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林一怔,笑道:“王爷好眼力。”
“监举司无事可忙?”
沈瑜林垂眸应道:“回王爷,今日瑜林轮休。”
姬谦抿唇,觉得王爷这个称呼前所未有的刺耳。
刘显祖瞥见他乌沉脸色,心中一慌,忙笑着岔道:“王爷光临文雅坊,是敝店之幸,不知王爷。。。。。。”
姬谦扫他一眼,道:“青羽回觞。”
刘显祖笑容一僵,他能说那把琴是仿的么?
沈瑜林微挑了挑眉,虽比不得云泉松鸣,那也是件名琴了,想不到这文雅坊竟是藏龙卧虎。
那一直未出声的斗笠男子忽叹了口气,道:“青羽回觞是大不详之物,自用还可,若是送人,阁下三思呐。”
姬谦挑了挑眉,道:“大不详之物自用倒可?”
斗笠男子轻声道:“至尊有百灵护体,至贵则万邪规避,天下能用此琴者。。。。。。不可说,不可说。”
姬谦勾唇,对刘显祖道:“可有旁的?”
那青羽回觞可是他答应给王家小姐做聘礼的,这骗子倒识相,刘显祖心下暗道。
见姬谦发问,刘显祖回神,连忙笑道:“回王爷话,敝店五日前才进了一把云泉松鸣,那音色真真绝了。。。。。。王爷可要瞧瞧?”
姬谦颔首。
刘显祖忙令人取了琴来,沈瑜林看去,只见那琴上缕空了成片的云纹,看得出做工极精细,木质较新,漆色润泽,当是五十年以内的,弦色微有不对,第三根与第七根是寻常的透雪弦,而其余的则看不出材质,弦色透明中微微泛黄。
姬谦瞥了眼琴盒上标价的小木牌,朝身后的李平盛颔首,李平盛会意,从袖中取了一叠银票,数了十张,递给刘显祖。
刘显祖连忙推辞道:“此琴能得王爷喜欢是它之幸,草民愿将。。。。。。”
李平盛笑道:“给你的你便收着。”
刘显祖正欲顺水推舟地收下,忽听斗笠男子轻叹一声,道:“这琴用了四尺楠木,我这楠木有五尺,你为何不换?”
刘显祖的笑僵了,他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吧?
此时姬谦忽道:“以木易琴?”
斗笠男子微微点头,又道:“我如今同你换,可好?”
姬谦笑道:“五尺换四尺,确是不亏,只是这琴我欲送人,倒是不能了。”
斗笠男子笑道:“这琴是昔年故人之物,我也只是寻个念想,若阁下不嫌弃,我为这位小公子另制一把如何?”
沈瑜林微挑眉,笑道:“怎么扯上下官了。。。。。。前辈不是说笑罢?”
斗笠男子低笑道:“琴之一物,岂是乱送的。”
沈瑜林一怔。
“两个月后,小轩亭取琴。”
回音犹在耳畔,人却是无影无踪,刘显祖身后的小厮惊叫一声,原来是琴盒已空了。
。。。。。。
华灯初上,沈瑜林同姬谦并肩行在柳树林中,两双秋靴一道踏着落叶,声响倒齐整。
这林子一向冷僻,鲜有人烟的,沈瑜林便笑道:“方才那人你认得?”
这话虽是疑问,他心中却已肯定了,果然姬谦点头,道:“那是慧空大师。”
沈瑜林挑眉,那人声音虽沧桑,身形倒是个青年模样,慧空大师。。。。。。得有百十来岁了罢?
姬谦笑道:“呵,我初时见他在浇菜,只以为他是个小沙弥。。。。。。这些高人总是有些手段的。”
沈瑜林也不再纠结此事,道:“慧空大师此来,便是为了那云泉松鸣罢。”
姬谦道:“本来我想送你的。”
沈瑜林心中一跳,面上却只淡淡应了一声,道:“我不善琴。”
诗书棋可自悟,而琴,沈襄从未教过他,他当是不会的。
姬谦低笑道:“我不信。”
沈瑜林凤眼微扬,却听他道:“你方才端详云泉松鸣时的眼神。”
沈瑜林抿了抿唇,是他疏忽了,善琴之人,看着一把好琴时欣赏而评估的目光与常人是不同的。
姬谦轻叹道:“瑜林的琴声,一定很好。”
沈瑜林顿了顿,道:“慧空大师说两个月后取琴,时辰是不是太仓促了?”
姬谦将他耳畔垂落的散碎发丝梳理齐整,带到耳后,笑道:“莫管他,若是那琴比不得云泉松鸣,我们便不换了。”
沈瑜林听他这话像哄小孩似的,不由笑道:“慧空大师说了,那云泉松鸣戾气可重着。”
姬谦颇无奈地眨了眨黑眸,道:“青羽回觞如此,云泉松鸣也如此,真不知世上有什么琴可称祥瑞,岂不是都要烧了才算干净?”
沈瑜林低低一笑,双颊有些薄薄的红。
姬谦怔了怔,笑道:“你若肯日日对我这样笑,便是烧了全天下的琴,我也是愿意的。”
沈瑜林轻哼一声,道:“待你有了这般的权,肯对你笑的人也多着。”
姬谦黑眸一弯,薄唇边笑意浅浅,他一字一句道:“连寒,天下再无人似你。”
连寒是几日前冠礼上沈氏族老为他取的字,寒从辈分,连字意为同宗。
沈瑜林顿了顿,撇头,他虽没有应声,却也没有松开二人方才一路交握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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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曾断过,也曾换过,音色有些不准,琴身有细微的刮痕,拆开琴板,里头积了许久的灰。
慧空坐在御台寺的禅房中,缓缓叹了口气。
良琴蒙尘,英雄无继。
当年那剑眉明眸,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可曾想过他打下的家业竟会败落到如今?
打湿薄巾,拧至半干,一寸寸地擦拭,连换了两遍水,琴中积灰方去。
慧空重组了琴,只觉还缺了什么,怔立良久,弯腰去拿床下包裹,斗笠微斜,纱帘半开,却是露出一张俊秀白皙的青年面庞来。
“你还是没变。”轻佻的声音打了个哨响,慧空看去,却是个灰布衣裳的中年人自窗口翻了进来。
慧空敛目,起身,双手合十道:“季小施主,别来无恙。”
季应泽笑容不变,声音里却带了些懊恼的意味,“我扮我爹不像么?为什么大师每次都能分出我们?”
慧空没有答话,季应泽自顾扯了脸上的人皮面具,解了身上那粗糙外袍,露出一身明蓝箭袖束腰的骑装来,方松了口气,笑道:“我方才去了一趟荣国公府,本以为能瞧瞧当年同祖父齐名的麒麟大将军后人是什么模样,结果。。。。。。呵。。。。。。”
他说着,半点拘谨不带地坐下,还给自己斟了杯茶,笑嘻嘻道:“怨不得我爹总夸我呢,同那贾宝玉一比,嘿,我简直是天仙下凡呐!”
慧空低叹道:“季小施主是人中龙凤,那贾公子也不寻常,只他的机缘不在凡尘罢了。”
终究是,撑不起贾氏门庭。
季应泽听得无趣,道:“罢了,我爹要我来问大师,归期到否?”
慧空抬眼,看向窗外明朗的天空,道:“尚有六年期。”
季应泽翻了个白眼,冷哼道:“那老东西命倒长!”
慧空闭目,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季应泽忽笑道:“大师曾言宁王为天命之主,若我与空助他提早即位,可算逆天?”
慧空睁开那双透澈的眸子,道:“莫非季施主。。。。。。”
季应泽笑意微敛,抿了抿唇。
慧空叹道:“天命不可违,一皇气数尽后方有一皇继,若强逆,则生灵涂炭,罔添杀戮。”
季应泽面上薄怒,道:“多少年土皇帝做下来,现在临了临了倒惦记着回朝了,我便说此事没那么容易!”
慧空敛目,喃喃自语了几句,手中接连掐算着。
季应泽冷冷道:“罢了,且叫他拖着,同那姬宸歆比谁命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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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慧空轻叹一声;道:“时也;命也。”
季应泽收敛了面上冷色,道:“我可不管什么时;什么命;若他能撑到那时候,与空易主也罢,若他。。。。。。哼;我便裂土自封王。”
慧空敛目,抚着云泉松鸣那两道易弦处,没有出声。
季应泽闭了闭眼,抿了口茶,方笑道:“大师这琴不错;看着倒同我爹那上方涧尾是一对儿。”
慧空低叹道:“云泉松鸣;上方涧尾,本就是同根木。”
季应泽微挑了挑眉,笑道:“贾家的云泉松鸣不是教那败家妇人给当了么。。。。。。”
真不是他瞧不起这位慧空大师,云泉松鸣的价,卖了他那间寺庙都抵不起。慧空大师幼年修佛,于俗务上是半分不通,偏偏那身至臻化境的武功。。。。。。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慧空道:“这是同宁王所换。”
季应泽桃花眼微挑,道:“宁王?便是大师先前说的那位了?”
慧空点头,又道:“季施主夙愿,只在他一念之间。”
季应泽勾了勾唇角,哼笑一声,道:“我与空坐拥海外七国五十六岛,除了那疑神疑鬼的老东西,哪个皇帝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慧空轻念了句佛号,面容沉静,双眸无波。
季应泽也不在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杯中自己渐发冷淡的面容,轻声叹道:“七国五十六岛,也抵得上这晋土半壁了罢?称王称霸那么久,我爹倒还想着给人做臣子,着实。。。。。。教人费解。”
慧空轻拨了一下琴弦,那音色果真清亮,尾音也极悠远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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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日冷过一日,待绵衣替下秋单,京都飘雪之际,沈瑜林也等来了他的琴。
御台寺前的小轩亭极僻静,东南两面是竹林,北面是一条潺潺的小溪临着那青山古寺,来时的青石小路在西头。
亭中被打磨的极光滑的石桌上摆着一架七弦琴,清漆,无雕饰,四角无棱,看着便显古朴厚重。
沈瑜林笑瞥了抿着唇的姬谦一眼,道:“同云泉松鸣比,如何?”
姬谦微俯身,拨弄几下,却是个太平曲的起调,用这琴奏出来,倒有些莫名的清冷。
沈瑜林微微合眼,待琴声停了,方叹道:“如冰碎玉消,雪落廊檐,果真好琴。”
见他喜欢,姬谦勾了勾唇,也不在意那石凳冰冷,敛袖坐了,轻调了几下,缓缓弹起了《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沈瑜林轻笑道:“冬日景色本就凄凉,何苦弹这悲曲来?”
姬谦不答,待一曲终了,方疑道:“连寒觉得这是悲曲?”
沈瑜林哼道:“流传日久,众人只当这是诉情之曲,只。。。。。。王爷可记得出处?”
姬谦顿了顿,笑道:“是我唐突了。”
他不是鄂君子皙,瑜林更非执船越人,他所求,也不是短短一夕之欢。
沈瑜林没有答话,轻拢了厚重的绵袖,伸手轻轻拨弄出一个调子,姬谦顿住。
因行过冠礼,沈瑜林原先那及膝长发已剪至腰间,这般一俯身,竟有大半披在了姬谦身上。
他不熏衣,身上却常年带着云寒香那清清冷冷的味道,姬谦一眼望进了那双凤眸里,只觉那铮铮的战歌都显缠绵。
琴声传得极远,竹林里缩着手脚的李平盛愣了愣,脸色古怪道:“主子和沈大人。。。。。。这是干什么呢?”
前头那柔肠百结的琴声一停,立马换了金石相击的杀伐曲调,简直就是位娇娇怯怯的大家闺秀脸皮一扯,露出张长满络腮胡的男人脸来。
锦绣瞥了他几眼,哼道:“现在大姑娘都不吃这套,我们家公子那可是天上神仙落的凡胎,自然是看不上眼的!”
李平盛脸皮一抽,也猜出了什么,他打小服侍姬谦到大,自然知道以自家王爷的性子也想不出这烂辙,心中不由把那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骂了一百遍。
与此同时,沈府里正在练字的姬元亦狠狠打了个喷嚏。
亭中琴音骤停,沈瑜林直起身,淡笑道:“古曲之中,我最喜的是《无衣》。”
姬谦顿了顿,叹道:“你猜到了?”
沈瑜林眯了眯凤眼,似笑非笑道:“北夷宣战,可领军者为陈家兄弟,可镇军者,七王之中唯你而已。”
姬谦无奈道:“你总是这般聪慧。”
沈瑜林敛目,若非那三年你在立下赫赫战功,占尽民心,如何能在短短两年间掰倒抱成圈的三王?
“是年后,还是。。。。。。”
姬谦笑道:“怕是要在路上过年了,北夷此番来势汹汹,晚一日便是无数人命。”
得了准信,沈瑜林心中有些酸涩,但立时压了下去,道:“京中有我。。。。。。师父同几位叔伯在,你毋需担忧,此时大战当前,圣上也会看着三王,不教生乱,监举司已步入正轨,又有皇命护持,一应事宜也毋需你操心。。。。。。”
姬谦轻抿薄唇,道:“没了?”
沈瑜林袖中的左手握拳,面上却云淡风轻道:“监军不出营帐,绝无危险,遇战,莫逞强。”
姬谦的黑眸直直望进他清澈的凤目中,良久,忽轻笑一声,道:“你担心我?”
沈瑜林顿了顿,道:“在营帐中绝无。。。。。。”
姬谦道:“你总说这些做什么?”
沈瑜林一怔,对啊,他说这些做什么?若无那万军护航,百姓拥戴,哪来的晋武帝,哪来的圣武之治。。。。。。哪来的。。。。。。他锦绣前程。
见他微愣,姬谦缓缓勾了勾唇,低叹道:“担心我安危,所以在劝我安安分分做监军?”
沈瑜林抿唇,道:“若想占最大的功劳,自是险中求,方才是连寒失言了。”
姬谦黑眸中光彩更甚,笑道:“知我唯你,往昔军中等级森严,除了拉拢高位武将一途,几乎水泼不进,如今既有良机,我是决计不愿放弃的。”
沈瑜林凤眼轻挑,笑道:“两王圈禁,三王言轻,天都在助你。”
姬谦朗笑,山林空旷,他的笑声传了很远。
沈瑜林锁上琴盒,抱在怀中,不知怎地心中有些微怅然。
他日面前之人高踞龙位,可还会像这般毫无防备地朝他笑么?
一阵寒风刮过脸颊,额头被轻拍了一记,沈瑜林回神,见姬谦疑惑地看来,浅笑道:“无事。。。。。。”
姬谦却不想再听他敷衍,认真道:“我知你有顾虑,但,你不能怀疑我,情之一字,姬谦活到如今也不曾看透,我只知,同你并肩,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名利权位,原不就是为了守护这些么?”
沈瑜林心中一悸,怔立良久,忽道:“沐琦近来。。。。。。看了很多话本小说么?”
姬谦一贯没什么表情的俊美面庞一僵,心下觉得,某个狗头军师的功课应该翻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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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元亦接了侍女递上的锦帕,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子。
冯绍钦偷瞄了一眼,只见那帕子用料上好,绣工精致,却被毫不犹豫地丢在地上,不由可惜地扁了扁嘴。
姬元亦从饭后到现在已经连打十几个喷嚏了,用了十几条帕子,加在一起都够做件门面衣裳了。
冯绍钦抿唇,下笔略重了些。
姬元亦笑道:“怎么还心疼起这些了,那是海外机织的粗缎子,也就骗骗老百姓,不值什么的。”
冯绍钦道:“偏你金贵,那软纸白白面面的,我都头回见,你还嫌起来了!”
姬元亦无奈,唤了侍女撤了缎盒,取了叠软纸来,嘴里却道:“那缎子比这纸也贵不了多少。”
冯绍钦哼了一声,又坐回去练字了。
姬元亦令人点了盏明瓦灯放在他书桌上,手里的春秋翻了三页,他忽道:“北边要打仗了。”
冯绍钦头也不抬,道:“打去呗,我大晋百万雄兵,还怕他一个小小蛮夷不成?”
书房中温暖而平静,姬元亦看着不沾半分愁态的小童,心中微暖,尽量云淡风轻道:“皇祖父令父王监军,我。。。。。。也要随行。”
冯绍钦愣了愣,忽道:“你够人家一刀砍的么?”
那真是他亲祖父啊?
姬元亦眉头跳了跳,什么告别的伤感都没了,果然指望这个没心没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