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青把手里花生连壳一并嚼了。
认个口头上的干娘不是大事,赵嫣然笑应了,陈延青手里那盛着花生的描金五福小瓷碟生生裂了一道缝,发出一声轻响。
见三人一并朝他看来,陈延青若无其事地放下那小瓷碟,对齐笑之森森一笑:“叫干爹。”
窗外,夕阳斜照,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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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因被有意无意地避着,姬谦便再没见到过沈瑜林。
天一日热过一日,夏衣换了春衫,七月初二,正是沈瑜林生辰。
因是出仕后第一场生辰,很是该隆重些,沈襄为他请了不少朝中相识,自然俱是永宁一脉。
沈瑜林这日同沈襄一样,穿了件玉白色的轻薄儒衫,只是绣样款式略有不同,远远看去不像师徒,倒像父子。
便有些“聪明人”相视一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客已来齐,沈瑜林正待开席,却忽听一道清冷声音自门口传来,“今日是瑜林生辰,怎能少了本王?”
众人看去,正是一身明紫云纹长衫的姬谦,他身后跟着四个侍从,两个捧礼盒,两个执拂尘,俱是低眉敛目。
席间众人很快便是齐齐行礼,姬谦挥手叫了起,沈襄方笑道:“王爷厚爱瑜林了。”
姬谦唇角微勾,一眼扫去,早有人为他清出一个上好席位。
沈瑜林浅笑微僵,手中捏着酒杯,八面玲珑的他一场宴席下来竟连半个字也不曾说,在那双笑意浅浅的黑眸注视下,只一杯一杯地低头饮酒。
“虽是果酒,也应适量。”姬谦的席位就在他旁边,此刻低低一句话彷彿响在耳边似的,沈瑜林凤眼微垂,低着头不去看他。
小东西这般模样像极了母妃养的那只猫,姬谦这样想着,伸手揉了揉他发顶。
沈瑜林一怔,头压得更低,许是酒劲上来,他只觉双颊滚烫,犹如火烧。
旁人只道王爷极为赏识这个少年状元,沈瑜林却是如坐针毡。
两世为人,除了长辈,何曾有人这般待他,还是个对他有心思的同性,偏偏避不得躲不开,这如何不教他羞愤。
姬谦见他脸色涨红,微微笑道:“可是醉了么?”
沈瑜林极少见姬谦笑得这样开怀,不由呆呆地摇了摇头。
“也是。。。。。。醉的应该是我。。。。。。”
姬谦说着,取了沈瑜林手里的酒杯,将里头半盏残酒饮尽。
沈瑜林听他低喃,只觉耳根几乎要生了火,双颊烫人的很,都有些发疼,一抬眼却见那薄唇贴在他用过的酒杯上,心口更是一阵一阵地悸动。
虽做的隐秘,无人发觉,可他,他怎能。。。。。。如此。。。。。。
“瑜林可愿陪本王去醒醒酒?”姬谦浓眉微扬,唇角带笑。
正巧这时沈襄敬了一圈酒回来,见爱徒面上通红,桌上也空了好几壶酒,因担心他贪杯伤身,便道:“也好,瑜林带王爷到院子里转转罢,正好也教王爷看看世子读书的地方。”
☆、第29章
新月如钩,繁星点点,夜晚的沈府小径却是显出几分静谧宁和来。
里头觥筹交错,外间清冷寂暗,一出正堂,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夏夜凉风一吹,沈瑜林的酒也醒了大半,他抬头看向姬谦。
他的面目隐在夜色下看不清晰,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盛着漫天星光。
沈瑜林渐渐平熄了羞愤,脑中也清明起来,见四下无人,他拱手垂眸道:“王爷心意,恕瑜林不。。。。。。”
话未说尽,却听姬谦缓声道:“不是要带本王去看看元亦的住处么?”
沈瑜林一怔,却立时反应过来,忙笑道:“王爷请。”
看来王爷是想隐去此事不提了,这样最好不过。
梧桐院里虽亮着,却没有人,沈瑜林取了桌上那盏明瓦灯,对门口的姬谦道:“世子的房间在书房隔壁,瑜林为王爷引路。”
姬谦淡淡嗯了一声。
沈瑜林略松一口气,侧身引路。
姬元亦的房间同冯绍钦的相邻,又是一般大小,也怨不得当日那嬷嬷认错门,只是如今里头摆设却是大不相同。
推开姬元亦房门,灯光一照之下却是一片刺目的金碧辉煌。
掀开牡丹金绣的大红纱帘,面前便是道栩栩如生的白玉九美人屏风,一眼略过,只见内间纱帘两旁的双耳彩绘祥云圆颈瓶里插着几根极艳丽的孔雀羽,四处布置也极为精美别致。
不像世子居所,倒像个女儿闺阁。
见沈瑜林的笑已发僵,姬谦剑眉微挑,似笑非笑道:“元亦近来的爱好倒颇为。。。。。。古怪。”
沈瑜林只得无奈道:“是瑜林教导无方。。。。。。”
姬谦轻笑道:“教导他布置屋子无方?”
其实姬元亦一向喜欢这些精巧玩意儿,并没有旁的意思,姬谦也是知道的,只是看着小东西紧张兮兮的模样,他忽然起了些逗弄心思罢了。
沈瑜林白皙的面上又是一红。不知怎的,他在姬宸歆面前都能从容不迫,到了姬谦面前,便总是这副丢人模样。
姬谦又道:“听闻瑜林平日教导元亦《战国策》?”
沈瑜林回神,道:“正是如此。”
姬谦道:“这是。。。。。。为何?”
沈瑜林笑道:“世子擅谋,习这战国策最好不过。”
姬谦点头,目光略瞥过那扇鸳鸯雕花窗,又道:“元亦很聪明。”
。。。。。。
姬元亦一点也没有被父亲夸奖的兴奋,他悻悻地松开扒窗的手,对身后的暗卫比了个手势,立时便有黑影带着他离开此处。
“瑜林方才路上,想同本王说什么?”姬谦一边翻阅着姬元亦的功课,一边状似无意道。
那事不是揭过不题了么?沈瑜林便道:“没什么事。”
姬谦捻纸的手一紧,语调却极平常道:“既是如此,我便当你默认了。”
沈瑜林一呆,他。。。。。。有默认什么吗?
姬谦又道:“不必羞恼。”
沈瑜林反应过来,忙道:“王爷,这不可。。。。。。”
话未说尽,他便被姬谦揽入怀中。
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好闻的熏香扑面而来,沈瑜林还没有反应过来。
“瑜林。。。。。。”他低声道。
耳畔微痒,沈瑜林从惊吓中回神,发觉自己此刻竟像个女子一样被人揽着腰圈在怀里!
他极为恼怒地去推眼前将他整个人埋没的温热身体。
“瑜林,瑜林。。。。。。”姬谦纹风不动,将怀里的小东西抱得更紧了些。
“王爷请自重!”
这样一只团在他怀里的小东西,猫儿似的,犹自愤愤不平地嚷嚷着抗议,实在可爱。
姬谦道:“不要闹,乖些。”
说着,反手将他双腕扣在身后,将人抱得更紧。
沈瑜林气极,却挣扎不过,低声恼怒道:“我何曾应了你?快放开!”
姬谦额头抵在他颈侧,忽而勾出一个浅笑,“瑜林不应,我便不走了。”
沈瑜林同姬谦离席时宴已过半,这会儿怕是快散了,绍钦晚间惯同世子一道做功课的,若是教两个徒儿看见他这般形状。。。。。。
沈瑜林脸色一阵红白,只得道:“王爷,此事。。。。。。且容瑜林考虑几日,可好?”
姬谦黑眸略弯,“自然。”
“五日后花灯会,我在玉染湖畔等你。”
“你若不来,我便去寻你。”
七夕来寻他?怕师父看不出来么?
沈瑜林袖中的左手握了握,却是一手的汗,他低应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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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沈府生辰宴,苏明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无赖。
因来时被大长公主咛嘱了小半个时辰,苏明音来得最迟,见沈瑜林正同姬谦说话,他平日最怵这位三表兄,便没上前。
等了许久,再抬头却没看见人,苏明音便出了正堂准备去沈瑜林的院子,谁知刚拐了个弯,一侧的灌木丛里便有一道黑影猛地扑向他。。。。。。
然后。。。。。。黑影扑歪,脸朝下,整个人趴在他脚边一动不动。
苏明音试探着在那人身上踢了一脚,还是没动,他正准备去唤人的时候,那黑影却忽然抱住了他的脚。
“娘亲。。。。。。”
踢开,又抱上来。
。。。。。。
踢开,又抱上来。
“娘亲,娘亲。。。。。。别走。。。。。。”
苏明音跺了跺右脚,一巴掌蒙在自己眼睛上。
。。。。。。
熟门熟路地指使两个小厮把人抬进客房,借着灯光一看,却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齐笑之,他如今死死扯着苏明音浅黄的袖子,不停地唤着娘亲。
苏明音确定,那两个小厮偷笑了。
夏裳轻薄,除了里头亵衣也就是这件扯不出来的广袖流云袍了,苏明音被迫坐在床沿,一个小厮去掰齐笑之手掌,一个小厮在回扯他袖子。
这齐笑之的手劲也太大,苏明音不耐道:“两个笨蛋,拿把剪子来把袖子剪。。。。。。”
说着,又想起前朝那个著名的“剪袖寄相思”的典故来,看着齐笑之的黑脸,他嫌弃地撇撇嘴,道:“去找白管家借身衣裳来,直接换了不就行了。”
一番折腾,客已散尽,苏明音用惯了丫环,不喜小厮近身,便让二人关了门出去。
刚解了几道外衣扣子,齐笑之的眼睛微颤,看上去正在醒转,苏明音却没瞧见。
于是,齐笑之朦朦胧胧刚睁开眼,便看见一个人坐在他床边脱衣服。。。。。。
“媳妇儿。。。。。。”他醉眼迷离道。
苏明音穿衣的手一顿,面色渐渐黑得发沉,良久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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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陈延青回来,赵嫣然放下针线,道:“那衣裳瑜林可还喜欢?”
陈延青点点头。
“我就说嘛!回云坊的料子轻轻薄薄的正好。。。。。。弟妹还跟我犟。。。。。。”
赵嫣然欢欢喜喜地说了一长串,又道:“你过来帮我穿一下针,这一到晚上眼都花了。。。。。。”
陈延青接过针线篓子,往凳子上一踏,略掂了脚,放到衣柜顶上。
这样一来,便是赵嫣然踩着桌子也够不着了。
赵嫣然杏眼一瞪,“陈木头你要干嘛呢!里头是给熠哥儿做的帽子,就差几针了。”
陈延青擦了擦凳子放在一边,闷闷道:“晚上做这个伤眼睛,明早再给你。”
赵嫣然也气不成了,扑哧一笑,道:“你这个木头,我不问你就不说啊?”
陈延青道:“你问的,我说。”
赵嫣然哼了一声,眼里却带着些笑意。
陈延青端着茶灌了几口,忽道:“今天我看见贾政了。”
赵嫣然抬头看他,咬了咬唇,“说他干什么?”
陈延青认真道:“以前我朝他行礼,现在他朝我行礼,我比他好。”
赵嫣然心头一松,看着陈延青木头一样的脸,哼道:“你这说话说一半的臭毛病,想吓谁啊?从以前到现在,你就是伺候我的命!”
陈延青点头,又道:“他现在很丑,我现在也比他好看。”
赵嫣然看他顶着一块狰狞的胎记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比贾政好看的样子,撑不住笑了。
虽然她不喜欢贾政,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相貌确实生得好,看看瑜林就知道了,这陈木头,就是遮去胎记也比不过。
只是,谁叫他是她赵嫣然的男人呢?自家相公自然比旁人家的更英俊。
赵嫣然正要哄陈延青几句,却听陈延青道:“是真的,他脸上一道一道的挠痕,面色黄得很,也生了白头发,要不是边上有人叫他,我都没认出来。”
赵嫣然起了兴致,往床里挪挪,拍拍枕头让他上来,“怎么说?”
陈延青自个儿脱了靴,放在赵嫣然的绣鞋边,道:“听说他们家闹休妻,那王氏发卖了贾家的祭田。。。。。。”
赵嫣然一拍大腿,乐不可支道:“该!叫她三天两头地折腾老娘。。。。。。报应来了!”
陈延青等她静下来,又接着道:“又有人告了她放利子钱。。。。。。”
“多少年头里的事了,不是被她那好兄弟按下来了么?”赵嫣然似想到了什么,蔫蔫道,“有王子腾在呢,别说利子钱,就是打死人命又怎样,总归。。。。。。”
☆、第30章
陈延青把那条被赵嫣然踢到腿弯的薄被盖过她小腹,才疑道:“王子腾很厉害么?”
他对这些后宅官场之事一窍不通,这些八卦也是几个亲兵说的,他觉着赵嫣然会喜欢听,才记下的。
他没见过王子腾,听赵嫣然这般敬畏地提他,不由有此一问。
赵嫣然哼叽道:“官大着呢,听人说是迟早要封相的。”
陈延青握住她的手,极认真道:“若在京里过不下去了,我就带你回边城,那里没有人比我大。”
赵嫣然疑道:“你不就是个将军么?”
陈延青呆了呆,迟疑道:“许是边城那里的官职都不高?延玉说我便是横着走都行。”
赵嫣然狐疑道:“真的?”
陈延青点头。
赵嫣然听得云山雾罩,索性不想了,把脑袋往陈延青的颈间一埋,道:“瑜林。。。。。。探春都在这儿,我能上哪。。。。。。”
陈延青抿唇,闷闷地不出声了。
赵嫣然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动了动鼻子,道:“你喝的什么酒?闻着怪教人犯恶心的”
陈延青一愣,套起条长裤就要下床,赵嫣然半支起身拽住他,“大晚上的,你上哪去?”
陈延青又披了件亵衣,道:“你先睡,我去沐浴。”
赵嫣然忙把人扯回来,哼道:“又犯傻了,我又不是闻不得。。。。。。”
话没说完,她脸色一白,推开陈延青,扑在床边呕吐起来。
陈延青见状,连忙轻手轻脚地替她拍背。
待赵嫣然好些了,他又下床倒了杯茶给她漱口。
“我去请大夫,你一会儿叫人把衣服换好,帘子放下来。”
赵嫣然缓过劲来,见陈延青衣裳都穿齐整了,不由道:“你这会子到哪请大夫?”
陈延青见她脸色还是恹恹的,心下担忧,道:“你别管,我快去快回便是。”
他说着一把推开了房门,高大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军医营里虽有人当值,却都是些专治外伤疫症的,陈延青奔的是李太医府邸。
陈延青认识李太医,当初送赵嫣然的那只药枕也是在他这里配的。
这位李太医可谓妇科圣手,宫里娘娘都是上赶着巴结的,陈延青能同他结交也是因为那李太医独子在他身边做亲卫。
。。。。。。
待陈延青带着李太医匆匆回府时,床上早拢了一层厚重的帘子,看不见人影,只一小截皓腕露在外头。
见李太医把了脉,陈延青忙道:“她没事吧?”
李太医呵呵笑道:“大将军莫急,夫人是有喜了,约莫一个多月,待老夫开剂安胎药。。。。。。”
他正说着,却见自家儿子口里那威风凛凛英雄盖世的陈大将军愣了愣,露出一副天桥下的乞丐捡到金子的狂喜表情,在屋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他嘴里还不住念叼着:“夫人有喜了,我要当爹了。。。。。。”
后来一夜之间,将军府里上至陈延玉夫妇下至扫地的杂役都知道了,大将军要当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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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瑜林接到消息已是第二日,赵嫣然将近三十的年纪,能怀胎确是不易,他去探了几回,见她调养得极好,才略略放下心来。
五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回想起来却是一转眼。
沈瑜林立在等身的水银镜前,白云锦的发带将他墨发束起,寒梅凌霜的抹额掩去额角散碎青丝,慢慢地,系上那条墨纹金绣的玉白腰带。
再多的骄傲也抵不过现实,晋武帝是个长寿君王,他三十岁登基,坐了四十七年皇位,不用想也知道开罪不起。
他如今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年岁摆在这里,定是要在姬谦手下过大半辈子的,若寿短些,连晋昭帝即位也看不到。
何况。。。。。。他想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