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教材还只是引子,那从那开始,遇上有关张起灵的事,他的表现就没有一次跟“聪明”一词搭过边。面对真人的时候,不记得使唤脑子/到了私下,偶尔自以为是打打算盘,马上就被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比如最近这一次,已经计划好了要如何行事,如何从他们之间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交集中赖出一片根据地,驻扎其中,以待后续发展。结果他刚做好决定,那点不足道的微小交集就干干脆脆缩成了无。四天不长不短,不过足够他在各种由好变坏的情绪里面打个滚、把那团进了水的脑子拎出来放到空地上曝晒,沥干水分并重新装备好、清醒意识到失策,人再次缩回壳里。
这个该死的周期太短——好的滋味没让他尝上一丝半点,坏的倒是全都经历过了一遍。吴邪因而憋闷。
这几天过下来,吴邪几乎是笃定了张起灵没有在家,刚才被胖子一激,跑过来泄愤似的拍门,结果被逮了现行。门开的那一瞬间,吴邪几欲抓狂,想即刻跳出窗外,痛斥老天对他的薄幸,不过好在每次碰上张起灵,他永远都是身体比意志先行,麻麻木木进了门,没被看出端倪,现在坐安稳了,内里才开始翻江倒海。
张起灵端了水出来,先把手伸到吴邪眼前。吴邪双手来接,抬头看他一眼,然后马上垂下眼皮。也许是角度问题,张起灵突然被一股情绪击中——有人心里的委屈马上就要脱眶而出了,他顿了一瞬才去递另一杯,胖子连忙接了。
三人坐了一会,胖子很快讲明来意,张起灵有些意外,不过也没问什么,点头起身,道:“稍等。”
他到书房拿钥匙去了。
吴邪依然心不在焉,被胖子大力拍了拍背,才觉痛出声,低声骂道:“搞什么!”
“傻坐了干什么,起身,咱们到门口等张老师,”胖子拉他起身,转了转脖子又道,“都住一个楼层,你说人家这儿怎么就显得特有仙气儿呢,啊?”
吴邪跟着看了一圈,有仙气就是没人气,房子的装修风格跟屋主的性格分不开,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管什么,嫌我那乱了是吧?”
胖子又笑。
吴邪蹬上鞋,脚跟磨了几下,他正面对着客厅,直起腰就看见张起灵从里面走出来。
他愣了愣,仿佛刚刚清醒过来,站在门口不动了,像第一天被送去上学的小学生,对家里千般不舍,认知是一走就再也回不来,这才意识到家里的一切都还没有看够,每一寸目光都饱含眷恋,扫过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事物,好像只要被他扫到,这些东西就是他的了,沾上了他身上的气息,留在这里,就成为他的眼线。
张起灵换好鞋,对他道:
“走吧。”
坐的是胖子的车,张起灵坐在后座,吴邪不觉得自己是客,就钻进了副驾驶。
胖子非常奇异地,对学校周边的地形摸得很清楚,出了校门,找地方停好车,领他们穿过侧门美食街,拐进旁边一条巷子,竟然非常暗,走了一段,才看见有大红的灯笼,挂了一串领路。
吴邪啧啧称奇,他读书的时候,经常跟同学来这里,扎进美食街就再不挪步,没吃饱不出来,也当真不知道,从这往深里走,还有这样正经吃饭的地方。
他偏头去问:“张老师来过吗?”
张起灵对吃的不讲究,没有费心思找饭吃的习惯,闻言摇摇头,淡淡说没有。
餐馆外面看不出什么,里间装修却有几分古韵,木桌木椅,光线微黄又不显得暗,墙上还挂着木刻的鱼饰,周围有雕花装点,很有意思。
饭桌上有胖子,就绝对不会因交谈少而尴尬。张起灵话不多,不过对于问到他那里的问题,都一一耐心回答。吴邪放心闷头吃自己的,不时举起杯子来跟他们碰到一起,然后咕噜将一杯子啤酒吞进肚子里,直着喉咙,缓也不缓一口。
胖子跟张起灵交情不深,起先不急着提别的,他知道老师所授的专业,就想着投其所好,略微回忆起新闻报纸上面提过的事件和名词,胡乱侃了一通。张起灵默然听了,慢条斯理给他解释,说理多评论少,表情始终是淡淡的。聊过一轮,胖子脑子里没什么词了,不清楚该怎么接着说下去。他看着吴邪兴致缺缺的样子,已经吃蔫儿了,胖子“哎”地一声,招呼道:“小吴,困啦?”
吴邪抬起头,在自己额头上摸了一把,汗颜道:“没,光顾着吃了,这几天没吃好,碰见吃的就不管不顾了,让你们见笑了。”
胖子“嗯嗯”点个头,对张起灵道:“我们家小吴生活不规律,三餐乱着来,家里厨房干净得能睡人,不像个样子。”吴邪嘴角一抽,想吐槽胖子,像个称职的家长面对班主任似的语重心长。还有他这几天吃不上东西是因为忙,平时虽然吃得不好,但是好在感觉敏锐,饿了就吃,算不上颠倒。
张起灵看了过来:“在图书馆忘了时间?”
“……”这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吴邪呆了呆,立刻陷入了要不要承认的困扰中。
他顿在那里,张起灵见他不说话,又问他去之前吃不吃早饭。
这下不能吹牛了,吴邪干脆地点头:“当然吃的,要不然哪能看得进去书,我一饿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张起灵颌首总结:“是要按时吃饭。”
话题竟然由按时吃饭引开,这可比谈货币升值轻松自然多了。胖子很是高兴,问:“张老师,你平时怎么吃饭啊?”
张起灵道:“都是在食堂,有事就在外面。”
看来他也是个不做饭的,吴邪想起胖子刚才说的“厨房干净得能睡人”,咧嘴就要笑——家长一不小心把班主任也连带说进去了。
胖子本人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你们这宿舍楼修得太不方便,吃个饭要跑出几里外,开车又麻烦,如果能在家里做饭,多好。”
“说得好像你平时在家做饭似的。”吴邪不以为然,“张老师白天在校区上课,完了顺便吃个饭,哪里不方便,我也有自行车,这点距离小意思。”
“自行车?”
吴邪说得一顿,解释道为了省油钱,找了新的代步工具。张起灵了然点头。
饭后坐车回去,胖子把他们放在楼门前,自己去停车。
大夏天的晚上,蝉鸣声不绝,没有一丝风。吴邪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热,伸脖子去望停车坪的方向,那边逆着光走过来一个人,吴邪没看清体型,以为是胖子,转身就往里走,被张起灵拉了回来。
“这是阿贵老师。”张起灵低声告诉他。
三人打过招呼,吴邪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这位是胖子未来的岳丈。他的视线又追着人进了电梯,张起灵看了他一眼,等他回神,突然开口,问他早上什么时候出门。
吴邪消化了一会,意识到张起灵是在问他,平时早上什么时候去图书馆。他好几天没去过,在这之前也没有定时,只好胡乱报了个时间。
张起灵听完却点了头:“我已经结课了,之后要准备新课题,你早上坐我的车,咱们一起过去。”
“……”吴邪呆站在宿舍楼前,热闷吵的环境里,他像一块久经曝晒的碑石,遇到了一丝风,一阵雨。
作者有话要说:
☆、15
15
只是吴邪没想到,第二天居然真的下雨了。
这是一场及时雨,动静虽不大,但解闷缓燥,能让人觉得清爽舒心。吴邪睡到半夜,隐约听见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他还没醒,身体就自动做出了反应,梦游似的起来把窗子推开,然后游回床上接着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墙之隔传来胖子浑厚响亮的骂街声。这种雨天最适合待在家里闷头睡觉,谁也不乐意顶着雨外出,可惜今天是个工作日,胖子还要上班,这太不幸了。
幸灾乐祸的信号还没来得及传递到四肢百骸,吴邪先一步收到了别的,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时整夜酣睡的快意还压着他,吴邪勉强抬起头,茫茫然看着窗外,眼神聚焦后,哑声骂出一句脏话,把脑袋按回枕头里。
他立刻反应过来,今天邀张起灵出门是没戏了。刨去他的企图不谈,明面上说,读书算是消遣,特地跑去图书馆读书,那是讲究着消遣,可要是下雨天还特地跑去图书馆读书,遭了一路罪去消遣,这叫穷讲究,只显得矫情,会惹人笑话。
吴邪苦着脸想完了每一个沟回,再没了睡意,也不死赖,下床跑到阳台上收衣服去。
气温骤降,外面很是清凉,吴邪上半身还裸着,哆哆嗦嗦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挂在阳台上的衣服都被淋到半湿,雨不大风倒是不小,把衣架吹得晃起来,要是再凶猛一点,也许就能充当一回信使,替胖子把内裤送到三楼云彩姑娘家的阳台上,日后再加把劲撮合撮合,每天吹他个两条三条,一段良缘想必跑不掉,美事一桩。
回头让胖子给风神烧几炷香,吴邪面无表情,脑子转得飞快,陀螺一样,就这么不愉快地决定了。
现在七点一刻不到,胖子已经在准备出门。雨天路上堵是常事,既然要上班,就别迟到,糟践了路上遭的罪。
吴邪坐到沙发上啃面包,边咬边思考应该怎么给张起灵发短信——是抱着企图征询一次,还是直接言明不麻烦人家一趟,等天晴了再约。
胖子出门前给他倒了水放到茶几上,边往外走边愤愤抱怨道:“屎一样的天气预报,说好的多云转晴呢!”
天气预报大约挺委屈,急忙跳出来开始喊冤——多云在阵雨的之前之后都有,到了八点半,太阳拨开云雾从里面钻出来,开始精神抖擞往上升,天转晴了。
吴邪扒在窗台上,目瞪口呆,饶是近一阵已经被迫习惯了甜枣棒槌交替来的节奏,也禁不住如此高频率高密度的切换。等回过神来,肃颜感叹过“这是上天在考验我”以后,二话不说,把手机草稿箱删得干干净净,一个字不留,还再次确认过,才神清气爽,去换衣服。
他在前五年具备了苦中作乐的革命家精神,经过这几个月的反复折腾,觉得自己开始有了只活在书中的哲学家的风范,通透豁达,只要有甜枣,之前之后要挨多少棒槌,都乐于接受。
张起灵在电梯口等他,听见开门声,就转头看过来。
……
这样的生活规律养成得很快,张起灵每早在电梯口等他,听见开门声,就转头看过来。
这天,进了电梯后,吴邪跟张起灵说:“今天胖子不跟咱们一起吃饭了,他说他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要去找心上人吃饭。”
对于胖子追求云彩的事,张起灵从吴邪这里有过耳闻,不过不太关心,听了只淡淡点头。
他们到西院食堂吃早饭,自从吴邪知道张起灵连早餐也在外面吃以后,就高高兴兴放弃了嚼面包的生活,跟着在这边吃东西。他们现在每天至少有两餐都在一起吃,晚饭要看日子,张起灵有应酬,就不成。
现在学生都放暑假了,校园里剩下准备考研的一拨人,很是冷清。旧校区基本没人,这边的图书馆平时也大多只有老师来,现在放假了,老师也来得少,偶有一遇都是难得。张起灵带着吴邪,二人行在管理员那里混了眼熟,管理员在这里待上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刷过张起灵的卡,就热切打个招呼,眼神落到吴邪身上,就笑着问:“这位是?”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是我学生。”
从那以后,管理员看吴邪的眼神总饱含慈爱,像是见到了绝世好学生,大热天还乖乖跟着老师来学习,吴邪被看得不自在,心里更是发虚。
“拿不拿书?”
吴邪站在书架前面,半天没动换,他今天找的书在经济学这一区,张起灵拿完自己的,见他不动,就走过来叫他。
吴邪应声,看准了一个大厚本正要抽出来,张起灵看了一眼,按住书脊,把书推回去,抽出旁边的一本,递给他:“不如看这本。”
张起灵见他全然无意识的模样,皱了皱眉,落座后要走了吴邪列的书单,仔细看了一遍,蹙眉提醒道:
“你是找材料,不是做研究。”
这哪里能怪吴邪,门外汉当然不知道这些计较,如今有专业人士帮忙自然再好不过,于是厚着脸皮道:
“不如帮我看看?”
不用他说,张起灵已经提笔在上面写起来,划掉了两本难啃的砖头,写字前简略问了问吴邪要写到什么程度,斟酌片刻后给他补了两本,递还给他,边低声讲解几句。
借阅室偌大的空间,再没有别人,大约是久待形成的潜移默化,就算只有两个人,交谈的人也会注意压低声音,有种说法是小心惊扰到书中圣贤。吴邪管不了圣贤,这是他的美妙时刻。他看着张起灵专注的样子,一颗心要生生化成一碗糖水,融进这片缠绵的美妙里。
张起灵讲完抬起头,撞进吴邪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中,两人对看一会,有些尴尬,吴邪先转开视线,干巴巴道了谢,接过去认真看了又看,夹进书页里。
得了这次提点,吴邪撒开胆子,碰到不懂的抄下来,看完一轮全递给张起灵,他问的有小部分是经济领域的专业术语,结合案例勉强可以明白,但总归不会用,张起灵想了想,提出给他上一节教学课,帮他打基础。
吴邪自然求之不得,自觉把椅子挪了过去,坐到张起灵旁边,又占领了新的高地。
张起灵几乎没有过一对一的教学经验,不过这当然比他平时上大课轻松多了,给他拎出一个大致结构,三言两语把术语解释完,再来梳理实务中需要融会贯通的节点,中间穿插一些会计做账的知识,吴邪屏息凝神,听得非常认真。
张起灵带他理了半个多小时,差不多讲完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一眼,动作明显地一顿,放下笔低声说了句“抱歉”,就起身出去接电话去了。
他很快就进来,吴邪坐在原位置看他,张起灵却不急着坐下,面无表情垂着眼,说自己要先走。
吴邪点头:“我还待会儿。”
张起灵一言不发收拾好桌面,把书放回去,离开前随口问他什么时候走,吴邪没盘算,只含糊道下午,具体时间不定。
借阅室只剩下了吴邪一个人,这下真成个人包场了。
偌大的空间安静得要命,两个人在的时候还觉得有没什么,现在只剩一个人,就莫名过分寂静,人也开始不太自在,怪异得很,如果这种情况放到晚上,只怕就会有些恐怖,像鬼片里常有的场景。
吴邪激灵一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子,开始看书,不过思路不连贯,心也不定,他费了一些时间才重新集中起注意力,潜心研究起张起灵给他讲的知识串联。
吴邪待得安逸,毫无自觉地错过了午饭时间,等意识到饿,这时正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吴邪在冷气吹拂下做了一会心理建设,最终决定加快进度看完手边的内容,回去的路上吃一趟“午晚饭”。
管理员盼着提前下班,见人出来,眼里含着“祖宗你可算走了”的丰富内容,千恩万谢送走他,吴邪一边乐一边往外走,到了门口,反射性地用手挡住眼睛。门口停着一辆车,太阳在银灰的车身上反射出透亮的白光,非常刺眼,照得人眼睛疼。
停车场就在不远,这里平时倒少有车停,吴邪下了台阶,眯着眼睛看了看,愣了,这车大约只有化成了灰他才认不出。
吴邪正想着张起灵没开车走,驾驶座的车窗就缓缓降下来,张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