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玻璃门被关好,脚步声慢慢远去。笑剑钝拿起桌边微凉的绿茶喝了一口,回头看着从始至终专注于入录的漠刀绝尘。
“紫芒。”
“嗯。”
少年用有些低沉的童音回应了他。
“你有没有感觉到……”
“嗯。是他。”
“没错吧。”
“嗯。”
雅少托着脸颊,歪头凝视着屏幕上不断积累的字句。
“那么你怎么办呢,紫芒。御不凡和你,也就差一步。”
一阵沉默。
“如果一步换来的是痛苦,就不需要他迈出。”
似乎是绞尽脑汁才总结出来的一句比较长的话。漠刀绝尘头也不回地说完,便什么都不讲了。
笑剑钝轻声地笑起来。
“你的温柔真是隐忍,紫芒。”
“彼此。”
漠刀绝尘眼睛盯着屏幕,看起来更加苦大仇深。
本以为离开公司后,罗喉的驾车路线只有超市到家或者直接回家。可直到开上了通往郊区的高速公路,把在窗户上往外看的黄泉眼见高架桥上的火车呼啸而过,才觉得不对劲。
“…………”
回头疑惑地望着罗喉,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自顾自地开向既定的目的地。
约摸过了四个小时,罗喉总算将车子开上辅路,拐进了一边的林荫大道上。车窗被放下来,凉爽的风里带着一丝腥咸的气息。直到道路在一个上坡时露出了蓝绿相间的地平线,黄泉仔细地瞧着,才发现那是海平面。
罗喉把他带去了海边。
虽然是周末,但还未到长假开始。天气并不是非常晴朗。稀薄的云层笼罩在天上,迷迷瞪瞪像是没睡醒的眼睛。这样的情况下,来海边游玩的人也不算多的。离海较远的沙滩上遍布着海鲜排档留下的水产垃圾,覆盖其上的海藻发出干货的味道。直到再往前走,到了涨潮可被海水覆盖的所在,地面才变得洁净了。
在此期间,罗喉一直把黄泉捧在手里,一言不发地朝前走着。一个男人和一只兔子来看海就已经很奇怪了,更何况这个男人穿着西装领带,看上去和休闲完全搭不上边。简直和当年走到哪里都整身黄金甲一样了。
“看是谁。”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偶尔有裙带菜纠缠住脚尖。
罗喉轻声对黄泉说的话险些被浪花的拍打声掩盖,要不是他扬起一只手向前指,说不定专注于海平面上波光的黄泉就要把这句话听漏了。
黄泉茫然地抬起脑袋,看见的是一袭红衣的女士正在从浅滩上朝他们挥手走来。挥完手,她又小心地提起鲜艳的裙摆,以免被海水沾湿。她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个野餐篮似的藤编小篮,篮子盖开着半扇,两个小脑袋正从里面探出来朝外看。
爱染。
栗色卷发的女子彬彬有礼地朝自己走近打招呼,罗喉简单地回应后将目光投向她手里的篮子,果不其然看到探头仰望他的是两个和黄泉等大的小人儿。
那个最小的那个的长发也好,裘皮外衣也好,原来都不是黑色,而是很深的蓝紫色,一双银色的大眼睛有些惶恐地盯着自己瞧。
另一个是从头到脚基本都是雪白,头上戴着翅膀形状的饰品,背上背着和黄泉形似的银枪,正严肃地打量他。
再托起自家的兔子和两者对比,总感觉他集合了两人的特点,又有一些自己独到的地方,比如说……
“你眼睛小得像狐狸。”
罗喉对黄泉脱口而出,对方明显是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眨巴着不大的蓝眼睛。等到反应过来想以暴力回击时,已经被主人塞进了爱染的小篮子里。
“和你的同类一起玩吧。”
忽略宠物愤怒的嘶鸣,罗喉负手沿海岸线走去。
爱染低头,看着自己篮子里的三个毛团。小的那个立马扑上了红白花在他怀里撒娇地磨蹭,搞得后者一脸牙碜地想把他推开,不料另一边那个白色的又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带着很慈祥的表情。双方夹击,红白花闹腾了会儿便凄凉地摆下阵来,任其他两兔对自己百般热情。
笑了笑,爱染将小篮子放在海水平静的浅滩旁,完全打开盖子放他们随意出入,随后提着长裙朝屹立在礁石区的罗喉走去。
罗喉负手站在布满云母贝痕迹的礁石旁,凝望着远方的天空中,鸟类细小的影子。他不甚介意爱染的接近和两人间的静默。海盐打在脸上有些生涩的触感,他无意识地低头,鞋尖踢一踢粘在石头上的贝类。
“武君。”
爱染平静地呼唤道。这大概是此世之中,第一个这样称呼他的人。
罗喉没有开口,但瞥向她的目光中,是肯定的答案。
“早上您来电让我带他们出来时,我就猜想……”
“果然,您已经回来了,武君。”
过来许久,罗喉才给予她回应。
“月族之后。”
爱染以手掩唇,不引人察觉地施了礼。
“正是。”
“你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您是说幽溟他们?”爱染的目光投向浅滩边三个并排走的团子,一个浪头打过来,团子们就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那似乎是个交易。”
“交易?”
“‘重要的人死去了,留下来的人则永远孤独地活在世上。’”
“‘如果是这样,不如追随着对方的时间进入轮回,离开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
“‘就算无法变成与之匹配的姿态,但至少可以用另一种形式陪在对方身边’。这样。”
“你和月王也是吗。”
爱染愣了愣,感伤地笑着点头。
“月族和异族人的寿命,并不是等同的。可他……虽然是这样,但我深爱的,就是这样的他啊。”
罗喉并没有看她,只是眼睛缓慢地闭上又睁开,表明他的理解。
“武君,您回归之事还未告知火狐——黄泉吗?”
“吾需要这样做么,告知他那毁灭他的族群,杀死他兄弟的人回到这个世上。”
罗喉望着三个躲避着海浪的团子。
蓝紫色的那个在离海水很近的地方蹲下来捡着贝壳什么的,又被红白花和白色的拽走,遭到了红白花的头槌和一顿叽里呱啦。
“一个仇敌的复活这值得庆祝么,真是笑话。”
他冷哼一声,但嘲笑的似乎不是他人。
“武君,您认为,黄泉对您的感情只有憎恨吗?”
面对爱染有些忧虑的询问,罗喉的回应只是不置可否的一声轻笑。
“吾找你,是想将他交给你。”
“武君?”
“这是对他最好的选择。”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在一个没有战火与杀戮的世界里,最好的归宿便是与家人的相守,不是么。”
“可是武君,若是如此,为什么黄泉选择跟随的是您呢?”
“那是选择?”
忆起三轮上的相遇和饲养兔子的过程,罗喉难免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看起来这一次的他,对吾的厌恶丝毫不减。”
“可他并没有离开过您,不是吗?”
罗喉还没有回答,就感到脚上一记细小的钝痛。他低头,不知何时黄泉来到他的脚下,正隔着西裤咬住他的脚踝。见他低头也不松嘴,细缝里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瞪过去,眼神里充满了不甘。
“你听到了。”
“……”
“你很想和爱染一起走?”
这回不只不松口,钝痛还成了刺痛,说不定给咬破了已经。
拧着咬,不松嘴。简直不是兔子,是鳖了。
“……还是你想和吾回去。”
疼痛减轻了,但过了一会儿黄泉才慢慢地松开嘴巴,皱着眉毛眼看脚尖不搭理。从罗喉的角度只能看到蒲公英一样的头顶和握得死死的小拳头。
轻不可闻地用鼻息叹气,罗喉上挑的眉少见地垂下了一点。他弯腰将自家耍脾气的兔子捞起来放在手心里,抬眼就看见爱染笑得眉眼弯弯,还是副了然的态度。
“罗总,看来小黄泉更喜欢您呢。”
她瞬间恢复了以往的口气,微笑着提议要不要一起在海边玩玩。
整个下午,罗喉基本都呆在树荫下,静静地看着美女和兔子们在海边嬉戏。
他眯起眼睛仰望着树木枝叶间分隔的云层,手不自觉地拂过颈间深色的伤痕,又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时间过得太久,该珍藏的、该抛弃的都成了一路,难免不会再被人记起。
午间趁兔子们打盹的时间,他向爱染问起黄泉和其他变成同类神奇生物的人究竟和谁做了这种诡异的交易。爱染的回答比较模糊,只说是一个聪明强大还有些无厘头任性的家伙,为了把另一个狡猾强大还很傲娇的人拖回自己身边所设置的圈套。
由于有把柄在手,傲娇不得不帮无厘头为这些小家伙和主人的事到处奔波,两人持续着这种不近不远的关系已经有段时间了。只要傲娇一天不见他,无厘头就会持续不断地让他去给人牵线。
罗喉想想,大概也明白爱染说的那人究竟是谁了。
在他高考的第一天,记忆随着语文题的答案一齐复苏,使得他险些挂科。
高考的第二天,爱染口中的那家伙摇着羽毛扇,顶着一头香芋色的发出现在考场门口向他寒暄,并问他是否还需要这积累了千年的记忆。
“黄泉在这城市中么。”他直接地问。
“不在,至少现在不在。”那人闲闲在在地摇晃着手上的扇子,笑得万分欠抽,“未来的某个时刻,也许就在了。”
“那么这记忆,吾不需要了。”
记忆可以被封锁,但不可能被抹消。
罗喉记得这是一句电影里的经典台词,电影的名字和内容都记不得了,但这句话确实是对的。他就是最好的实例。
日落西山时,罗喉和爱染由三只兔子依依惜别,小黑——不,幽溟拉着黄泉的耳朵磨磨蹭蹭不想放手,水汪汪的银色眼睛泫然欲泣得像个棉花娃娃,最后被白色的那只抱走塞回了篮子里。
白色的——也许该叫银血,冲爱染作出“没问题”的手势后,又转过脑袋看了看罗喉手上的黄泉,接着有看了看罗喉,认真地冲他点点头,然后自己也跳进篮子,顺手盖上了篮子盖。
回家的一路上,黄泉大概是折腾累了,也不把着车窗往外看景,趴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车载空调随着离开高速后打开。罗喉趁等红灯的时候解下西服外套,将小家伙整个盖起来,掩住市区刺眼的霓虹灯光。
黄泉睡醒时,天色基本全黑了,只有远远的西天还残留着些紫红色的霞影。他揉着眼睛爬起来,看自己已经被放回罗喉床头的小窝里。卧室没有开灯,半掩的房门透出走廊上桔黄色的灯光。
他顺着床单滑到地板上小跑出门,发现家里格外安静。一般这个点钟只有罗喉不在家时才会静成这样,如果在家,这位先生真的会像做事慢而不乱的老人家一样,有条不紊地打扫自己捣乱的残局,脱下外套拎着新买的食物进厨房烹饪。
走进厨房,整洁的房内空无一人,黑亮的料理台上两个冷盘和两碟未沾汁的凉面,看起来是罗喉想等他醒来后再做最后步骤。
黄泉站在料理台上思索了一会儿,上手沾了点酱汁尝了尝,说大概这就是家庭妇男的味道吧。
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就像是沾上静电的纸张向空中悬浮一样,有什么东西以不可违逆的力量在将自己的意识往上方拽。黄泉一愣,在他感受到这股引力的同时,那感觉骤然消失了。
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飞也似地跳下料理台往外跑。大门内侧的木质门没有关,外侧的铁门有个投报用的开口。黄泉也不顾那开口多窄多久没用有多脏了,身子一扭一钻就爬了出去,顺着那稀薄的感应直冲楼顶天台。
黄泉很少跟罗喉一起上这个楼顶天台,其一是罗喉本人怕他质量太小被风刮走,其二是他本人对楼顶潮湿闷热的温室和守护着温室的紫毛野猪没有任何好感。花和猪,什么搭配!于是后来,罗喉每天工事性地去喂猪浇花,不再带上他。
罗喉家到天台的距离只有一条走廊外加五步台阶,黄泉往前跑着,头一次清楚地感觉到这个身体的小是多么碍事。胸口的莫名的剧烈搏动擂鼓一般,撞得他喉咙都有些痛楚。
通往天台的门大开着,黄泉也不顾高楼风的威胁,三两步蹿上台阶,冲上了天台。
首先,黄泉看到了那头该死的紫毛野猪。
野猪似乎比自己见时又大了两圈,挡路石一样堵在门口,雪亮的獠牙向些上方翘着,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野猪了。
黄泉慢慢地绕过它时,看到那头猪黄铜色的豆子眼正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眼中堪比金条更光芒耀眼。
被一头猪热切的神色惊悚得满身鸡皮,黄泉唾弃地收回目光,投向和它相同的方向。
于是,黄泉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站在漆黑的天台边缘,远远的灯火勾勒出他挺拔英武的身体线条,淡色的金边镶嵌在张扬的鲜红鬓发上。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然后突然扬起手中的物体,果断流畅地横斩空气瞬间,凭空出现的雪亮电光映出了那柄武器锋利的边缘。
是那柄战刀。
似乎是畏惧着男人的力量,在那一记刀光过后,高楼上的强风瞬间止歇。
黄泉直起身子,这大概是他的眼睛瞪得最大的一次。不过这个时候他完全没脑子去思考这件事,甚至连自己作出了和野猪同样的表情都想不到了。
他只是着了魔地,固执地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看着。海蓝色的眼眨都不眨。
回过头来。
快回过头来你这家伙。
我就在你身后,回过头来啊。
仿佛听从他的心底的嘶吼,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血红的眸子在背光里像是西天边残存的霞影,金红交织的长发随他的动作旋起飞扬。
男人垂下眼帘,红色的睫毛和他一模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下闪动着露珠般细碎的光。
“黄泉。”
一声呼唤,跨越千年。
10。橘子果酱和草莓奶油
“哎?小孩子不是都爱吃甜食的吗?”
御不凡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打着凉扇,托腮盯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漠刀绝尘瞧。
漠刀绝尘一脸绝命此地的苦难深重俯视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块蛋糕。
雪白的奶油上点缀着三颗红艳艳的草莓,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美好的诱惑——当然只限于热衷于吃甜食的“任何人”。
就算身材娇小,但漠刀绝尘还是漠刀绝尘。你能让一个膝盖高的娃娃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打出手兼当苦力怎么揉搓都行,但软绵绵香喷喷甜腻腻的点心什么的……他会死的。
“真的这么不爱吃吗~”眼见坐在对面的少年如临大敌般凝视着一牙蛋糕,御不凡感伤地叹了口气,“唉~像我这么有生活情趣的人,怎么会养你这么不解风情的娃出来啊?可怜我一番苦心全白费了啊~”
说罢他悲痛状地捧心,手指上多出来的一道创口贴恰好被漠刀绝尘瞥见。
“……你做的?”
“哈~什么?”
漠刀绝尘漠然地将视线在他和蛋糕之间游弋。
“嗯哼……这个嘛~像我这么巧手的人,区区草莓蛋糕,怎么会难倒我——绝尘?!”
还没等他自夸完,就见一直死僵在椅子上的漠刀绝尘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盘子旁的餐叉,以捅死对方的架势一叉子捣穿那块蛋糕,然后迅猛地将起举起,满满一口将成年人都得分三块吃的蛋糕塞进了嘴里。
“=口=!!!绝……绝尘……?”
“…………”
时间凝固在持扇僵硬的手和塞满食物僵硬的脸之间。
“绝尘……你,你这样没法嚼,会噎死的啦……乖乖,快把它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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