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年岁摆在这里,定是要在姬谦手下过大半辈子的,若寿短些,连晋昭帝即位也看不到。
何况。。。。。。他想要权,他想要名,他想再一次位极人臣,这些,唯有姬谦能给。
还魂以来,他处处谨慎,步步为营,寻常人只道他从一介庶子爬到如今已足够顺遂,可谁知道,从云霄跌落尘土,是何滋味?
前世权倾朝野半生,百官伏首,王侯逢迎,落到如今便是算计个二品官也要看人脸色,谁知他感受?
镜中的面庞与前世几乎无一处相像,那双清澈至极的凤眼却似一脉相承。
他这样的俗人,却生了一双这样的眼睛,果真讽刺。
闭了闭眼,沈瑜林忽然忆起他执掌相印那日,满朝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声。
呵,功名利禄果真是他的劫,前世为它所缚,今生为它所累。
外间天色渐晚,沈瑜林最后看了眼镜中墨发白衣的俊秀少年,带着锦绣缓缓出了府。
玉染湖是护城河的分流,在东城角落自蓄一脉。
青石长桥四步一桩,通向湖心亭,亭子四角坠着古朴的青铜铃,偶有风过,便有清朗悦耳的铃声响起。
沈瑜林半倚着青石栏杆,淡淡地看着满湖花灯点点,倒映天上繁星。
远远地岸上传来欢声笑语,更显得这湖心亭寂寥难言。
锦绣忍不住道:“公子,今日是七夕佳节,不妨去放盏花灯许个愿?”
沈瑜林顿了顿,道:“许愿?”
说话间却有一盏熄灭的花灯被风拂上他脚边,俯身去拾,却是掉出一张笺纸来,上书:“待君三年,韶光尽负,如今另嫁,唯愿君安。”
“呵,这便是情么?”
沈瑜林低喃一句,随手将那笺纸并花灯放回湖中。
姬谦站在湖畔,风扬起他的墨发,拂过他一身金纹镶边的玄色长袍。
他看着亭中主仆二人,唇角轻扬。
沈瑜林也看到了他,不知怎地,来时的不安消了大半。
姬谦走到亭中,道:“等了很久?”
沈瑜林低垂下眸子,道:“方才刚到。”
姬谦抚了抚他束成一股的墨发,道:“去看花灯,可好?”
沈瑜林顿了顿,点头,示意锦绣不必跟上。
他并不怕他会泄露出什么,锦绣是他救下的小乞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他教的,绝无二心。
七夕这日便是闺阁女儿也可出行,若有那对缘分的便会私下里告知了府中名讳,以便上门提亲,却是成就了不少美满姻缘。
契兄弟不比这些含蓄传情的公子小姐,牵手的,并肩的,笑闹的,一双双俊秀少年郎之间相处姿态各异,不由叫人会心一笑。
沈瑜林同姬谦错开半个身子,一路上无话。
忽然,姬谦步子一顿,侧过身来,沈瑜林本是低头走着的,这下却是撞进了他怀里。
那股好闻的熏香又将他整个人淹没。。。。。。
沈瑜林感觉到腰间一紧,习惯性地挣了挣,却仍旧脱不开身。
侧头一扫,此处却是玉染湖畔的柳树林,一侧是来时小路,一侧是湖,身后则是高大的城墙,四下无人。
沈瑜林略放下心,道:“王爷可否先放开瑜林?”
姬谦道:“有话说?”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染红了他圆润白皙的耳垂。
沈瑜林点点头,道:“请王爷先听瑜林几句话。”
姬谦不动,道:“就这样说。”
夏夜潮热,被姬谦这样蒙头蒙脑地捂在怀里很难受,沈瑜林不自觉又挣了挣,道:“瑜林的话很重要。。。。。。”
姬谦低头,下巴在他发顶不舍地蹭了蹭,缓缓放开。
沈瑜林退后一步,垂眸行了一礼,道:“王爷待瑜林恩重如山,瑜林愿以此身侍之,只是望王爷能遵守瑜林三个条件。”
姬谦不答,反道:“恩重如山。。。。。。以身侍之?”
沈瑜林脸色微白,仍道:“正是如此。”
姬谦黑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眉眼尚且稚嫩,一贯清澈含笑的凤眼里夹着忐忑不安与点点希冀,模样像一只窥探主人脸色的猫。
不由缓了缓神色,罢了,是他太心急了,这少年虽较同辈沉稳些,也不过十四五岁,骤然经历这些事情,能有胆子同他谈条件已是难得,何苦吓着他。
姬谦抬头抚平他微乱的发丝,放轻声音道:“什么条件,只要我做得到。”
沈瑜林左手在袖中握拳,尽量冷静道:“第一,瑜林不是伶宠之流,王爷既有意,须同瑜林结契兄弟,文书为凭。”
姬谦点头,“这是自然。”
沈瑜林见他应下,心中一松,又道:“第二,瑜林七尺男儿,心在官场,还望王爷管束好姬妾,不致教后宅纷争祸及瑜林。”
姬谦眉头微蹙,道:“你不会介意么?”
沈瑜林一怔,笑道:“拈酸吃醋,妇人行径。”
姬谦见他自说起心在官场时渐发神采的双眸,轻叹一声,没说什么。
沈瑜林顿了顿,道:“还有,最后一条。。。。。。若有一日王爷厌倦瑜林,瑜林愿退为臣下,还请王爷宽弘,莫断瑜林仕途。”
姬谦道:“这三条本王皆应了,如今,我也有一条要瑜林应下。”
沈瑜林怔了怔,却见姬谦解下一柄做工精美的匕首,从他发间小心地割下一缕青丝,与他的打了道死结,收在一方内空的白玉凤凰双飞佩里,俯身系在他颈上。
系好后,姬谦又将沈瑜林揽进怀中。
“那便是。。。。。。结发成君契,死生不许离。”
☆、第31章
结发成君契,死生不许离。
沈瑜林心中一涩,世上哪有死生不离的情爱?纵是有,又哪是他这样的人能配的?
见他低头不语,姬谦轻笑道:“这会却是没有旁人的,你不应下,我便抱你到天明。”
被这几近无赖的话一岔,沈瑜林一怔,只低低道:“君不离,瑜林不弃。”
这倒也是实话,姬谦注定是帝王,而他已是人臣,哪有他选择的份。
真是个谨慎的小东西,姬谦轻叹一声,道:“不离便不弃。。。。。。也好。。。。。。”
不知怎地,心中闷闷的,像是堵了什么似的,沈瑜林微微皱眉。
姬谦忽道:“去看花灯?”
沈瑜林点点头。
出了林中眼前便是一亮,满城花灯映得大街小巷犹如白昼。
玉染湖畔在寻常日子里颇为冷清,今夜却是游人如梭。
各式各样的花灯悬在街道两旁临时搭的架子上,新月灯,美人灯,鹊儿灯,兔子灯,福桃灯。。。。。。样样别致可爱,只这却是几家大户图个热闹放置的,皆是寻常货色。
不少摊子上头的倒是华美精致,下头却挂了小木牌,上面有灯谜,只要答对了便可取走,许多人围着,好一番笑闹。
瞥向湖中,扎成七瓣莲花模样的灯盏远远近近,星星点点,随着湖水起伏,颇有些情趣。
不知不觉,竟有些沉醉,正在这时,一股香风扑面。
沈瑜林忙侧身避过那道款款行去的窈窕身影,再回头时手中已多了一条绣了五彩鸳鸯的帕子,帕角绣着簪花小楷的“暖香阁,影怜”。
正有些莫名,却忽听姬谦微恼道:“不干不净的东西,丢了便是。”
沈瑜林怔了怔,忽然有些明悟,转头一看,果然见不远处,那美貌女子正用含着些许妩媚的眼神看他。
见他回身,那女子秋波暗转,启唇轻笑。
沈瑜林回头,见姬谦面色沉冷,轻声叹道:“毕竟是女儿家。。。。。。”
说着,将那帕子放在花灯架的横杆上,低了眸子,微微扯了下姬谦的袖。
这便是隐晦的拒绝了,那女子也不是不识相的,撇了撇嘴便去了,也未在意那条绣了花名的帕子。
姬谦的面色微缓,对沈瑜林道:“这等轻浮之人必不是良家女子,瑜林不必放在心上,日后我自会为你寻一门。。。。。。”
沈瑜林忽道:“不必。”
姬谦黑眸微亮,道:“不必?”
“瑜林惟愿一心一意。”他并未言明克妻之事,只淡淡道了一句。
姬谦低低一笑,俯身耳语道:“不后悔?”
沈瑜林点头,贾家子息不丰,宗族却深,日后寻个心性资质好些的小童过继来便是。
姬谦渐渐敛了笑,认真道:“你许我一心一意,我许你生生世世。”
沈瑜林听着好笑,凤眼略弯,菱唇微扬,点了点头。
姬谦揉了揉他的发,二人并肩行了一段,忽听他又道:“方才的话。。。。。。很可笑?”
沈瑜林浅笑,“有些像话本里,书生同狐妖的情话。。。。。。”
姬谦道:“生生世世。。。。。。不知为何,心中就是这般作想。”
沈瑜林怔了一怔,却没说话。
前头忽有躁动声传来,不少人匆匆从他们身边掠过,沈瑜林被姬谦一双黑眸盯着,正不自在,便道:“王。。。。。。我们,去看看?”
姬谦点头,道:“我表字沐琦,瑜林今后以此相称便可。”
沈瑜林抿了抿唇,低应了。
前头却是一座三阶的高台,有人弹琴,有人作画,下头围着不少看客,俱是说着笑着的,还有人往台上喊话。
沈瑜林颇有兴致道:“好似是赛文会呢。”
姬谦道:“无人及你。”
“王。。。。。。沐琦说笑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众口难调,哪里就敢称无人能及了?”沈瑜林道。
小东西这模样好似几经沉浮后的磨角棱石,步步温谦,处处和气,倒不像个少年郎了。
姬谦想起书房墙上那恣意飞扬的诗,不由微叹,唯有醉中,才敢轻狂么?
抚了抚他系成一束的墨发,姬谦轻声道:“可想上去玩会?”
沈瑜林略看了看,正要摇头,忽然瞥见那台上两道少年身影,目光不由一顿。
姬谦看去,却见苏明音跺着脚正同一个英俊少年抱怨些什么,那少年一脸无奈地摊手,被一巴掌拍在脸上,还挂着大大咧咧的笑。
苏明音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看一脸讨好的齐笑之,却正与沈瑜林投来的视线对上。
“瑜林!”齐笑之也看到了他,松了口气,寻着救星似的一口气奔下台,欢喜道,“状元郎到了便好!”
他这边劈里啪拉说着,原来是苏明音看上了这赛文会魁首的彩头,一盏新式的九转玲珑琉璃灯,又比不过人家文采,主人家也是个风雅的,许了多少银钱也不肯卖,正闹腾着要齐笑之去比过。
沈瑜林看向姬谦,见他颔首,便道:“我随你去看看罢。”
齐笑之欢喜道:“有状元郎在,哪有不赢的道理。”
他说着,又问姬谦,“这位兄台可要一道凑个热闹?”
见姬谦目光微冷,沈瑜林刚要打圆场,忽听一道温和的青年声音自身后传来,“今日难得,正是要尽兴些才是,三哥,可对?”
齐笑之同沈瑜林一道看去,却是个二十来岁的素衣公子,他束了白玉冠,衬得一张俊颜愈发温雅。
姬谦挑了挑眉,并未搭理。
那青年面色不变,他身后那妍丽少年却是一声轻哼,很不服气的模样。
这少年沈瑜林同齐笑之俱认得,正是今届二甲传胪陈天赐,当朝丞相陈仲先幼子。
沈瑜林略一思忖便知了这素衣青年身份,这般年纪,这般称谓,他当是年前初封永宇王的五皇子姬翎,晋武帝平生劲敌。
姬翎笑道:“三哥还是这般。。。。。。罢了,天赐不是想要那盏灯么?这下可是没人同你争了。”
他说着,温和宠溺地一笑,陈天赐妍丽的面上登时布满晕红。
正巧苏明音一步一蹭极为不舍地下了台,听了这话却冷笑道:“你这话也出奇,莫非明音便不是个人了!”
苏明音除了他爹和姬谦外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在台上受了气,又听有人看上了他想要的东西,不炸才怪呢。
姬翎只听了一小段,压根不知道里头还有苏明音的事儿,只得无奈笑道:“误会,误会。。。。。。”
他话未说完,却听陈天赐冷哼道:“没本事赢就别嚷嚷,当你是死人怎么了?再多嘴小心真成死人!”
陈天赐是陈仲先老来子,千娇万宠养到如今,京中一等子弟他俱识得,苏明音的脸太生了,他只道是小官或商家子弟,压根不当回事。
何况。。。。。。陈天赐一眼扫过苏明音白皙俊秀的脸庞,心下冷道,用这种法子接近王爷的可多着。
沈瑜林看着永宇王一瞬间变得极为好看的脸色,抿唇,压下那一阵阵涌上的笑意。
姬谦看他眉眼弯弯的模样霎是可爱,又见他忍笑忍得难受,道:“想笑便笑罢。”
说着,目光微瞥已经前仰后合的齐笑之。
陈天赐也听见笑声,怒目瞪来,姬谦身子微侧,遮住沈瑜林,冷道:“五弟的人,可要管好才是。”
陈天赐这才想起还有个王爷在呢,狠狠剜了齐笑之一眼,才回头对姬翎委屈道:“他们笑话我!”
姬翎无奈笑道:“三哥恕罪。。。。。。唉,快回来罢。”
他说着,对苏明音微行一礼,道:“天赐少不更事,还望表弟莫怪,为兄代他给表弟赔个不是。”
陈天赐明白过来,愣了愣,脸色忽青忽白,只是看着姬翎的眼神却更爱慕了。
见苏明音脸色好了许多,齐笑之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发笑,沈瑜林目光轻闪,这永宇王果真不是等闲之辈。
一句话便将这陈天赐冒犯皇室变成少不更事,既抹白了自己,又教人对他愈发死心塌地,苏明音还不好再计较下去,毕竟他以亲王之尊低了头。但这却不折他面子,便是日后被提及,旁人也只能道他一句难得情深。
该说,不愧是天家子弟么,沈瑜林想着,不自觉扫了一眼身边人。
姬谦似有所感,低眼对上他双眸,轻声道:“莫怕,我永远不会算计你。”
沈瑜林静静看着那双映着他面庞的黑眸,没有应声。
。。。。。。
那九转玲珑琉璃灯最后还是教苏明音提了回去,本是齐笑之提议叫陈天赐上台去比试,用那彩头给苏明音赔礼的,谁知陈天赐却是个花架子,初上台便连输两场,那花灯最后还是沈瑜林用一首一叶体的《少年游》赢来的。
街头巷尾,则又多一桩今科状元的逸事。
☆☆☆☆☆☆
“王爷,瑜林他年纪尚小,有诸多不足,应在翰林院多历练几年方是正经。。。。。。”沈襄坐在姬谦下首,皱眉忧心道。
姬谦道:“此番整顿江南盐政是父皇亲令,随行军队亦可护他无忧,这一遭迟则三年五载,短则一二年,世子的功课不好耽误,何况,跟着本王历练岂不比在翰林院苦熬资历更好?”
沈襄道:“王爷虽言之有理,只是瑜林自小未出过京城。。。。。。”
姬谦抿了口茶,淡淡道:“那就更当出去见见世面,先生,瑜林非是池中物。”
沈襄怔了怔,叹道:“罢了,京中有我,王爷放心便是。”
姬谦敛眸,端了白瓷彩绘的茶碗,遮去薄唇边浅浅笑意。
☆、第32章
科举入仕的官员大抵都是自从七品官员做起,状元也多为正七品,因着六首登科古来无一,沈瑜林初入翰林便是从六品。但他资历不足,亦是日日与同届官员一道做些整理旧年卷宗,誊抄备份之类的杂事。
沈襄是知道的,这最是磨少年人性子,也正适合让他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年岁。
徒儿年方十四,但又是招将保王的奇功,又是六元连中的风头,太招眼,若在翰林院熬至及冠,再外放几年做些功绩,何愁不平步青云?只是王爷爱惜徒儿才华,欲带在身边磨砺。。。。。。唉,罢了,命就是命,江南水虽深,机遇却多,有王爷护持着,再怎么也不会出事。
沈瑜林听完沈襄的论调,眼皮跳了跳,果然又听沈襄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