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罗喉才出声,手背摸了摸黄泉脑后柔软的长发。
他这么说完,也不知黄泉听清楚没有,咿咿唔唔地呢喃了几嗓子然后突然一个猛子扎起来嚎出一句“是法海的诵经声!!!!”
谁是法海,谁在诵经啊。是说你果然是兔子妖精吗。
罗喉闷声不响地抿抿嘴,拉过还没缓过劲来的黄泉冲他脑壳对脑壳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呃!”黄泉吃痛地呻吟,稀里糊涂地瞪着一双眯眯眼,“……干吗…………对了,君曼睩呢?!”
“早走了。”
罗喉轻描淡写地回答,往床头靠了靠同时手臂离开了对方的肩背。似乎没意识到对方眼底一闪即逝的落寞。
“哦……等等,你怎么跟她说的?”
“什么怎么说。”
罗喉挑起一边的眉角,歪着脑袋问。他的睡衣还没换,胸口在衣襟的遮掩下透出青灰色的影子。
“说……你……我————你…………!!!”
一个姑娘家,看见那种情景那种状态还会问你什么!!
黄泉抓狂,只求这千年不开窍的能跟他心有灵犀不点通。
罗喉看他龇牙咧嘴的德行,想了想,了然地说“噢”。
“吾说一家的。”
“……啥?!”
“嗯?不是你问么。曼睩问你为什么在吾这里,吾说‘因为是一家’。这样。”
“喂喂喂喂喂?!”
谁跟你是一家的啊啊啊啊啊?!
猜都能猜到那位表面纯情心理成熟的姑娘当时究竟是怎么笑的!!黄泉青筋冒起,直冲罗喉磨牙。
“怎么。”
“~~~~!!!!…………没什么…………”
一口气堵在喉头硬背黄泉咽了下去。咽下去后,黄泉不禁有点暗自庆幸。
幸好没把那句话喷出来,不然等于是拐了个绕场大弯的曲线球又给弹飞了。
这家伙居然这么轻松容易地就说是一家。
黄泉为免尴尬,用手抹着脸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瞧他是欲言又止咬牙切齿然后用啮齿类的动作洗脸,罗喉无谓地耸耸肩,点点他的肩膀。
“还要出去吗。”
“啊?出去哪儿?”
黄泉是根本还没转过弯儿来,满脸茫然。
罗喉静静回望着他,想,他这件衣服算是白死了。
以下是两个大老爷们的清晨历程。
一个大老爷们大清早的醒过来,发现眼前横着的不是铺盖不是墙,是块温软实心白的胸脯肉。
颤颤巍巍地再往上看,就是一张俊俏邪魅的娃娃脸。
那是什么情景,那是什么冲击。
于是另一位大老爷们悠悠转醒的时候,眼对眼地在借着蟹壳青的黎明天光看到了一张鲛人脱水似的巨大白脸。
“…………”
“………………”
“……黄泉,现在的吾年过不惑,功体全无。被惊吓致死确实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大概是罗喉在日常里讲得最长的一句话了。
罗喉带黄泉去的是商店街,此前两人在沙发上的那场毁灭性PK就是缘起于这个清晨。
早餐的制作权在两人的猜拳决定后由黄泉愁眉苦脸地穿着橘色格子围裙嘀嘀咕咕地在厨房里制作,罗喉听到厨房里丁丁咣咣,手头上批阅着带回家看的资料,心里没怎么担心黄泉的能力。想就算是兔子的年代,自己也是把他放在料理台上帮忙打下手的。
二十分钟后,他嗅到了不粘锅烧漏的焦味。走出书房,看到黄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DVD机正辛勤地工作着,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厨房里冒出一股黑烟。
罗喉说,物尽所用,既然你做成这样,就尝尝这种风味吧。
罗喉说,锅被你烧漏了,今天去商店街再买一只吧。
罗喉说,正好,要给你买些衣物。
看到电影碟片里播放着商业街爆炸,将主人公炸飞的镜头正不断吸引黄泉的关注点,他又加了一句。
放心,不是每条商店街都需要戴向日葵头盔的。
黄泉叉子啪嗒一下落在自己那碟黑炭上,嗷地一声雪狐扑山鸡。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看见了怎么不叫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吾叫了,但后来你就听不见了。”
罗喉的话完全没传进黄泉的耳朵,后者在狂乱之中制造了晨间惨剧。
俗话说得好,逛商店知雄雌。
女性重视选购的乐趣,男人关注采购的结果。所以一般的情况下,一间商店由女性来逛需要两个小时,而男性只需要两分钟。
身为纯爷们,前任的武君大人完全履行了这点评判,带着黄泉毫不耽搁地直穿马路开到一家独脸的品牌男装店门口。这似乎是他经常光临的店铺,服务员看见罗喉的车一停立马跑来给他开门,看见黄泉自己打开副驾驶的门弯腰走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走进店面,黄泉更清楚地感受到来自四周的视线。几个导购的小姑娘似乎都认识罗喉,欲上前搭讪而不敢的模样,见到他之后则齐刷刷地盯着他瞧。一回头,她们立马错开视线,脸上挂着不明原因的红晕。
脸的关系?头发的长度?还是这身借来的衣服?
黄泉跟在罗喉斜后方心不在焉地挑选着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服装,心想月族也好幻族也罢,和苦境人的相貌差的确不小。但那张白花花的娃娃脸就不招眼吗!!——好吧我知道,这人绝对是来了从头买到尾就走很多年所以你们都习惯了……
头发比起两人认识的时候已经长了不少,看现在的男人中没有一个留着如此之长的头发,就算是罗喉,其长度也只到手肘处。黄泉说入乡随俗,贴着后背也热得很,剪了吧。但还是一头长发地出了门。
因为罗喉拖着下巴挑起他一缕头发说“别了,热的话帮你扎起来,剪了可惜了”。
至于服装,没办法,只能穿罗喉的。这人的服装清一色的庄重,打开衣橱跟进了寿衣馆一样,全部围绕着纯黑纯白暗金暗红展开,且少有短袖。
“你就不能买点随便的衣服吗?!”
“吾没有场合穿便装。”
“你过去那么多年怎么活的啊啊啊啊!!!”
最后凄惨地,黄泉总算从衣橱底部拔出一件短袖T恤,抖掉那股樟脑味直接穿上,才发现这绝对是什么电影展的时候公司赠送的宣传品。他胸前印着胶片的形状上面写着“爱电影爱生活”,背后印着《大白鲨》的电影海报。
罗喉给他梳头发的时候,撩开长发看到他的背部,发出了一声鼻笑。
“怎么了?”
“没什么。”
罗喉大概挑了几件看上去比较轻巧,质量也比较好的,回头问黄泉的意见,却见对方正盯着他发呆。
“什么。”
“……什么?”黄泉才反应过来。
“不。”
罗喉拿起选中的衣服。
“试一试,你比较中意哪种。”
“不都差不多吗?”
“说得也是。”
这么说完,罗喉向服务员打招呼,询问夏季新款是哪些。
“从这个架子到这边都是,只是不参加特价活动。”
服务员小姐笑容满面地回答。
“那么从这边到那边都要一款。”罗喉面不改色地对她说,“给他。”雪白的手指指向黄泉。
“别烧钱玩!!!”
“吾没有。”
“现在就有!!!有钱给我好好存着别浪费啊啊啊!!!”
“吾有给曼睩写好遗产单。”
“谁让你写那么不吉利的东西啊啊啊啊!!!”
最后在服务员小姐们的劝导下,黄泉只好钻进试衣间贴身尝试效果。
“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黄泉从试衣间走出来。
白底水纹的衬衫,长裤的褶皱处是浅浅的豆绿色。
他有点别扭于这身服装的收身,但见到服务员们惊叹的样子便释怀了。
罗喉眨眨眼睛。
“不错,试试这个。那身换下来给吾。”
“哦。”
几分钟后。
“好了。”
“不错。再试试这个,那身给吾。”
……
“这个呢。”
“不错。这个拿去,那个给吾。”
…………
以此类推了近十次。
头一次发现,换装也是可以折磨到人头晕眼花的。当年以火狐夜麟的装扮换装时,似乎都没有这么疲惫过。难道是心态老朽了吗?
黄泉已然无法忍受地穿好一身蓝白勾花的套装,满面黑气地走出来。刚想对站在外面等他的罗喉说“不想再试了”却发现门外只站着那位导购小姐。
“那家伙人呢……?”
黄泉莫名其妙地问道。
“那位先生已经去收银台付款了。”
导购小姐小笑如春风地回答他。
“啊?他买了哪个?”
“那位先生将您试过的都买下了。”
“我试过了……哪些……?”
小姐扬手请他看柜台前忙碌着打包的服务员们。
“您试过了我店所有的夏季新款。”
罗喉整理着钱包回来从二楼走下来的时候,看到黄泉臭着脸抱着胳膊等在楼梯口。
蓝白色系的清爽单衣和设计繁复的复古楼梯相称,看上去像一幅微妙的肖像画。
刚走下来,黄泉就像看到红旗的公牛,两步助跑一头撞上他的胸口。
“咚”地闷响,引得正在收拾的姑娘们不约而同地往这边瞧。
罗喉站在最后一阶楼梯上,一手掩着胸口一手向她们摆手表示“不要紧”。
黄泉则是一手拉着罗喉的衣摆一手捂着脑袋,徐徐弯下腰来。
“撞疼了?”
“…………”
黄泉干脆捂上自己的眼睛,咬着下唇不做声。
“下次撞右边。啊。”
罗喉从左手的上衣口袋里拎出壳子上出现了细小裂纹的翻盖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去。然后也不顾服务员们偷偷摸摸窥视的目光,拉开黄泉掩面的手。
黄泉虽然是眯眯眼,眼珠是海蓝色,但眼白少见的泛着淡红的边缘,连带眼眶的颜色都深了。脸上是一片忍辱负重的别扭。
指腹擦擦他的额头,罗喉将上唇抵在黄泉的额角上。感觉那平日微凉的皮肤似乎比自己唇上的温度还要高出去了。
柜台那边传来女子们隐忍的唏嘘声。
长年身穿黑色西装,打酒红色领带的那位寡言绅士是和身穿新套装的年轻人手拉手走出去的。
黄泉记得这个人唯一一次牵起他的手的样子。
紫罗兰色的床帐拂过他的侧脸。颜色就像王座四周的纱帐一样。那个时候他站在护令的位置仰望着他,眼见落下的镂空花纹下,那人的眼镶嵌在勾花的空白处,石榴石般在寂静中闪烁。他悄悄掀起眼帘窥视着他,看那个人的视线仿佛无声流淌在黑暗中的河川,无声无息在掠过他的脸。
现在的那个人不再是走到哪里都包裹着整身金碧辉煌的铠甲,但仍是一年四季不变的西装革履。金红的发也不会再在沙场上烈烈飞扬,只是披肩的,整齐的,似乎被削薄过,日光下有点像鸟类单薄的翅膀。
黄泉被他拉着手,走在晨间的商店街上。早间前来购物的人还不算拥挤,三三两两地散落在马赛克石料的街道上。街边的水洼里是隔夜的雨水,清晰地映着漫天的鱼鳞云。
“大概下午还会降雨。”
罗喉停下来看看天,黄泉随他的视线看到了过高而清晰的天空,撞在了对方的后背上。
前者不禁踉跄了一步,后者也有点惊愕,却贴着那后背没有动弹。
罗喉,和我一起下黄泉吧。
在很久以前,他曾这样嚣张地对他说。其中包含着一份飞蛾扑火的决绝,甚至于是想让那男人猜出些端倪的。
男人背对着他,低沉地笑了。
那个时候他认定男人的笑是一份挑衅的认可,也是其力量之强的证明。
很多年以后,他想那根本是男人嘲笑了他的理想主义。
再过了很多年,他孤身坐在雪峰上,遥望着远方清冷的灯火,明白了男人的笑是一份失落的了然。
他笑,根本是因为他知道,身赴黄泉只将会是他孤身一人的旅途。
那时的毒誓对于男人,不过是句虚妄的童言罢了。
他根本早就知道。
所以才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直到最后的对视,都只是静悄悄地别开了视线。
那个古板到死的世纪老人!!
他落掌爆破了居住数年的雪峰。
那是他不顾幽暝的哀求,每过数年便会为月族制造的巨大麻烦。
于是后来,他果断地接受了那个神出鬼没的神棍听上去毫无保障的交易。
“这只是一个契机,也许只是一场漫长的别离,但也许会成为一份天赐的奇迹。”
“好,成交。”
那家伙闲适地笑着,欠抽地摇晃着手中的羽扇。
但居然是以那副鬼样子和他再见……!!
黄泉没意识到罗喉疑惑的视线,伴着西餐厅高雅的钢琴独奏一刀将盘子里的牛排插得血汁四溅。
个挨千刀的混账东西!
放下饮料的侍者莫名感到恶寒袭身,惊惧地瞥见黄泉的如斯举动后小跑着出了包间,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
目送着侍者的离去,黄泉回神,不免愤恨地瞪了罗喉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毫不突兀地垂下眼帘,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给我往这边看!我脸上有什么吗?!”
罗喉听话地转回视线,低声说。
“有。芥末汁溅在你脸上了。”
“靠!你不早告诉我!”黄泉慌忙用餐巾擦擦脸颊,“话说现在人都爱吃这个?茹毛饮血的日子又回来了吗?”
“倒不是,这是腌制过的,没有腥气。”罗喉解释着,切开一块放进嘴里。
“可为什么你那个就很正常我这块就血流成河?!”黄泉学他的样子切割着,一刀下去血汁又喷出来,搞得他皱眉直说恶心。
“因为你点的是三分熟,吾则是七分。”
“…………有些事情,你早跟我讲会死吗……”
“吾以为你喜欢吃生食。”因为最爱咬人不是吗。
“谁跟你说的去死!!”
“哈。”
罗喉慢条细理地切割着蔬菜,黄泉形容扭曲地用餐刀撕扯着血淋淋的牛肉。
“换一下吧。”
黄泉切割得一团乱的凄惨战场被不由分说地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苍白的手捏着白色瓷盘的边缘将只切了工整一刀的牛排放在他眼前。
“那血了呼嚓的玩意儿你吃得下……?”
“对吾来说,无差别。”
手指捏着盘子边缘冲他的方向一转,松开抬起时食指和中指指尖沾了点芦笋上的黑椒汁。
罗喉大概是感觉到了,手指往自己的方向动了动就往回缩。刚到餐桌中间又被一把抓了回去。他眨巴眨巴酒红色的眼,看黄泉抓住自己的那只素白的手露出了明显的骨节。用眼神询问,却没得到回答。
手被拉到面前,黄泉没去看罗喉,倒是能感到对方疑惑的目光。他觉得很好笑,那个足落动山河的男人正不明所以地在用眼神向自己询问“你要做什么”,总是个很有趣的场景。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将对方的指尖含在嘴里。
唇齿之间明显地感觉到一记轻颤。
他没在意,干脆闭上眼睛,舌尖卷过指腹,明显地触碰到细腻的纹理,接着缠上指甲的缝隙。
松口的时候,他又轻舔了对方的食指一下。
也许是怕痒,罗喉抿起了嘴唇。
这一切都被忘记敲门直接进入的侍者尽收眼底。可怜的年轻人手里拿着续杯的柠檬冰水,眼睛脱窗下巴脱臼脚下不稳,一个马趴糊在地上,玻璃壶的粉碎声异常响亮。
回家的路上黄泉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喃喃地嘀咕说“那个餐馆以后是去不成了”。虽然血淋淋的牛肉给他造成了不好的记忆,但那七种颜色的甜酒还是很有意思的。
“鸡尾酒的话,其它地方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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