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讨厌这种陌生。不仅是不讨厌……应该说,喜欢。
背脊猛地被压住了。
“噢,挺认真的嘛——”
传来的是有点儿吊儿郎当的声音。嗓门响亮,力道不轻。艾斯一抬头,一张胡茬拉碴的笑脸就占据了全部视野。歪系领带、兜着西装外套、梳着飞机头的家伙松了松力道,叉着腰站在他旁边,一手用拇指戳着自己的胸膛。
“萨奇!没错,我是萨奇。你是艾斯吧?”
“……你好。”
他点了点头,对方的手已经伸到了面前。
》 “听维斯塔和卡莉法酱说TCNS的案子派给了你我就忙不迭跑来了。做到哪一步了?”
“我还在了解……”
“这速度可不行。他们希望在一月前可以在年度会议上提交可以执行的全年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我们最迟只有一周的时间来制作可以演示的飞机稿。这可不像打飞机那么快——兄弟,你懂得。”他带着有点色气的表情眯了眯眼,“之前我们要开三次内部碰头会,这还算是在你的创意点没被推翻的基础上。还有——啊,你吃饭了没?嗯,一定还没。都这时候了,不管接下来是开十次会还是八次会,总之啊我们先把饭吃了,下午再慢慢磨吧。”
这个时侯?艾斯抬头望了望,这才发现早已到了中午,明净地划分出一块块白蓝相间的空间的隔断内,偌大的空间空荡荡的,有人趴着酣睡,有人在打游戏,界面上还显示着工作内容的,只有他一个人。
“看来还不习惯这吧?维斯塔也不带带你,那家伙就是怕麻烦——”萨奇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艾斯的肩膀,“刚大学毕业吧?没事,跟我混,哥以后罩着你。”
又不是黑社会,艾斯腹诽,不过这种招呼的方式给人的感觉挺舒坦,不经意间就放下了戒心。虽然由于通常过着昼夜颠倒三餐倒错生活的关系,现在他的肚子还处于睡眠期,但对于连员工食堂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窘迫现状来说,有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前辈并不是坏事。
不过,和萨奇吃的在白胡子的第一顿饭,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无聊。
“老实说,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以为我几岁了?第一感觉。”
艾斯心不在焉地把鸡腿整个塞进嘴里,捋出一根骨头。他翻了翻眼:“三十?”没人喜欢听到太大的岁数,那就往小里说吧。
“喀————”萨奇立刻惊悚地抱着脑门向后仰过去,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惨呼声。
“?怎么了?”
“你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广告人的苦……”对方有气无力地扒着他的肩膀,用告诫的眼神深刻地叮嘱,“等着吧,只要过一个礼拜,你就知道了——想当年我也和你一样是青葱如水啊少年!变老就在心老的一瞬间,你要做好准备!”
无所谓地耸耸肩,错乱的生物钟令艾斯简直要栽进眼前的速食饭盒里,就在差一点儿要睡着的时候,他的手机以令整个休息室员工都瞪过来的音量欢快地唱起来。
“喔——”在振聋发聩的铃声中当事人浑然不觉地看着屏幕,原本迷糊的脸瞬间清醒了: “路飞?你到了吗?……欸?喂喂喂
,你到底走去哪了啊?我看还是我去接——”他瞬间看见萨奇敛去笑容盯着他的眼神,话说了一半压在舌苔下面,硬生生收住了。
“……咳……抱歉,我还在上班中。你自己逛逛我下班去接你?”
萨奇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盯着眼前抓着脑袋显得为难的小子。好家伙,上班第一天就想翘班,以前一定散养惯了,所以说刚大学毕业的最麻烦。本领没多少,屁都不懂放,读书读得一头浑水,做人做得一塌糊涂,就这熊样眼睛还长在头顶,自以为自己盖世无双。他能懂为什么维斯塔不想沾手,这种的以前也遇见过几个,没怎么着就叫苦连天的,最后滚回老家喝奶去了。
你以为这里是哪,这可是白胡子广告公司啊,不是能让人那么松懈的地方。
萨奇在心里警醒着自己,还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几两重,可得盯紧点, TCNS是他花费心思的重要客户,可不想被毛都没长全的新人拿来练手。但一转脸看到艾斯挂断电话,他又笑嘻嘻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弟弟?”
“啊,从M市来这边念书,住我这儿。虽说是住我这儿,不过也只有寒暑假和周末啦。”
“大学生吗?”
“屁咧,他要考得上大学,老子现在一定是博士后。”
艾斯脸上的表情亮堂起来,他呼噜呼噜地将剩下来的饭菜全倒进嘴里,再用手背抹了抹。
“抓紧时间?我可不想上班第一天就加班。”
“——不行。”
事与愿违这个词,总伴随着和愿望的强烈程度成正比的苦逼杀伤力。这一定是他今天听到的从萨奇口中说出来的第十次“不行”,虽然并没有数过。这个看似油腔滑调好应付的家伙在这方面难得的认真,他看着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稿纸,感觉到耐心正在消磨殆尽。
“只是提思路的话,这样不已经足够了吗?不具体做秀稿的话,感觉哪出得来?”
“小子,你还没抓到关键呢。这些思路也许不错,我不否认,但这不是TCNS要的感觉。我可是和他们对接两年了,我这一关都过不了的话,冰山先生那儿你也还是得被毙掉。”
有个人站在背后看着的感觉如坐针毡。艾斯一点儿也不习惯这样,比起在纸上画,他更喜欢电脑上直接制作的感觉,而之前他所接触的私活都是直接提成稿过去再修改的,返稿率最高的也没今天一下午次数多。头昏脑涨中抬头一看,已经过了六点半;但周围的工作氛围去好像更浓烈了些,原本空荡的隔断和过道突然熙攘起来,并没有多少
人有下班的意思。
他看了看手机,没有来电提示,天知道那小子去哪里疯了,一点也没有急着见面的家庭观念。不过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第一天,也算是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他这样想着,站起身,萨奇的大手却赶得真巧搭在他肩膀上,狠命向下一按——完全没有准备的艾斯就像弹球一样撞回了椅窝中央。
“怎么了?!”
“你可不能跑,艾斯小弟,活还没干完呢。”
“是你不让我干完的,”艾斯皱着眉头把话顶回去,“如果上机的话,三个小时内我能给你4套秀稿。”
“然后再让客户一个个丢回你脑门上?”萨奇抱着胳膊问。
“怎么可能?老实说我这四年的返稿率也没今天一下午高。”他简单地拎起桌上的包,“抱歉,我今天可得去接我弟。明天再说也没差吧,对方也没限死时间不是吗?”
萨奇没说话,他摸了根烟歪叼在嘴边,撤开一步看着他的动作。
“你确定?”
“拜托了老兄,我今天是真有事。通融一下?”那家伙祭出他的招牌笑脸,不过并不显得多了几分诚恳。
“好吧。”萨奇一摊手,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这么一说,多亏提醒,我也想起来今晚佳人有约呢。”转身拿了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反正做不完算公司的。我们一起——”就这片刻话没说完的功夫,对方早已经冲出门、拐进电梯间、跑没了踪影。
愣了三秒,萨奇吐了口气,将手里的西装搭回椅背上,重新坐回电脑前。
“四年和半天……这里可是白胡子广告公司啊。”他摸过一个烟灰缸,想了想,按下手机上的快捷拨号键,听对面传来有点懒洋洋的喂声。
“滚起来了?”
“嗯……早上了?”
“早你大爷。马尔科,老子已经干了八小时的活了,你他妈的还没睡醒?在哪个温柔乡?!”
和被榻缠绵的家伙在一片漆黑中被唤醒,他扭亮床头灯坐起来,把手机扔得远了点,以免那头无休止的抱怨和粗口刺伤自己的耳膜。套了件衬衫,再冲着话筒问:“骂够了没?”对方又是一连串的粗口,他干脆利落地一扬手,手机落进进枕头缝里,直到主人洗漱完毕才被再拿出来:“有事快说吧。”
“……怎么有你这种不够义气的混账……”
电话那头的家伙看来已经出够了气,终于愿意谈一谈这通电话的重点;马尔科这才把手机调成外放,伸手拉开了身旁落地飘窗的窗帘,镶嵌斑斓的夜色立刻扑面而来。
“好吧,到
底怎么了?”
“是这样。TCNS那边又到了年度提报的时候了。真伤脑筋啊……”
“喂,你不会忘了吧,我已经不在白胡子了。TCNS我不是从去年十月就交给维斯塔了吗?”
“那家伙倒省事,扔给一个刚来的小鬼。这样下去我今年的任务额肯定完不成啦,你行行好?”
“我可是很忙的。你就让小鬼帮你不也挺好?谁不是从小鬼过来的。”马尔科挑着眉,说得事不关己。
“你忙个屁吧,逃跑去赋闲的混账。说吧,当私单也行,钱我一分不会少你的,酒也不会。”萨奇扶了扶额头,他的第二根烟烧到了手指,从牙缝里发出极为不屑的声音,“我给过小鬼机会了,不过那家伙似乎并不明白。你既然睡到现在的话那应该有力气了,陪我熬个夜,我希望明天可以提出可行性方案内部高层会上通过并同时落实初稿演示,后天就可以和客户开第一次碰头会。”
马尔科静静地听着他的计划,一面认命地给自己倒满咖啡。
“你又来了,工作狂。那么急?是打算今年大展身手吗?”
“新年第一单,好兆头嘛。”萨奇敲掉烟灰,“越早越好,商场如战场,我们提的越早越全面,对方就会越认识到我们对他的重视程度——听好了,这跟谈恋爱一个道理。”
“闭嘴,然后把资料给我。”
“别废话了,要资料?我知道你都有。你就是那种恋物偷窥狂——明明都跟人家分手了,还捏着一堆照片和过期电影券不肯扔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以一切方式了解对方的典型。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早我会再联络你的。”
虽然话语尖刻,不过倒也没说错。即使不再担当TCNS的CD(创意总监),他也一如往常一样跟进TCNS的所有出街动态和市场动作,简直就像是在为“复合”做好万全准备。即使不想去考虑,大脑也在听到萨奇提这个事的时候就已经擅自勾勒出了几套备选的方案。
他拿笔记了几条,想了想又摸过手机。在进入工作状态之前,他得先打个电话。
“刚来的小鬼”啊。
艾斯奋力地挤上地铁,被人潮夹得喘不上气;他听到自己的手机响,却分不开手去接。周围都是符号化的陌生面孔,空气中充斥着发闷的怪异汗味。
一想到这就是他和他唯一的家人聊以生存的城市,不知为什么就全然提不起干劲了。他垮下肩膀,想着也许是路飞打来的,又振奋精神,才勉强将攥着的手机屏挪到面前。
闪烁飞入的却是马尔科的名字,备注着“
混账菠萝”这样的外号。他皱了皱眉头,一时间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
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呢?
艾斯不明白。
我们应该还算是陌生人才对。
即使已经吃了饭、共度了跨年、互换了姓名、甚至莫名其妙地见了两次面,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之间,我们还只是陌生人而已。
除了陌生以外,其他的都完全不了解。
就像在地铁上、或者旅途中会碰到什么人,偶尔也会聊得入港;但到站的时候却谁都不会问对方的联系方式,任不久之后这相应的面容染满记忆的尘埃。
除了陌生以外,我们又需要从对方处得到什么呢?
他看着来电的提示,像是刚接到完全陌生的新案子那样,茫然失措无从下手。电话响停的时候他甚至舒了口气,但没几秒钟新一通的响铃又欢快地唱起来。
在周遭壅塞而符号化的陌生视线的逼迫下,他按下接听键。至少电话那头不是个完全画不出脸的家伙,他可以很顺畅地画一个菠萝然后圈上眉眼,在大脑的绘版上尝试着画了下,竟然意外地合称,这让他在应声之前先笑出来。马尔科也没料到会在接通的同时首先听见笑声,他怔了一下,心想这小家伙总是能给人带来意料外的感受。
“看来心情不错嘛,交了女朋友吗?”
“……就算是又怎么样?比大叔你强多了吧。”
“啊,是啊,那就没办法了啊。”
“没办法?”
马尔科没有正面回答,他换了个问法:“你在白胡子的第一个客户,是TCNS吗?”
“喂喂,你为什么像个偷窥狂似的——”
在短短几分钟内被人两次形容为偷窥狂的感觉真不好,马尔科单手让鼠标在屏幕上没有目的性地打转,他决定让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吃一点儿苦头。
“现在到你明早上班还有多长时间?”
“?……十三个小时?……”
“算得挺快。”
“我说,大叔……”艾斯沉下声音,用自认为很严肃的语气说教,“你有空去干点事不好吗?能不能别把你所剩不多的生命用在浪费手机费上?”
“没错,”对方干脆地说,“我现在正要去做有意义的事。明天早上九点,有一个惊喜送给你,请记得查收。”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艾斯问出的同时电话那头响起挂断的忙音,焦躁的单调重复代替了回答。哦天哪,该死的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你们看似熟稔地进行对话。原本因为将要见到路飞而产生的好心情全被搅
乱了,倒不是变差,只是不在应有的位置上面;艾斯跟着人潮出了地铁,从电梯到出站口没有一处不是摩肩接踵,陌生的气息和力道在分神时毫不留情地撞着他的肩。
直到那很久不见、却仍然傻缺得像太阳一样的明朗笑容出现在眼前,他才觉得自己像脱轨列车般的思绪总算回到正常轨道上来。
没错,我才不要什么惊喜……除非,那能使我们更熟悉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广告小贴士:
AE:Account Executive 客户执行、客户服务、客户主任;预算执行者,负责广告代理商和广告主之间的一切有关业务,观念,预算,广告表现之联系。文中萨奇就是AE。
CD:Creative Director 创作总监、创意总监、创意指导(CD的前身,不是撰稿人便是美术设计,因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有优异的创作成绩而成为督导)文中维斯塔就是CD。
GCD:Group Creative Director创意群总监。文中冰山就是GCD。
可能之后还有广告术语会出现,有不懂的大家可以留言询问=0=
第四话:瞧那个可怜虫
那阳光一样的身边跟着个黑色的暗影。
艾斯叹了口气,路飞能够顺利抵达这座城市、还能在约定时间与他在地铁站会合,果然不是奇迹。
于是重逢的喜悦立刻寡淡了;好在兄弟之间并没有生分的感觉,他们仍然在黑影的见证下像小时候一样击掌庆祝,掌声和手心的热度瞬间缩短了数年未见的时间。接着他们在一家看来没什么人会打扰的店里坐下,又一份厚厚的文件被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拿出来,推到艾斯面前。
哥尔?D?罗杰的律师带来了他父亲的遗嘱、路飞的监护人权和“遗产”——一栋据说会闹鬼的没人要的破宅子,以及一个谁都不想要的债务人身份继承权。
“当然,你可以选择放弃遗产继承……”这样就不必承担债务了。
艾斯打断了他:“没关系,”他看了一眼在旁边胡吃海塞完全没听他们说话的路飞,“我来吧。”
那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