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5。探病
李玄矶走出门外,略站了一站,径直往小寒山方向行去。他越走越快,只觉急切不可耐,到最后,竟然展开身形用上了轻功,等到了山顶,听得冰雹打在头顶斗笠上砰砰直响,心头也不自禁跟着急跳。
他推门进屋,一脚踩下竟觉鞋底有什么东西硌着脚,弯腰捡起拿到眼前一看,才知是一串铜钱,不觉微微一怔,心想:“这不是悲云送她的那串铜钱么?小丁一向拿它当宝,片刻都不肯离身,怎么竟给扔到了地上?”
他将那铜钱放至桌上,一边想一边取下身上雨披,因嫌太暗,便晃亮火折找到一盏油灯点着,这才看到洛小丁满脸痛楚之色地蜷缩在床上,李玄矶心头一紧,缓缓走过去,伸手握住她肩头摇了两摇,叫道:“小丁……小丁……”洛小丁淡无血色的双唇微动,却没有声音,李玄矶看她在昏沉之中仍有戒慎之态,手指微微蜷了两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因无力,只挣扎了一番便又渐渐放松。
洛小丁恍恍惚惚觉得屋中有人,想要起来,却没有力气,后来又听见师父低沉的呼唤声,眼前昏黄一片,只是看不清,竟像是在做梦。她由是放了心,心头到底有几分怨恨,咬了咬牙,却嘻嘻笑了起来,笑声微弱,几不可闻。
李玄矶听得她喃喃低语,语声断断续续:“师父……我就要死了……你可该放心了吧!”这话恰似一声惊雷,堪堪击中李玄矶心脏,他心头一阵一阵地紧缩,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将洛小丁露在被外的手握住,触手只觉滚烫,不禁吓了一跳,又伸手去摸她额头,眼见她面色赤红,神志不清,心知她这病的确不轻,便忙坐下给她切脉。
他一月未曾见她,这时只觉她形容憔悴,整个人竟好似瘦了一圈,见她面上浮起笑意,然而笑中却含了丝苦涩,看来竟有几分凄恻,不由自责起来:“我竟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会将她逼到这个地步?”
李玄矶越想越为悔痛,当此时刻却是半点也不敢大意,俯身凑近前问道:“小丁,你哪里不舒服?”
洛小丁像虾子一样屈曲着,一手紧捂腹部,语声抖得不成样子:“肚子痛……痛……我,冷得很……再拿两床被子来……”
这个时候却去哪里拿棉被?他已猜出了洛小丁这病的起因,原以为她多半是受了风寒,谁想竟是这样一个病症,经行腹痛加上外感风寒,着实够得她受,李玄矶心里微有一丝异样,往屋里四下一看,找到洛小丁的包袱,从内挑出件厚棉袍搭在被外,动手将她身上的被子掖紧,随后又找出火盆、干木柴生起了火,心想:“好在她勤快,屋里还放了这许多干柴,若不然,只怕连火都生不起。”待火燃旺,遂又拿了瓦罐取水来烧。
做完这些,他才走至床边,伸手将洛小丁鬓角乱发理好,轻声道:“我去弄点药来,一会就回来。”
转身走至门口,穿上雨披,片刻不停地又往山下赶,等到了山下直接便去了霍不修的医馆,霍不修见他过来,忙着招呼,李玄矶也不多说,只道:“霍先生,我来你这里捡几味药……”
霍不修笑道:“城主要什么药,只管自己去拿。”
李玄矶一笑,走入他的药房,将所需药草一样样取出包好,霍不修起先并没留意,后来无意中一瞥,看见摆放在桌上的草药,他被人称为神医,寻常的草药不需标记,便能凭外形气味认出,知那是用来医治女子经行腹痛的一道方剂,心里不禁微微起疑,却也不好多问。
一会儿功夫,李玄矶已将药配好,拿油纸包了往外走,走到门口见霍夫人进来,更向她讨要了红糖,而后告辞出门。
霍不修见李玄矶走远,忍不住问霍夫人道:“城主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如今可有得他宠爱的丫头?”
霍夫人愣了一愣,笑道:“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道?却也奇怪,早几年他还有些风月之事传出,自做了城主,反倒没有了……”
霍不修“哦”了一声,再不言语,霍夫人觉得奇怪,再问他什么,他便支支吾吾敷衍以对。
李玄矶拿了药重又回到山上,如此折腾一个来回,他的外袍靴袜俱已湿透,却也顾不上,只将雨披甩下,便匆匆帮洛小丁煎药,趁着熬药的功夫,这才将外袍脱下来烘干。
等药熬好,已到了戊时,李玄矶将药盛好,凉了片刻,这才将洛小丁扶靠在他怀中,小心翼翼给她喂药,洛小丁虽皱起眉头嫌苦,却也不推拒,喂她一口便喝一口,一直将那碗药喝光,偏过头昏昏睡去。
李玄矶将手中空碗放至床边的凳上,眼望软软依靠在他怀中的洛小丁,面上神情变了又变,一腔情思涌动,终于再忍不住,伸臂将她整个儿拥入怀中。他微俯下脸,下颌疼惜似地贴上她发顶,在她乌发间轻蹭,鼻边萦绕的是她若有若无的发香,他不觉有些惘然,只觉眼前青丝一丝丝一缕缕纠结成网,将他困住,他想即刻冲出网去,几番挣扎,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终究是躲不过,无论他怎样克制怎样逃避,到头来还是逃不开。他很知道不该,毕竟她是他的弟子,他们是师徒,他岂能对自己的弟子有男女之情?所以才会有意离开,借着去江洲的名义避开她,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才离开没几日,她便也出了城,接到秦管家的急报,他立时便方寸大乱,原本三个月的行程,缩减成了一个月,他只在江洲那边呆了两日便赶了回来,回来后逼不得已罚她上了小寒山,一晃已过月余,他一直都没见过她,他强逼着自己不去想她,只盼这半年过去,自己那份心思便会淡去。
偏生这个人像在心里生了根,怎么赶都不走……只不过一个多月,他却像过了一年,分明是在惩罚她,到最后却觉在炼狱中的那个人是自己。他轻声叹息,无奈之外尚有一丝莫可名状的欢欣,总觉她这场病成全了他,虽是诱使他前来的一个借口,却更像是一场契机。
病中的她收起了一身坚硬的壳,变得脆弱无比,如同猫儿一般蜷伏在他怀中,两人从未有过的亲近,李玄矶想到这一年多来所发生的点点滴滴,一刻间竟把酸甜苦辣的滋味俱已尝尽,明知该就此离去,却只是割舍不下,心中只想:“就只这片刻……哪怕一刻也好!”
他闭上眼,将她抱得更紧,她不能死,他更不能死,只是,当真能够瞒天过海?纸终究包不住火,她这么大个人,他能将她藏到哪里去?或许,在这里反而是安全的,可他总不能要她一辈子呆在这上面。思来想去,总不是计,然而心头却渐渐宁和,只要——她在身边,他便觉得安心,倦意上涌,不知不觉间竟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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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46。欢颜
洛小丁睡梦间只觉腹痛减轻,身上也逐渐暖和起来,这下睡得安然,一觉醒来屋里竟仍是昏暗一片,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再听不到沙沙之声,一灯如豆,映照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怔了一会,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人怀中,那人双臂环绕在她肩头,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耳后是他平缓的气息,温热灼人。洛小丁的身体陡然绷紧,她已经猜到是谁,只是不敢回头,又过片刻她才大着胆子偏转脸去看,入眼所及,是师父略带郁色的睡容,她心头怦怦直跳,轻轻抬起师父环住她的手臂,想要将它挪开,只微微一动,李玄矶已经醒来,手臂一紧,又将她箍回怀中。
两人的距离倏然拉近,只在咫尺之间,微弱的光影下,只见她眉目宛然,肌肤晶莹如玉,一双星眸半睁,隐约透出张皇之色,色淡如水的双唇正如花瓣一般微微颤动。
李玄矶望着她,眸中起先还颇清明,渐渐便有些迷乱,如有幽火闪动,深深浅浅明明灭灭,恍惚中已分不清是对还是错,竟如同中魔一般,低头朝洛小丁唇上一点点凑近。
就在他双唇落下的一瞬,洛小丁忽然醒转神来,低呼一声,猛然便偏转脸去。
李玄矶一怔,眸光渐渐冷却,环住她的手臂僵住,缓缓松开来。洛小丁脸伏在枕上一动不敢动,只觉心跳得厉害,过了半晌,师父紧抱着她的手臂慢慢放松,继而便将枕在她颈下的另一只手臂也抽了出去,而后他整个人远离了她,只听脚步声缓慢而迟滞,最后在屋门口停住。
洛小丁听到门响之声,这才回过神来,终究觉得不妥,慌忙爬起身坐起,一边低头在床边找靴子穿,一边叫道:“师父……我送你!”
李玄矶微微一震,即将迈出门槛的那只脚不由自主便收了回来,他手抵在门柱上,并没有立刻回过头去,心头挣扎良久,到底还是舍不下,只想:“就只看一眼便好……只最后一眼……”虽是如此想,整个人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只是立着不动。
正在犹豫不定,忽听洛小丁那边“咚”地一声响,他心头顿时往下一沉,再忍不住,霍地掉头去看,却见洛小丁似要站起,却没能站得起来,才欠起身,人便又摇摇晃晃坐了回去。
她拿手捂着额头,灯下看去只见一张脸雪白,竟是全无血色。李玄矶心头“嘣”然一声,好不容易筑起的堡垒顷刻间土崩瓦解,转身几步走至她面前,伸手将她扶住,柔声道:“小丁,别起来。”她病成这样,正需要人照料,他怎能弃她不顾而去?既是天意,他又何必逆天而行?不如顺了这天意,以后会怎样?车到山前时……也许云开水阔,柳暗花明又一村。
洛小丁低低“嗯”了一声,觉得头晕,微垂了头半闭着眼,只不敢睁开。
“小丁……”李玄矶唤,声音微有些涩,“你先在山上安心养病,过几天……师父便叫人接你回去。”
洛小丁听见这话,方慢慢抬头看向他,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沉落下去,沉默半晌才道:“弟子要在山上面壁半年,这么早便接我下去,恐怕不合规矩。”
李玄矶低头看着她,微有些诧异,转而竟是喜上心头,紧靠她在床边坐下来,轻声问:“你这是……在生师父的气?”
两人挨得这么近,洛小丁心头忽上忽下,慌乱不已,轻咬唇道:“弟子不敢!”
李玄矶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拉过来,四手交叠,眼望她轻轻一叹:“等师父这阵子忙完,我带你出去走走,若你有喜欢的地方,我们便留下……再不回来?”
洛小丁只是不语,眼中却有泪珠滚出,一颗颗滴落在李玄矶的手背上。李玄矶要待伸手去替她拭泪,手抬起却落上她肩头,回手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师父也知道……这一年多委屈了你。”
不知何时,雨又落下,淅淅沥沥只是不住,缠绵悱恻。
洛小丁伏在李玄矶怀中,虽是乖乖地一动也不动,背脊却明显变得僵硬,整个人因身体绷得太紧,竟至微微发起抖来。李玄矶以为她冷,又搂得紧些,这一下分明感到她是抗拒着的,他由不住失望,只好放手松开她,还不及说话,洛小丁已忽地坐直,进而便向旁挪开,缩到床里头去了。
李玄矶怔了一怔,眼见她微垂了头转向墙里,仅微翘的睫毛在细细颤动,长睫之上还挂着两三点泪花,晶亮莹然。他心头一阵难受,忍不住皱眉问道:“你就这么怕我?”
洛小丁下意识点一下头,随后又觉不对,慌忙摇头,却总不肯转过来看他一眼。
李玄矶欲要开口说什么,当此时刻,却再也舍不得说她半句不是,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小郭的话来,便道:“听小郭说你这两日什么都没吃……怕是饿了吧?我这就下山去叫人给你送饭菜来,你……想吃些什么?”
洛小丁两天中只进少许水米,先前浑身不适,倒不觉得怎样饿,这时听闻师父问话,才觉腹中空空,只是三更半夜,难道还真让人送饭上来?遂摇头道:“不饿……什么也不想吃。”
李玄矶道:“这么久没吃东西,怎会不饿?饭屉里的饭菜隔了夜,只怕不好吃了,我先给你煮点红糖水勉强对付一阵,等天一亮,师父便叫人送饭上来。”一边说一边已经起身忙碌起来。
“师父……”洛小丁开口叫了一声,她总觉不妥,待要阻止,可是一动之下便觉头晕目眩,便只好坐住不动。眼见师父回头来对她温然一笑,眸中尽是怜爱之色,心头竟是微微一颤,垂首再不敢看他。
过了一阵,李玄矶将煮好的红糖水端了过来,洛小丁接过喝了两口,心里如乱麻纷扰,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十二分的不安,眼望碗中糖水,也知该对师父道声“谢”,却偏偏说不出口来。
李玄矶问道:“喝不下?”
洛小丁捧碗摇头,语声微有一丝颤抖:“弟子令师父劳心劳力,实在愧不敢当……”
李玄矶道:“快喝,别想那么多,你要知道,师父其实……舍不得你受苦。”他微别过脸去,眼光掠向别处,神情复杂之极。
洛小丁闻听此言,一霎时心潮起伏,只觉眼中温热,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低头将糖水慢慢喝下,入口虽是甘甜,她却唯觉苦涩。
耳听得李玄矶缓缓言道:“师父当初赶你去晋阳,原想你知难而退,心灰意冷之下黯然离去,故而有意命余天刁难于你……你最初在那边当是不好过吧?”他叹了一声,颇有些莫可奈何,“后来只怕是悲云从中调停,你又逞强好胜,终究令余天心服口服听命于你,我也知你聪明颖悟,论武功胆识,都不输于男子,可你……究竟是个女子,总不能一直如此,顶着男子的身份在外面做事,抛头露面,早晚会有被人察觉的那么一天……师父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总是令你与我的心意背道而驰,才致今日这个局面……”
洛小丁抬起头看向他,师父这番话可算语重心长,字字诚挚,分明是肺腑之言,她又怎能无动于衷?这一年多来,师徒间各有心结,心里有话总不肯说开,师父是高估了她,总以为她都清楚,可她偏偏辨不清,但有疑惑不解之处,也不敢问,这才致误会越来越深。或许……她原本就没想辨清,那时她只想要回到浮云城,所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拉下脸来讨得风竹冷欢心,以求得他的鼎力相助。
“你在晋阳一年,师父也并不好过,每日里提心吊胆,一睡下去便是噩梦连连,总是梦到你……”总梦到她被人拆穿女子身份,血淋淋钉上玄天阁的耻辱柱,就像碧由那样!李玄矶再不愿回想下去,阖目长长一叹,双眉深锁,凝结一抹悲怆之色。
洛小丁道:“都是弟子的错……累师父若此……弟子……”语声哽咽,竟再说不下去。
李玄矶摇头不语,伸手在她发顶轻抚一下,又似安慰又似疼惜,见她手中汤碗已空,便将碗接过,拿到外面去洗,待洗了进来,瞥眼看见门边桌上的铜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串铜钱拿过去交给洛小丁,道:“这串铜钱可有些年头了,还是元平年间的制钱,如今只怕已是少见,该好好收着才是。”虽是轻描淡写,话语之中还是有些许抑制不住的酸意。
洛小丁却听不出来,将那铜钱握在手中,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含泪朝他道谢。
李玄矶不着痕迹道:“你大师兄同元宵他们也总惦着你……你且好好养病,别让他们忧心,等风头过去,师父再来接你下山……你岳师姑如今补上了蜃辂分堂的位置,茹蕙院那边尚缺人手,待你回去,便去打理那边可好?”
洛小丁一怔,虽是不敢置信,面上却由不住泛出喜色,半信半疑地点头,至此才引得她开颜一笑。李玄矶此话一出,便已失悔,但眼见她蹙眉微笑,笑得虽不甚欢畅,到底还是由衷而发,眼角眉梢浸染丝丝浅笑,笑颜如花。他怔怔望着她,不知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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