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青原是抱着最小的陈军炳坐在床沿哄的,被踹了也只好站起来,拍了拍怀里不哭不闹的婴儿,回头道:“我是和你说正经的呢。”
赵嫣然正倚在床上给老大陈军煌穿衣服,闻言冷哼道:“娶妻纳妾,开枝散叶,不是正经事?人家孙妹妹都说了,愿意为延青哥哥委屈,做妾也没关系……”
陈延青顿觉耳朵隐隐发疼,当机立断道:“我和她不熟!”
赵嫣然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给还在呼呼大睡的老二陈军烁掖了掖被角,忽温柔笑道:“不熟啊……那延青哥哥是谁呀?”
六月的晨光照耀下,陈延青只觉后脖子一阵发凉。
他冤啊!孙医女平时明明很端重的,一到自家夫人面前就发嗲,哥哥姐姐地混叫,像换了个人似的。
忽然,陈延青表情一阵严肃,他曾听延玉提过,世上有一种奇异的女子,生来便如男子如好男风一般,爱慕女子,自家夫人这样美貌……
赵嫣然从他那木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只当他是默认,怒道:“你真和那小妖精好上了?”
陈延青一呆,迎面就是一只锦红碧水鸳鸯枕,经了战场上枪林箭雨,他反应极快,立时偏头躲了。
被护在怀里的陈军炳在两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此生何幸,父正母慈。
“你还敢躲!”赵嫣然心疼地看了看陈军炳,“要是吓着三儿怎么办?”
陈延青嘿嘿一笑,拍了拍陈军炳的小屁股,道:“三儿随我,打小不哭不闹,吓不着,你看。”
赵嫣然看去,果然见那精致的小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她松了口气,伸手将陈军炳抱过来,慈爱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胸口。
陈延青打蛇随棍上,接着递陈军炳的时机在床沿坐下,见赵嫣然没理他,又把还在床上乱翻的陈军煌抱过来,一脸傻笑。
赵嫣然看着,低哼道:“傻样!也不知道那些个小妖精中意你什么!”
陈延青认真道:“我从前是陈木头的时候,除了你没有姑娘愿意多看我一眼,如今却有那么多非我不嫁的,可见还是这个华耀侯讨人喜欢些。”
赵嫣然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说那话也不过是拈几句酸罢了,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欢喜,笑道:“嗯,讨人喜欢的是华耀侯,陈木头是老娘一个人的!”
陈延青拍了拍陈军煌不安分的爪子,笑道:“只要你高兴了,把陈木头劈了烧柴都行。”
赵嫣然杏目一瞪,睨他一眼,“老娘劈自家男人干什么?要劈也是劈那群下流没脸的小妖精去!怎么?你想护着谁?孙半夏?”
陈延青被那一记媚眼儿扫得魂飞魄散,当即按着自家弟弟教的招数指天画地道:“这辈子我陈延青有嫣姐一个人就够了……如,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赵嫣姐轻哼一声,眼里带了些笑意,又道:“再加一条,下辈子也一样。”
陈延青挠了挠头,迟疑道:“下辈子……”
赵嫣然笑意一收,横他一眼,“怎么?你下辈子有人定了?”
陈延青低头,抱着陈军煌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些年我杀了很多人,来生要是判了畜生道,不是误你么?”
赵嫣然怔了怔,哼道:“你要是做了畜生,我就陪着你,索性上天入地,你也别想躲着老娘!”
陈延青也怔了怔,良久,笑道:“嗯,下辈子,我也守着你。”
赵嫣然这才给了他一个好脸色,陈延青抱着陈军煌,只觉心中一片柔软。
陈军炳静静听着两人对话,久违的泪意涌上眼眶。
前世短短十七年,他身子虚弱,自小养在后宅,所见俱是姨娘勾心斗角,庶姐妹争风吃醋,何曾见过这样真挚的情爱?
若是初时他还怨自己少饮了碗孟婆汤,以至于今生还要背负着前世的无奈,那如今便只剩庆幸。
做他们的儿子,会很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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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见字如晤。
那日别后,闻听陈叔身份,女儿悲喜难言,悲与他身份天差地别,终是无缘,喜是姨娘苦尽甘来,得贵婿盈门,从前是是非非,女儿也不愿再提,老祖宗去后,府中萧条,父亲日渐憔悴,大房虎视眈眈,女儿心中苦闷,却无处诉……”
沈瑜林放下信笺,朝锦绣看了一眼,“确定只有这封?”
锦绣笑道:“公子想得也太多,那三小姐不过一介闺阁女儿,那里便有那么多后手了?我亲自去截的信,确是只这一封没错。”
沈瑜林揉了揉额角,低低笑道:“这些日子朝中事忙,不觉便想多了。”
锦绣轻哼道:“公子都忙得吃不上饭了,那三小姐竟也来添乱,真是浪费公子一片苦……”
沈瑜林将那信在烛下烧尽了,才开始批公文。
锦绣朝外间张望,果然见监举司中人已散尽了,回头便苦了脸,“公子,咱们今天晚上也不回去啊?”
沈瑜林头也没抬,笑道:“要不你先回府休息,明日寅时来传轿子罢。”
锦绣摇头道:“我在这陪公子。”
他说着便搬了只小凳坐在墙边,从怀里摸了本《镇国传》打发时间。
沈瑜林轻笑一声,开始专心批公文,拟奏章。
自从沈瑜林升了左执事,公务繁忙,锦绣便在他办差的院子里单隔了一个小间,放了软榻,以便他忙完也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倒也合用。
批完公文已是丑末,外间夜色漆黑,沈瑜林却无甚睡意,近来朝中局势朦胧,相应的,六部事宜也增加许多,最重要的却是,户部亏欠一事。
本朝是乱世开国,百废待兴,连陈相的俸禄也不过一年三千两白银,国库自然不充裕,月前云南地动,百姓死伤无数,拔灾款时户部尚书却是冷笑道,库中统共还余一千万两白银,并百十来本借款帐册,明年六部统筹银两尚短,找他要灾款,分文没有。
圣上震怒,下令追查欠款,可既有脸面去国库借银子的,谁家不是皇亲国戚,世族功臣?
这追查欠款,便是一个难字。
原先这里头也没他监举司的事,可欠款一事已上了台面,自然有不少依附这些世家大族的小官员落马,天下官员数以万计,这小小百十来号人的监举司,能照常运转便不错了,自然极为忙乱。
沈瑜林低叹一声,复又想起方才那封信,心中了然,贾府豪奢也不是一两日了,凭着那点国公府老底压根入不敷出,更别提那省亲的大观园竟比王府还精致,必是借了国库不少银两。
这会儿贾府能顶事的也只有二品将军贾赦,可那却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也怨不得那位三小姐迫不急待地想巴上华耀侯府。
只是她字里行间不仅无半点悔过之意,竟暗示娘亲早已知了陈叔身分,而她却是事后得知,娘亲赎身六年有余,再不算贱籍,她却还是一口一个姨娘,提及自身处境时更是含怨带恨,好似一切都是娘亲造成的……连求人都是这样态度,果真是被养坏到根子上了。
沈瑜林从镇纸下取出一张叠好的名单,冷笑一声,同那信一样,在烛下烧了。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教他费心。
锦绣走过来,打了个哈欠,揉着酸涩的眼皮,嘟哝道:“公子又烧什么呢……不早了,这会去睡还能睡上一个半时辰呢。”
沈瑜林低笑道:“没什么,你也赶紧去睡罢。”
锦绣实在困得不行,点了点头便摸到屏风后,他的小房间里,倒头便睡。
沈瑜林吹了灯便出去了。
月光湛湛,繁星点点,小院里夜风轻拂银杏小扇,正当静谧。
☆、第72章
阴风拂过面颊,举目皆是缟素;沈瑜林有些恍惚地看着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少年跟着人群畏畏缩缩地跪在灵堂下。
“老太婆;早该死了……”一身素衣的赵姨娘簪着白花;满脸快意道。
“姨娘,我腿疼。”少年嗫嚅道。
赵姨娘一把拍在那少年后脑勺上,低低道:“先忍着,一会儿等宝玉撑不住了,你再去睡。”
少年不甘道:“凭什么我们要给她守孝?怕是那老太婆都记不得我这孙儿长什么样!”
赵姨娘哼道:“你有本事嚷嚷去呗,就知道窝里横!”
少年闭嘴;过了一会儿,他偷偷抬头;正瞧见有漂亮丫环给前头跪着的那孝衣少年送粥;抿了抿唇;道:“姨娘,我饿……”
赵姨娘也瞧见了;登时火冒三丈,扯起少年道:“我们找你琏二嫂子去!凭什么宝玉有吃食要饿着环儿……”
沈瑜林怔怔地看着二人远去;忽然发现灵堂中,他曾经的嫡母王氏悄悄勾起了唇角。
不好!
他想出声唤住两人,却张不开口,他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却挪不动脚,只能悬浮在灵堂正中,游魂般看着贾府百态。
不知过了多久,赵姨娘和贾环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沈瑜林眼中,只是不知怎的,他心中一阵不安。
赵姨娘拉着贾环跪回了原处,贾环揉揉眼,打了个嗝。
灵堂的念经声还在继续,时不时夹杂了几声抽泣,天色渐明,沈瑜林只觉身子渐渐地轻了,飘飘忽忽之际,忽听一句。
“啊!赵姨娘和三爷猝死了!”
“许是老祖宗见不得他们作恶,把人带走了呢!”
“恶事做多了,这是报应。”
……
沈瑜林满头冷汗地惊醒,猛然坐起了身,抬眼只见外间天色蒙蒙,原是噩梦一场。
他擦了擦汗,心中仍是一阵不安的悸动。
锦绣在隔壁听见动静,立时披了外套敲门道:“公子,可是要起身了?”
这会儿临近寅时,沈瑜林也睡不着了,便道:“嗯,打水洗漱罢。”
一番折腾,天光已是大亮,离着早朝还有一个时辰,沈瑜林不知怎地便绕到了萃华楼。
萃华楼是永宁王府置办的产业,不算赚钱的营生,重在地界好,建造风格雅致,颇有江南风韵,姬谦同人议事也多定在这里。
沈瑜林坐在雅间里,端着茶盏静静出神。
方才那梦实在太真实,真实得让他到现在心口还在发凉,他甚至觉得,那便是事实,没有沈瑜林的故事里,娘亲和那少年便是这般去的?
华耀侯的族谱里,亡妻赵氏,亡子环便是这样来的?
算算时间也对,若无他掺和,贾家不会丢了国公匾,贾宝玉不会那么轻易被关进黑牢,那贾老太太不会早几个月死。若无他掺和,陈延青此时还在边关打仗,根本赶不及相救,娘亲同原身可不是便要落得下场?
沈瑜林抿了口茶,眸光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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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之上,姬宸歆一拍龙椅扶手,将一本暗红封皮的奏章丢下御阶,怒道:“周朝康,你敢欺朕!”
户部尚书周朝康出列,跪下,昂首道:“八百万两灾款一出,再加上月末官俸发放,国库便无余银,老臣只恐社稷危矣!故而只拨四百万两,圣上要因此治老臣之罪,老臣无话!”
大理寺卿郑世昂出列道:“禀圣上,周朝康欺君罔上,置天下万民而不顾,其罪当诛!”
周朝康怒道:“郑世昂!你说这话前好歹将你欠国库的五十万两银子还清了!”
郑世昂脸色涨红,道:“圣上,周朝康御前咆哮为大不敬!”
姬宸歆揉了揉额角,皱眉道:“半月有余,欠款还未还清?”
周朝康一字一句道:“除永宁王府还清欠款六万两以外,无一人来还,老臣挨个上门追债,光闭门羹便吃了二十七回!”
姬宸歆疑道:“王府也有欠款?老三的?”
周朝康道:“诸位王爷欠款不等,大多是开府时预算不足,数目也不多,不过还款的也只有宁王爷了。”
姬宸歆沉吟良久,道:“老三。”
姬谦猜到了什么,执圭出列,恭谨道:“儿臣参见父皇。”
姬宸歆道:“朕命你暂掌户部,追回欠款,你可有异议?”
姬谦道:“儿臣领命。”
姬宸歆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低叹一声,道:“一月之内,还不清欠款的,无论是谁,家产抄没,男丁流放,女眷配军。”
陈仲先心头一震,忙出列道:“圣上,此事是否太过严苛……”
姬宸歆淡淡道:“若是功臣之后,宁王酌情去办。”
姬谦恭谨地应了声是,黑眸中闪过微光。
陈仲先一向清廉,自然没欠多少银子,他的同辈好友中更没有砸锅卖铁也还不上欠款的,姬宸歆话一出口,他所担忧的却是贾家。
贾代善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是眼神,娶了个败家娘们,一年年地把他当兵打仗攒的那点儿家底都给败光了,偏生又不会教儿子,老大养成了老纨绔,老二养成了窝囊废。
孙辈也是,嫡长孙日日忙上忙下像个管事的,倒把二房嫡次子捧上天,偏又是个不顶事的祸头子,这贾家两辈子好容易出了个混官场的人精,还生生教他们自己给送出去了,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陈仲先低叹一声,朝后头沈瑜林瞥了一眼,见他面色惨白,眼下青黑,只以为他也在忧心贾家,心下也不由有些感叹。
沈瑜林的确是在想贾家的事,昨日惊梦,他已然知道这原身遭遇,心中也不由戚然,原身虽也是早逝,但毕竟还活到了十六岁,而他还阳时原身不过八岁,却是占了他八年阳寿,这债焉能不还?
帮娘亲脱困是他心之所愿,弃那三小姐不顾却是凭着自身喜恶,他又一向不喜勉强自己,想来,也只有替原身报仇一途才能还清这债了。
他也不知那事究竟有几人参与,但总归逃不过是那王氏主谋罢了,从前他不愿计较后宅恩怨,可如今……少不得要淌一淌这浑水了。
沈瑜林打定主意,此时姬宸歆已在给姬谦挑选人手,因着这事太得罪人,倒没几个自动请缨的。
沈瑜林当即出列道:“禀圣上,微臣愿随宁王追查欠款。”
姬谦状若不经意地侧头,微瞥他一眼。
沈瑜林垂眸,不去看他。
姬宸歆知道他来历,不由微怔,道:“监举司运转不易,沈卿可还有分;身之力?”
沈瑜林抿唇,正色道:“户部一事事关重大,臣当竭尽所能,助王爷追回欠款。”
姬宸歆沉吟一会儿,想起沈瑜林幼时经历,也知道他有些手段,便道:“准奏。”
沈瑜林谢了恩,微微一笑。
此时于尚清也出列道:“臣亦愿随王爷追查欠款,请圣上恩准!”
于尚清近来驳倒了不少贪官污吏,官至正三品御史,也颇有分量,姬宸歆当即应允下来。
下了朝,沈瑜林并未急着回监举司,而是绕了几圈进了萃华楼,他知道姬谦有话同他说。
果然一进三楼雅间,沈瑜林便瞧见了一身玄色常服的姬谦。
“你方才是怎么了?”姬谦皱眉道,“追查欠款并不是件好差事,尤其监举司里还那么忙。”
沈瑜林抿了抿唇,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姬谦的腰,脸颊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姬谦一怔,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哄道:“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听着姬谦有力的心跳。沈瑜林心中的不安渐渐散了些,他低叹一声,道:“昨日我做了一个噩梦,心里有些慌,只想多找事做,缓缓心情。”
姬谦失笑,道:“旁人只想卸了差事去缓心情,你倒正反着。”
沈瑜林淡笑道:“事忙了就想不起旁的了,一闲下来,我总会胡思乱想。”
姬谦抚了抚他的后脑勺,道:“不是说梦都是反着来的吗?偏你堵在心里想东想西的。”
沈瑜林轻叹一声,没说什么。
姬谦叹道:“这些日子便教右执事多担待些,你莫要将身子搞垮了,追查欠款……唉,只怕苦着呢!”
沈瑜林笑道:“你能受得,我为何便受不得?我不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