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孙策把长戟往上一举,又往前一指,“那就冲吧。”
旁人略微滞了一滞。两军列阵对峙,不应先喊几句话,劝降的吗,孙将军通常也是这样做的。周瑜说道:“不用喊了,反正他也不会投降,黄祖的亲儿都带兵来助了,就算刘勋要投降,黄祖也不会让他投降。打就是了。”
前面孙策望着前方,已经不住地挥戟在招呼:“快些,喂,别站着,招呼起来了!”于是命令传下,森严的军阵开始启动,从开始的蠢蠢前移,到后来潮水一般地奔流,冲向敌方,激撞在了一起,还有红色浪沫飞溅。孙策像是看得非常痛快,在马上把戟高举过顶“哈哈”地大声笑,随即翻身下马来多取了几支投戟带在身上,回头就要再上马。周围的几名将领里程普眼疾手快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扯了下来。瞪着眼问:
“你想干吗?”
孙策轻轻掸掉了程普的手,倚在马身上叩了叩马镫,道:“打仗。”又道:“将军打仗~天经地义。”
程普瞪着他,道:“你不用说了。”然后突然一猫腰抱住了孙策的左腿,“主公冲阵,闻所未闻,你别想再胡来!”韩当也一个箭步冲到,坐在地上抱住了孙策的右腿,黄盖拦腰把孙策抱住,一齐说:“你给我在这儿待着!”程普一面拖着孙策的左腿,一面向后面的阿蒙使了个眼色,阿蒙心思活络立刻会意,奔上前抢了孙策的马骑了就走,一边还从前面传回话来:“主公安心吧~主公那份敌人阿蒙会捎带干掉的~”
这娴熟的动作,这流畅的配合,周瑜正自看得瞠目时,收到一道死光,原来是程普见他还愣着,狠狠责问了他一眼。周瑜只得举拳高呼一声:“为了主公的安全——!”也一把抱住了孙策。
孙策悲愤地说:“公瑾你背叛我,你不是一向与我一道躬身杀敌的吗。”
周瑜只管闭着眼死抱着孙策,嘴里说:“今昔之时势不同也。义兄昔日只是将领一名,骁勇善战,自可亲冒矢石冲锋陷阵。现在义兄已是一方诸侯,坐拥江东,义兄的安危,非一人之安危,也非一军之安
危……而关系到天下大势黎民万姓!”
孙策左腿拖着程普右腿拖着韩当腰上挂着黄盖,悲从中来,用力伏在周瑜颈窝上,恸说:“嘤嘤这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啊~~~”
众将见他妥协了,又见马也被抢走了,这才放宽心放开手,各自骑上自己的战马,赶到前方指挥自己的部队去了。孙策叉着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去击鼓。
日渐西偏,喊杀声由重减轻,渐渐偏向了一边。孙策望见对手的阵伍开始溃烂沙散,但却看不真切,眉头越皱越深,他是一开始就打算决不能放过那小子,绝对不能让他活着逃离。他心中急躁,顺手取下一支短戟来,下意识地在手中把弄着。
过不一会儿,远处突然听快蹄作响,一人一骑从战场方向疾驰而来,不停扬鞭催马,冲到了近处才猛勒马缰,马上骑手不等骏马挺稳就翻身矫捷地跳下马,向孙策快步跑来。原来正是周瑜。
周瑜额上尽是汗,头盔也不见,想来是嫌热便甩了,他不等孙策说话便先说道:“黄刘的联军已经败了。他们半是刘勋的兵,半是黄祖的兵,还有一些紧急招募起来的杂兵,本不契合,所以溃败以后四散乱逃,局势有些乱,不过程、韩几位将军还有阿蒙他们都带一部分并去追了,你放心。”原来周瑜知道让孙策在后方瞧着必定让他坐立不安气闷难当,想想他的样子也觉有些不忍,所以看大局已定,就先全力打马赶来把情况告知孙策,缓一缓他的心焦和心痒。
周瑜说完情势,才抬手去抹额头上的汗,手掌和袖子遮住了视线,待把手放下来,眼前竟已人去地空,孙策已然不见了。
周瑜霍的转身,看见孙策已径直奔向他刚骑来的那匹马,二话不说翻身而上,拍马狂奔而去。
周瑜一惊,在后面吼道:“局中混乱并不安全,义兄不可去!——你回来!!”可惜健马早就载着孙策消失在前方了。
周瑜咬着牙在原地叉腰站着,一点办法也无,只能看着孙策消失的方向发呆,牙痒痒的。
不一会儿只见孙策消失之处又出现一个黑点,由远而近,只见是孙策又打着马返了回来,停在周瑜跟前,向他一伸手喝道:“你也一起来吧!”
孙策的话力道干脆而不带半点询问,让人乍听见都不会生起想要拒绝他的念头。周瑜下意识一伸手,就被孙策拉着掀上了马,战马载着两人朝战场深处飞奔而去。
周瑜虽知不太可能劝服孙策,但还是忍不住说:“大局已定,你没必要再去,而且战场尚嫌混乱,散兵流矢难防,你也不应该去。”
他坐于孙策身后,骏马奔跑时那迎面而来的寒风倒是孙策全吃了,他捡了舒服。只有孙策的说话声夹在迎面风里扑到周瑜耳边:“现在马缰在我手上,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吗~”
周瑜想也知道是这个结果,一气之下本来抱在他腰上保持平衡的两只手往他肋骨上一通乱捣,想呵痒痒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谁想孙策丝毫不为所动,还向后瞥了一眼说:“省省吧,你忘了我不怕痒的,这一手只有我对付你,你偷师也没用。”
他们横穿狼藉一片的战场,发现几支队伍留着在清扫战局,还有几支应是将领带着去追击逃兵了。孙策全力催着马,忽然又一勒缰绳停下来,问一个正在善后的士卒发问:“有没有看见敌人往哪边逃了?”
士卒答说似乎看到打着刘字旗号的往北逃了,而打着黄字旗号的往西逃了。他看到两位将军同乘着一匹马,忙牵过手边的马匹想给他们,但孙策一刻也不肯停,听他说完就又打马狂奔起来。
“追哪个?”周瑜贴在他身后,问。由于风猛烈地迎面向后吹,他只能问得很大声。
孙策回答之前已经干脆地拐向了西边,然后才道:“姓黄的!”由于风猛烈地向后吹,孙策说的话在周瑜耳中都十分大声。
周瑜思忖了一下说:“穷寇勿追?”
孙策不回答,忽然问:“黄祖的龟儿子叫黄射是不是?”
周瑜不明就里:“是。”
孙策牙缝间低低沉沉地说:“我真他妈的看他这个姓不顺眼,也看他这个名不顺眼。”由于风向的关系,周瑜还是听清楚了的。
周瑜忽道:“那让我下马。”
“干嘛?”孙策一面问,一面将马催得更急。
“马负两人,速度大亏,且不能持久。这样你追不上他。”
“不用了。”孙策忽放缓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说:“你看。”
原来追了这许久,眼前已是一片绵延的密林。林木草丛有不少被踩踏过的痕迹,显然有一部分逃兵和追兵钻进了这片深黝黝的密林里。
“林中树木密集,难以跑马,想必他们都弃马捉起迷藏来了。”他们先后下了马,仔细一听,果然不远处传来马鸣,必是被弃下的军马走到附近什么地方饮水食草去了。
“有道是,逢林莫入;又道,穷寇勿迫。义兄……”
“公瑾啊,如果此刻你旁边不是一方诸侯的我,而是别的什么将士……”孙策指了指林子,“你会不会跟他一起冲进林去追穷寇?”
周瑜眉毛一挑:“我可
以,你不行。别人可以,你不行。”
“还有啊,你刚刚说要下马……”孙策歪歪笑着用手指轻刮周瑜脸皮,“不就是同意让我一个人去追敌了吗。现在不是我一人,而是你我两人,你怎么能反倒反悔呢,是不是?”
“啊啊……”周瑜苦笑了一记,一手叉起腰来看着他,“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凭我的能耐也没办法将你打晕了扛走。要么目送你去,要么跟你同去,我还有什么选择啊。”他忽然抓起孙策手腕,钻入密林之中:“追就追,跟着义兄你,从来前头只有笔直一条路。”
这片林绵延无际,林内树木极密,还是常青之树,在这冬季也茂密繁盛,使得视野极其狭窄短浅。地上又覆着落叶,连脚印也不留下。逃进这片林子,再化整为零,分散了走,就极难找了。
周瑜拔下一支钉在树干上的箭,看了看箭上标刻,道:“看来是程公的队追到了这里。想来他们也化整为零,分头寻找去了。”
孙策道:“他追得这么深,极险,万一有伏兵,岂非危殆。”他自己带着周瑜连护卫都没有一个,也敢追这么深,却还能头头是道地数落别人。
远处树与树的间隙后似有敌军服色的人影闪动,一把短戟从孙策手中飞了出去,但被枝叶横生的树木挡住,钉在了树上。敌人似乎受了一惊,一下子换了个方向逃窜。
“追!”孙策来不及收回掷出的雄戟,追了上去。
他们在林中兜转,遇到了几次自己人,更遇到了好几波敌方的散兵,有的是两三个,有的是四五个。他们只有两人,却也杀起了劲头。
等到老天竟真的遂人愿让他们两人与黄祖之子迎面相遇时,孙策背上只余两支短戟和手中一柄长戟,黑色的盔甲隐藏了许多敌人泼在上面的鲜血和加在上面的刀剑划痕。周瑜手中有剑,剑刃上有了不少小缺口。同时也之余不算太多的体力——搏斗与杀人,真正是非常非常消耗体力的活动,因为不仅抽拉的肌肉在消耗着体能,绷紧的神经也在消耗着体能。
黄射在撞上他们时犹豫了。
他那边有十个人。九个护卫他的士卒,加他,十个。
这里是一小块空地,似乎曾经有高士在此隐居,砍去树木铺上碎石拓出了平地,却又在周围种上了竹,现在翠竹茂密浓重,将此处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若是从稍远处看,绝对看不到竹林里面别有洞天。换言之,孙策的部下不太容易前来支援。
他以十个人遇上了对面的两个人,按说是干掉对手的好机会,可他却还犹豫:是战,还是逃
走?
他知道对面有一个人是孙策,他没直接见过孙策,如果对面来的只有一个人,他就不知道这人是谁了。但是对面来的是一双从面孔到身体到气质无不万中无一的人,在浑身血腥气和创痕中,一个,仍是一股天生压人一头的主宰气质,一个,仍是一股天生高人一等的从容气度。这样两个人凑作对想不出别人,黄射知道一定是孙与周了。
周瑜的武名尚未出众,黄祖却是听说过孙策猛锐冠世,又听说过孙策杀人如麻。况且他又是刚刚大败在孙郎虎军手下。
如果逃跑的话,周围有九个人保护他,替他断后,应该是可以逃走的……但是对方只有两个人,为什么要逃……但是孙策和周瑜这两个人……但是他们也只是两个人而已……
黄射在犹豫的片刻,孙策周瑜却追逼了上来,逃跑的最好时机已过。九名卫士摆了个半圆,把孙策和周瑜半围在中间。
“十个人。”周瑜低声对孙策说。他体力不如长年作战的孙策,呼吸更沉重一些。
“嗯。”孙策低声说,“你记得住方位吗,你快去,尽快找到些我们的人,带他们来援助。”
“什么意思?那你?”
“我自然先挡着他们。”
“别开玩笑了。”周瑜理都懒得理,即便最勇悍的武者,以一敌三、敌四已经是吃力万分了,以一挡十,毕竟只是故事、传奇、小说家言。
“说实话我就是没把握,才让你去找人。你只要回来得快些,就皆大欢喜。你要是不去,我们很可能被这十个人拖到累死。”孙策说。
让孙策说出“没把握”“没信心”这等话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周瑜想了又想,低声道:“你看这些人,没把我们围得很死,也迟迟没动手,他们多半也都无心恋战,我们一起退走,他们未必会追。”
“不可能。”孙策道,“我要杀这个人,不会让他逃走。我父在天英灵让我撞见他,他跑不了。”
“那你也不能留下来一个对着十个,开玩笑!”
“不让我留下来,难道你留下来对着他们十个?一个殴一群,你能比我行吗?如果是我么,哎呀,十个……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孙策忽然笑着说,“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独立完成……”
周瑜犹在想其他的办法。
“你快走吧!不想我倒霉就搬救兵来救你义兄!”孙策说罢便推他走。周瑜也不是婆妈之人,想想没有万全之策,便拔出自己的佩剑,和腰间的匕首,交到孙策手里,只望能多留一些兵刃器械给他。孙策接下匕首
,挡开了剑:“留着自己用吧。别处还有敌人。”
周瑜慢慢退出几步,然后转身奔出。没有人去追,只留下一人,他们恐怕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黄射紧张地站在九名士卒之后,此刻与一身血腥气的孙策寂静对峙,不由舔了舔干燥地嘴唇,开口道:“你、你…是孙策?”
他的开场白才刚出,孙策猛然就把周瑜留下的匕首掷出,深深掼进了一名士卒的心窝里,“卜”的一声都清晰可闻。
场中剩余九个人每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汇在一起,也清晰可闻。他们也知道周瑜此去必是搬援兵,照理孙策应会尽量拖延时间,想不到他动手比谁都快!
倒吸一口冷气的瞬间,有人一口气就再也呼不出来了。孙策手中长戟刺穿了最近一人的肚腹,再大喝一声继续发力,把穿在戟上的人往前顶,直到露出的尖端又刺穿了第二个人的肚腹。然后他一脚蹬着前一个人的身体用力把戟拔了出来。
只两个瞬间功夫,十人便成了七人。
剩下的七个人震惊之中下意识的更为严防死守,不敢轻率出击。孙策发狠地使一波劲后其实无以为继,正好借对峙之势回力。
“你看,”他还似满不在乎地对黄射说话,“打七个人要比打十个人好一些,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只要打五个人,那就更好了。”
对方剩下五个人的时候,孙策背上只余一支短戟,手中还有一柄长戟。黄射转身要先逃离,一个士兵打算护着他逃离。
“你不能走。”孙策反手取下最后一支短戟,飞出的戟从背后扎透了掩护他的士兵,并且擦着黄射的面孔刮破了脸皮。黄射其实打仗不多,这一下太过惊险让他两腿稀软,倒在地上一时半刻走不动。
这就一共剩下四个人了。孙策还有一把长戟
就剩三个人时,孙策的长戟也在投出去贯杀一人后被他的同伴远远扔到了不可取到的地方。同时左臂近肩处多了一道大伤,再深点估计可以把手臂卸下来。
孙策翻了翻手掌,好像在无奈地表示我手无寸铁了。然后一猫腰躲过了对面横扫出个半圆的长矛,趁着猫腰俯身,从战靴中悄没声息地摸出柄匕首,捅进了对方的腰眼。
终于只剩他和黄射两个的时候,孙策就地坐下来,撕了一片斗篷料,用右手和牙慢慢地包扎左臂,包扎一会儿,停下来吁一会儿气。一面喘息,一面有一句没一句跟黄射说话:
“现在就剩我们俩了。你好像武艺不是很好?”
黄射当然不答他的话了。
“没关系
,其实我也没劲儿了,还大伤小伤。”
“对了,这次真的是手上一样兵器也没有了。”
“不过你不能逃走。我要杀你,你逃的话,我再累,也还是追得上你的。”
“你父亲杀了我的父亲,我杀了你父亲的儿子,这也是天公地道的。”
黄射腰间有一柄佩剑,还有一张弓。这个时候他突然拔剑,朝坐在地上休憩的孙策砍了过来。
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