一士兵牵着匹马走来,对我行礼道:“曹丞相邀祭酒上崖观景。”
“主公到也是好兴致的很。”我从士兵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那诸位将军嘉就暂时先失陪了。”
“祭酒请。”
登崖的路不算远,我却故意放慢了速度。自打那日被曹操看到我吐血之后,我们俩就进入了莫名的冷战状态。行军时他仅是带军而前,再也未与我说些什么,而我觉气氛诡异,也抱着被骂一顿的决心去营帐中找人,却被士兵拦在了营外说曹丞相已睡。
如今,突是邀我去赏景,是要解冻了?
虽是放慢速度,未过半个时辰我就已经登到了崖上。从马上下来一步步向前,眼前的背影也逐渐映入眼帘。见一轮红日徐徐沉入浩瀚东海,余晖洒人金甲上尽是反射的绚烂霓霞。处在这高山之巅远望,苍茫山川苍穹皆尽收入眸中,此中豪迈旷达之感,直达心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曹操并未回头,目光仍落在一片霞霄中,待脚步声近了,才是开口道:“孔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如今孤临这碣石比起泰山高是百倍,眺目而望,天下真的是小的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可却又奈何包括孤世人都未曾有高山神仙的气魄,能看淡云起云落,笑谈兴亡盛衰。”
“乱世之下,何得以攸?”站到人身旁,同俯瞰着这远处的山川河流:“依嘉看来,小的并非是天地,而是高山上神仙的双眼,自以为所看到的飘渺层峦便是天下,却不知千里外看不到的地方民生凋敝,万里荒草。”
“不过正如主公所说,这理便也是有另一说法。朝代兴衰不过如季节更替,世人又何须惊讶?天地有道,万物有常,谁家天下百年之后都成了樵渔笑谈罢了。”
人话语愈到尾音,愈发飘渺无边起来,引得曹操不由自主的侧转了头。此时,人正合眸负手,面对着眼前百万山河,霞辉洒到人白皙的脸庞上,衬着人萧逸平和的神情,烨然之态仿似额眉神光已开,下一秒就将羽化飞仙,跳离了人间纷扰。
不禁竟让他有些恍惚。
“那,奉孝之意,是在何处?”
暖霞洒在身上,舒畅的温暖感驱散了秋日的萧瑟寒风。迎着绚烂景色,我缓缓睁开双眼,微侧过头,见曹操正负手昂首,苍茫无边的沧海也好,高耸入云层峦叠起的山川也罢,都尽收入了他的眼底,仿佛这天地万物,都由他俯瞰。
“主公是知嘉的,嘉是浪子,早就被红尘困扰无力脱身,也不乐于做个无欲无求的仙人……咳咳。”
闻人又是咳声阵阵,身体也是在萧瑟的风中瑟瑟发抖。皱起眉,曹操宽厚的手掌抚人的肩上,却被人瘦弱的身躯上的肩骨咯的疼痛:“奉孝的身子总是如此病弱,也不知你夫人是怎么照料的。”
“安琳的父亲近些年年老体弱,曹家也只有安琳一个子女,所以安琳近些年住在母家,倒也怪不得她。”意料之中的像无数次一般被人披上披风,虽是难抵寒风却也增了暖意:“倒是麻烦主公这几年帮嘉照顾小奕了。若是一日不测……小奕托付给主公嘉也可安心。”
“奉孝又说此胡话!诸公中属你年轻,怎能说此等托付后事之语!”听人言眉头皱的更深了,语气不由也加重了些。半恼半忧看向人,人却仍是那风淡云轻的笑容,这么多年,物是人非,或许只有这人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是那般逍遥自在,不受乱世纷扰。
是似了那越过碣石的天边华云,还是似了这身旁回过无痕的朗朗秋风,又无论是什么,他曹操都迟早有一天,抓不住丝毫,任消散在远方,吹走在双鬓。
“咳咳…”片刻,最终还是忍耐不住的咳嗽打破了沉寂“哈,主公,嘉不过是一说,主公全当是玩笑话就是了。”
“奉孝的玩笑多了,孤怕是会当真。”曹操深意的眼神打量着我,未及却又是沉默了下去。
不知不觉中晚霞的绚烂开始衰减,天边的大雁一半披夜一半披霞的翱翔而过,最后没入远方华彩世界。脚下,沧海雪白浪涛拍击着坚硬的岸石,汹涌澎湃之声切切入耳。临风而望,此情此景正让人逸兴遄飞,趁晚霞未去,诗韵已成。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从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待最后一字入耳,夕阳已去,夜幕降临。
后有史家丹青记载,曹操在征乌桓的路上路过碣石,作下了《观沧海》一篇,而在大胜而归复经此地之时,又是诗情大发,挥毫间便是名扬后世的《龟虽寿》一首,以昭其老当益壮之心。
可却鲜有记载,同是那句“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在众人面前吟诵《龟虽寿》篇时,曹操反而少了那豪情壮志,反而是声声顿挫,竟带了悲凉之情。
只因前者有知己在侧,后者纵使佳客满席,却再不见卿那袭青衫。
可叹,世间万物,终……为土灰
☆、遗计辽东
昔者,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后人苦思之,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然追其根源,人生在世,何人又非是大梦一场?
只愿长醉与君不复醒,不谈悲凉,不诉离殇。
月色正好,满园棠花开的灿烂,正是赏景的好时光。突是一缕沁人心脾的酒香从花间传出,熟悉的味道恰似自己缠了好久都未曾讨到的桑落酒,暗笑这百花深处的人怕就是在用这酒香勾自己过去,不由挑起了唇角,偏偏不走那石子路,而是另寻了一条僻静的道悄悄溜了过去。
果真是在自己的算计中。从侧面看,那人正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左手撑头,右手执觥筹,清液摇摇晃晃在月光下闪着晶莹诱人之色,未饮已勾了自己三分魄。而再看人侧脸,似是已半醉,一双剑眉淡淡的舒展,唇角是那沉稳的微笑。
看嘉上前,吓吓主公你。
“奉孝。”人突是出声,吓的正蹑手蹑脚行到人身旁的我连忙欲躲起,可奈何身边只有那随风摇曳的海棠,只得认了命,悻悻的走到人眼前:“还是被主公发现了…”
就见人并未笑着说“奉孝年近不惑怎还小孩子心智”,也未刻意板起脸装作生气的样子,仅是半醉半醒的目光扫到我身上,痴痴的看着,却又不似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突是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奉孝,孤给你备下了你要的桑落酒,也解了你的禁酒令,怎还不赶快过来与孤同饮一樽?”人举起觥筹,对我而邀。我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尖穿雕龙画凤的觥筹而过,丝毫没有碰触到东西的感觉。
一阵大风吹过,卷满园残瓣凋零飞舞,迷了双眼。
被风一吹,人的酒似是醒了些,他看着毫无人烟的前方愣了愣,末了勾起自嘲的笑容,讪讪放下了酒杯:“孤总归是老了,怎忘了那浪子去北方远疆逍遥去了,酒香再远,哪能让那浪子闻到…”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人笑着,却笑的悲凉无比,把玩着手中的觥筹,他低沉的嗓音轻声吟念: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他轻抿了一口杯中液,转眼望着一园海棠,一瞬间眼神竟是温柔了下来,故意的停顿让他似是在唤着谁一般:
“故人”
桑落酒已空,徒留酒香还久久不散。他拿着空了的酒壶,一遍遍的倒,却再也无丝毫佳酿,也只得放下杯筹,最后仿佛是借着这酒酣胸胆,豪声长念道: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奉孝,待孤定了这江山,定携桑落酒于你坟前,共饮一樽,坐了那看淡云起的神仙。”
“可好?”
“咳咳……咳咳……”
胸口不可名状的痛楚倾涌而上,我缓缓睁开眼是曹操充满担忧的面庞。他见我醒了,连忙挥手叫了军医来替我把脉。
“奉孝,如何?”
想出声回答,却觉得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便也只能虚弱的点点头。望了望四周,发现是在柳城的主城里,这才想起事情的起源来由。原是几日前与乌桓军决战于白狼山,虽是惨烈但也是胜了,入了柳城后便犒赏三军,而在那庆功的佳宴上,我就如同计划中的一样,一边与众人谈笑欢颜,一边给自己杯中下了最后一味毒。
抬眸淡淡扫了遍众人,虽是因为几天来得呕血而让自己身体无力,但难得这次醒来神智极其的清醒,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大限将近。转一圈再回眼看向主公,他便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抬手命众人都退下,未及房中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主公。”望着他的双眼,其中的淡淡光芒却是让我不知如何面对,不动声色略微移开了目光,我故作淡然的弯了眉眼开口道:“不必为嘉担心,无妨。”
人不可察的顿了一下,而后又是道:“好了奉孝,你先在柳城安心养病吧。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孤就好了。”
“好,嘉都听主公的。”看着眼前明明是高高在上俯瞰天下的人正用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哄着我,突是觉得说不上的有趣,便也难得听话的顺着他的动作将那药一口一口饮入口中。有人这样小心翼翼的喂着,倒也没了往日的那般苦涩。
不可抵挡的困意又如潮水般涌来,怕是这次清醒的时间又要到了。望着人紧皱的眉峰,我深知此刻无论我如何将笑容笑的如何无懈可击,却也半分也抹不掉他的不安。回手扣住他略带粗糙的掌心,我轻声道:“主公,嘉累了,怕是又要一眠了。”
“没关系,孤在这里陪着你。”他笑的有些疲惫,手却那般用力的扣紧了我的手。
“主公,平定了辽东,你就该南下了吧……”
“嗯,到时候孤一定要把刘备那可恶的大耳贼抓回来五马分尸。”
“主公,荆州要地须得……”
“嗯,孤明白。”
“主公,嘉想喝江南的美酒……”
“好,等孤打下江东,定赐你个宅子,专门放江南的美酒。”
“主公,要小心司马家,商人贪利,难以驯服……”
“嗯,孤知道。”
“主公……”
“孤在。”
“主公……”
“放心,孤在。”
困意排山倒海压来,我慢慢合上了双眼,却又似是在朦胧中,恍若听到了那由黑暗中由远而近的诗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是火。
我站在一片赤红当中,一阵茫然。环顾四周,成排的战船整齐有序的排列在南方的江水之上,却因为都失了火而早就失去了它们的价值。桅杆倒塌,船帆上绽开的赤色花瓣将江水映的通红。放眼望去,火星在东风中飞舞,无视掉灼热,竟似海棠花瓣随风飘舞一般,红的艳丽,艳的痛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又是一开始听到的吟诗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带了浓重的凄凉之情。我转头回看,在那领首的也是烧的最厉害的船上,一人正立在船头,手中似是拿着一本《诗经》,翻开到子衿那一页。
奇怪,何故我会知道的如此详实?
再望向船头的那人,他的侧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是那般熟悉,那蹙起的眉角的棱锋是那样容易寻找,就好像无数次我曾抚过那棱锋,力图将它缓缓舒展开来一样。
猝不及防的,本是面江而站的他,突是回转过头,双眸直直对上我的眼睛。那其中倒影的火光,是那般冉烈,却一点都不想逃避。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低缓而沉稳的声音缓缓念着,嘴角没有丝毫兵败的迹象反而是极尽的温柔,手缓缓举起朝我伸起。鬼使神差的,我也不受控制的下意识伸出了手,只是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遥远到……
生死相隔。
又是一个恍然,我竟到了他的面前。他嘴角却丝毫没有刚才的笑容,眉宇间的痛苦让我不由自主的想抱住他,告诉他这不过只是一场兵败,马上,只要再打起信心,不出一年半载就有重振旗鼓之时。
兵败?我又是一愣,心中慢慢涌起不可名状的感觉。
为何自己的任何想法都是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