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心中一噎,面上却红通通强作镇静,那模样可爱极了,惹得老管家并两个小丫环偷笑。
低头默默喝粥的贾环唇角上扬,接着便是一僵。
这种算计了人又背地里自鸣得意的心情,八岁之后就没了吧?他这是……返老还童了一把?
莫非得了这小儿身子,连心思都稚气了不成?
默默算计了一下利弊,确认这还阳的后遗症对自己还构不成大影响,贾环才放下心来。
承嗣之子不同于过继,须得五代内近亲方可,沈襄从未想过留后,对贾环便分外上心。
因着贾环坚持要与贾府一刀两断,为了不让他于孝道上吃亏,便连夜知会几位沈氏族老,替他安排了族中旁系的孤儿身份。
忆及几位叔伯心照不宣的眼神,沈襄也不由失笑。
何至于小家伙去误导,这下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来也颇奇,存了这份心思,再看贾环举手投足间不自觉的气度,他竟隐约觉着“这孩子是生来要给我做儿子的”。
这话若叫贾环听见必要翻他一个白眼。
沈襄其人是个真正的君子,放在大晋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味,然而宁君盛世之后,大兴孔孟之道,大御朝的世家公子们,无论天赋,个性,资质,都被从小按着”君子模板”教养着,纪瑜林更是其中佼佼者。在他不着痕迹的刻意下,不相似才是怪事。
贾环眼尾微敛,见沈襄冷脸下遮不住的欢喜,心中轻嘲。
纪瑜林,你果真是天生的伪君子。
……
晋时承嗣之仪不比后世繁杂,却也十分郑重,花朝节后三月三,正是难得的吉日。
时辰仓促,府中一应祭物摆设却很周全。二人用了早膳之后便是沐浴熏香,且是与沈襄共浴,意喻从今往后父子同泽。
早春微寒,净室里备了同款的厚重衣物,俱是青色衿衣佩大小玉麒麟。
沈襄接了净布,为贾环拭干身体,这也有些讲究,不多赘述。
两人一路行至正厅,沈襄的知交便纷纷上前道贺。贾环后撤半步,神色温谦,略带些晚辈的恭敬与拘谨,礼仪周全,偶有插话也不显突冗,反倒为他添了几分灵气无邪。
便有人对沈襄道:“得麒麟儿如此,沈兄好福气。”
“今日当饮三杯,贺子静大喜!”
“好你个沈子静,族里有这般好资质的小童我竟不知,教你捞个正着!”
……
沈襄一一应着,双眼眯出愉悦的弧度。
沈襄人脉不多,却颇有分量,有些还是朝中新贵,贾环旁听了几耳朵,却发现其中竟有不少人名留史册,倒让他颇为怔愣。
按说如今永宁王年方弱冠,母族平平,在诸王之中亦不受宠,绝不会有人将这些冉冉升起的一片新星与他相联系。只是贾环纵读史书,”圣武之治”大致上的班底他却是通晓,可他从未想过……竟这么早!
晋武帝师苏从博,一品御史林致远,户部杨素闻,兵部祁天,吏部叶允容,以及……未来的圣武第一相许文琅。
旁人看来只是一场颇有分量的承嗣礼,贾环却彷彿看到了一个时代。
许是他目光太灼热,方才被人唤作文琅兄的青年回过身,疑道:“瑜林?”
也是巧了,那旁系早夭的孤儿名唤沈瑜林。
贾环一怔,回过神来,忙羞涩一笑,“许哥哥好。”
许文琅微微一笑,半弯下腰对他道:“沈兄与我是同辈,你当唤我许伯父。”
这下倒是哄堂大笑,祁天扭头,看许文琅一脸认真地等着小孩那声许伯父,忍不住道:“小瑜林快叫罢,这人死心眼儿,你不叫他一声他不放你走。”
林致远一向嘴上不饶人,此时便笑道:“文琅平素辈分最小,这下可找着能欺负的了!小家伙可别叫他!当心他来劲。”
正寒暄的沈襄杨素闻几人也回过头,颇有趣味地看着对视的一大一小。
贾环心下略沉,知道这是第二关,他凤眼微眯,黑白分明的瞳仁飞快地闪过一丝狡诈的精光,很快,却让人看得清晰。
略昂了昂头,束成单鬓童子髻的发丝衬得他灵气逼人,“本来,叫许哥哥做伯父也没有什么,毕竟怎样他都比我大。”
“只是……”小家伙嘟了嘟嘴,“伯父是长辈,要送晚辈见面礼的……许哥哥又没有送……”
说完,他只用那一双漂亮的凤眼去瞄许文琅腰间三色翡的美人坠。
这下贾环却是把许文琅挖坑埋了,那美人坠他记得,是纪家老库里的东西了,据说许文琅从及冠起便戴着,几乎戴了一辈子。
许文琅失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羊脂白玉的文昌佩,蹲下身给贾环系上,林致远不依了,“小家伙看上的可不是这块!”
许文琅无奈,向周围拱手告饶道:“哥哥便哥哥罢,这三色翡不值什么,只颜色稀奇些,诸位却是看不上的,便放了弟弟一遭儿罢。”
祁天瞪了还待说些什么的林致远一眼,笑道:“文琅对这美人坠宝贝得紧,想是佳人相赠,诸位莫起哄。”
气氛正热,外头有人传话,荣国公府二老爷到。
林致远直接一口茶喷出去,回头对沈襄道:“看不出子静竟是个交友广泛的。”
沈襄早想好了由头,便道:“瑜林父母早丧,唯幼时与我亲近些,后来一路随我上京,却是走丢了,幸得贾员外郎的妾室赵氏相救,教养到如今,今日不将人请来也不像话。”
祁天唏嘘道:“小瑜林是个命苦的。”
贾环低下头,看似情绪低落,实则在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
他是想过要脱离贾府,甚至误导旁人自己是沈襄亲生,可从没想过沈襄只一句话便能连那一点儿血脉联系都断了。
何况,便是将来有人发觉他与赵姨娘关系,也只会以为沈襄是他亲父,毕竟,有谁会这么傻,为一个陌生孩童做到如此地步。
贾环狠狠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
若你今后待我如初,纪瑜林必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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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进得沈府来,因着身后的小厮被拦在外头,没了人低眉顺眼的陪衬,他的官步便显得有些滑稽。
他来,便是知晓这事板上钉钉,不容更改,然而王夫人的话却是说进他心里去了:既然贾环已送出去了,多想无益,不如附送了赵姨娘,日后他若落魄与贾氏无干,若是富贵了,必要记贾家一份恩情,若他是个小白眼狼,左不过还有三丫头在呢。贾环独性子,谁也不亲近,只爱往探姐儿身边凑,挨了骂也是笑嘻嘻的。
想起昨晚刚开了脸的周姨娘,贾政便没那么不舍了。赵姨娘相貌虽美却粗俗不堪,哪有周氏的温柔小意。
因他一路走一路思量,小半盏茶的回廊竟走了一柱香,沈襄皱眉,看着吉时将误,便着人再去催请。
正当口,人到了。
在座的除去沈襄与许文琅是白身外皆是三四品官,苏从博却是皇子文师,正当一品,贾政的官步便僵在了门口。
林致远此时还在工部行走,官不大,正是贾政顶头上司,便似笑非笑朝他道:“贾大人好威风。”
贾政是个脸皮厚的,强压下心中不安,拱手道:“失礼了,诸位大人,下官骤失环儿……”
“贾伯父,环弟怎么了?”
☆、第5章
“贾伯父,环弟怎么了?”一道急切的童音传来。
贾政一看,却是差点气血攻心,面前这一副妖娆娆的模样的小童,可不就是那祸头子!
若当初用这副样子好生哄了忠顺王爷高兴,哪来这么多波折?宝玉的事还没平,倒害他被那个一事无成的大哥耻笑!
不由怒起,喝道:“逆子!”
见沈襄有意拦下欲开口的林致远,贾环心知这是第三关,若过了,沈襄必视他为亲传弟子,倾其所学地教导,他心中一定。
却见贾环瑟缩了一下,双眼似有惧意,低头咬了咬唇,再抬起头,他已是满脸泪痕,鼓起勇气哽咽道:“你必是将他送人了……像我一样,我知道二公子同忠顺王爷抢戏子这事难办……呜呜呜……可是,可是……环弟他也是你儿子啊……呜……”
贾政见他不认亲父,又这般惺惺作态,怒极,扬手就要打,却被沈襄一把按住了手腕,贾家男人个个中看不中用,哪里是沈襄对手,贾政一节腕子被捏得几乎要折断也没能扯回来,脸色青红交替,旁人也只道他无言以对。
贾环又哭道:“如今我有幸寻到叔父,不必以身侍人,可环弟……呜……”
他哭得凄惨,连被他捉弄过的许文琅也不由叹气,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拍打他后背。
林致远心直口快,冷冷一哼,道:“贾二老爷倒是颇重嫡庶长幼。”
一向谨言慎行的苏从博竟也道:“代善公英灵未远,后人却是如此……可悲,可叹。”
春风过堂,打得贾政一个激灵,他头脑立时便清醒了,欲要解释,手腕却被沈襄捏得疼痛不已,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贾环伏在许文琅怀里,额头抵在他左肩,不断滚落的泪滴很快在上等的云华锦上湿成一片。
本是做戏,但触景生情,哭着哭着,他也不由有些伤感起来。
同是这般年纪,最初的最初,他所有的算计不过是想让父亲注意自己。
他倒背论语时,父亲正亲手教庶兄练画。
他丹青成绝时,父亲正和庶兄互相悔棋。
他无人与弈时,父亲正带着庶兄逛青楼。
待他金榜题名,才恍觉,一切都是笑话。
后来呢?他弄死三位庶兄,绝了他们子嗣,发卖合谋害死他母亲的姨娘婢妾进最下等的青楼,把父亲生生气死了。
那时他大势初成,面对满朝缄默,心中惟有志得意满。
如今想来,只有惘然。
贾政再欲说些什么,他已无心去听,想必赵姨娘人已送到了,便是他们想留下个把柄也是名正言顺留下那三小姐,与他却无尤。
连赵姨娘,除去对她的敬重,也只是他对原主的一份补偿罢了。
幼承庭训,他真正学到的唯有“决断”二字,却已受用终身。
擦干眼泪,贾环撩袍对着被沈襄几人制住的贾政叩了三个头,道:“教养之恩瑜林不敢忘,日后必报,只是环弟前车之鉴,瑜林深觉齿冷,从今往后,瑜林不愿再同贾氏谈情分。”
苏从博点头,拂了拂短须,对众人道:“瑜林贤侄恩怨分明,今日我便为他做个见证,诸位意下如何?”
苏从博一言既出,分量颇重,众人也觉此事合情在理,便纷纷应下。
贾政目眦欲裂,眼见府里最上不得台面的小冻猫子在众位命官面前如鱼得水,只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保不齐将来怀恨在心,于仕途上给宝玉下绊子。怒火与心中渐起的不安交织在一处,燃尽他本就不多的理智,他阴沉沉道:“不孝子!连老子也不认了?你可记着,你三姐姐如今是养在夫人身边的……”
话未说完,却被祁天按住了肩膀。
祁天三十当啷的汉子,站到近前比贾政高出一个半头不止,他咧嘴一笑,很是憨厚的样子。
“贾大人……”
“咣!”
贾政鼻子顿时一歪。
血水混着涎液再加上一点鼻涕,一气儿滚出来,原本俊秀端方的一张脸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贾环抬头,却被许文琅遮了眼睛,“莫看,怪吓人的。”
沈襄大致明了贾环的心性,资质与能力,心中喜欢,此时也不再沉默,着人带上他的名帖,将嚎叫不已的贾政抬回去。
祁天收了拳,顺路撇了撇冠带,示意几个亲兵跟上,又朝打头的那个比了个手势,回头叹道:“本以为贾政单枪匹马来捣乱,手上想必有两下,谁知……唉~”
许文琅放下遮住贾环视线的袍袖,闻言哈哈一笑。
贾环抬眼,看着祭桌上燃尽的香,沉默良久,回头对沈襄折身一礼。
沈襄将他扶起,道:“吉时贻误是天意,侄儿莫自责,天命难违,你我既无父子之缘,那可愿拜吾为师?”
贾环重活一世,自是颇敬鬼神,当初祖父为他册命,也曾算出他寡亲缘,薄妻儿,遂不强求。
当下执了弟子礼,贾环便伏身拜倒,口称师父。
☆☆☆☆☆☆
话说这边厢抬贾政回府的却是祁天的亲兵并几个人高马大的沈府家丁,那贾家小厮夹在其中好似一只嫩生生的小鸡仔,心中惴惴,又怕被主子问责,一路上哭天抢地,倒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祁天此时正在五城兵马司任职,几个亲兵也是平日巡逻街巷的熟脸,便有人招呼道:“几位大哥这是干什么去?“
”贾二老爷这是……犯事了?”
“我看着是有些像。”
……
领头的亲兵叫李延虎,个头不高,生得也憨,人却是个促狭的,他掂了掂背上的贾政,朝众人拱了拱手,道:“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我们统领正同人吃酒,这贾二老爷找上门来,指名画姓地要挑战我们统领,我们统领就说了……”
他清咳一声,学出一个醉醺醺的武生调:“这事儿……没个彩头?”
说着,他又捏出个文人腔来,“这贾二老爷道:‘我有美妾一名,比是不比?‘ ”
“我们统领一听,眼睛咣当那么一睁,就那么一拳……唉,可怜贾二老爷就躺平了。”
众人哄笑。
又有人道:“怨不得要劳李哥一路护送,原是祁统领怕贾二老爷不认帐啊!”
“就是!就是!”
“祁统领怕人跑了哩!”
……
李延虎严肃道:“正是这个理儿,诸位可快散了罢,莫耽误我们统领好时辰。”
众人笑闹了一番,方罢了。
李延虎见人群散去,笑呵呵地回头,目光扫向几个同僚,拖长尾调道:“方才……”
“啊!李哥说啥来着?”
“没听清……”
“李哥方才说话了吗?”
沈府家丁八风不动,贾家小厮泪流满面。
贾政被这么一激,却是厥过去了。
不题贾府众人是何滋味,自此,便与贾环再不相干。
入了沈氏族谱,贾环便唤做沈瑜林,这名字于他颇有缘法,虽时常教他忆及前生,却也不舍更换。
一来二去,便到了午时,虽有一场闹剧,几人兴致却还好,沈瑜林坐在众人下首,入了席。
席面是天然居订的,道道精美绝伦,沈瑜林略饮了几杯梅子酒,却有些食不知味。
寡亲缘,薄妻儿。
从前他只当笑话听,如今想来,前世今生桩桩件件,莫不是印证。
他为嫡,母早丧,父气绝。
他为庶,父无良,母位卑。
筷子送至唇边,略烫,微微惊了沈瑜林一下,低眼一看,却是一只素褶点金汤包。
几日前的一幕幕滑过脑海,心头酥酥麻麻地痛。
赵姨娘……
轻声一叹,罢了,我本是个不信命的,怎么如今竟矫情了?倾我之力,怎不能将人护于羽翼?
不对,从此不该叫姨娘了,当唤一声母亲才是。
沈瑜林眉头略松,勾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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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赎妾之事上不得台面,赵姨娘被安排从后门入府,沈瑜林刚掀了门帘,早被人一把抱住。
“环儿……我的环儿……”
沈襄此时也掀了帘进来,身后跟着一双青衣丫环,他也不近前,略对赵姨娘颔首,“赵夫人。”
赵姨娘本名赵嫣然,因与王夫人的闺名季嫣重了,府里也只唤一声姨娘,骤然被唤一声赵夫人还有些茫然。
沈瑜林从她怀里红着脸退后,喏喏道:“师父。”
沈襄点头,又对赵嫣然道:“我这府里并无女眷,为夫人名声计……”
沈瑜林忙道:“母亲家中尚有父兄,师父莫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