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了殷红殷红的,像是涂了胭脂的女子。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好还是不好,盖聂又咳了几声,喉咙都觉得干涩疼痛起来。白凤的异常或许和小庄有关,他却已经无暇再想,小庄应当还好,不然白凤怕是红了眼,否则就算是盗跖冲出来,他也不会罢休。或许盖聂该嘲笑自己的冷静,又或许他该悲哀自己的冷静。终究是没有勇气到鬼谷去问一问,去看一看明明记挂在心上的师弟,他是个懦夫……一个懦夫。
“盖先生!”路过的范增失声大喊起来,盖聂听着那声喊叫,缓缓的倒在地上的同时,突然就涌起了一个念头:这时候,突然就很想鬼谷,很想小庄,很想师父……。闭着眸子,将一切归于黑暗,一种不可抑制的悲伤渐渐弥漫开来,鬼谷弟子终究是相杀为结局。
小庄,你再等我几年……可好。
——苦
“无妨。”
初醒时,卫庄便迷迷糊糊的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这句话,声音的主人语调里的稳重宛如少年时拉不动的二胡。他知道这个人,李斯,大秦帝国的丞相,狡诈而又对敌人了若指掌的李斯。并没有去思考太多的疑问,卫庄只是舔了舔干涩的几乎裂开了口的唇瓣,挣扎着起了身。
勉强的扶着床榻下来穿上布鞋,卫庄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唇也没有方才那样疼的厉害了。抚了抚胸口,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慢慢走过去披上了大氅,浑圆的肚子毫不意外的显眼,卫庄将两边的绳结微微系了起来。过了一会,门被敲响,李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叨扰。”卫庄愣了愣,半响才嘶哑了嗓子:“进来吧。”
门被推开,卷杂了冬日的雪花,李斯披着一件相当厚的棉袍走了进来,依旧是暗蓝色的格调,沉闷的一如他的人。李斯的视线首先是落在卫庄根本遮不住明显突出的浑圆腹部,眼底微微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便是如卫庄这般强者,也不得不赞一句这个法家弟子。稳重而又迟疑的声音又开始如同二胡一样拉动弦:“在下这番前来,只是为了与卫先生做一笔交易。”
交易很简单,李斯为鬼谷或者说是卫庄提供一些珍贵药物;而鬼谷在几年之后,救他一命。如此简单的交易,仅此而已。
过程很融洽,让卫庄比较满意的是,李斯从头到尾都如同平常一般,说话虽慢,大致却清晰,眼神也没有乱瞟。不过如此倒是让卫庄愈发好奇,李斯的城府竟如此深厚不成。当李斯站起,拿起放在门边上的伞,突然极为缓慢而又坚定的说了一句:“还望先生珍重。”卫庄蓦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待李斯那暗蓝色的身影渐渐在大雪中消失,赤练才玩着衣袖,不屑的扭着柔软丰腴的腰身拉着白凤走进来。赤练坐在卫庄面前,神情慵懒,眉梢虽是风情万种,却隐隐含了鄙夷:“这李斯,神神鬼鬼的,也不知心底打什么主意。”卫庄淡淡的笑了笑:“你自然不懂,过几年,你帮了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他的眸底隐隐有些笑意,却更着冰冷:“白凤,你又是如何,太过逞强。”他虽依旧笑语盈盈,却蕴藏了几丝恼怒。白凤面无表情的觑了他一眼:“无话可讲。”态度甚为倨傲,气氛蓦然尴尬起来。过了一会,卫庄才慢悠悠的开口:“罢了,你们出去吧。”赤练和白凤都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出去,赤练格外细心的关上了门。
微微闭上了眼,卫庄的左手抵着额头:“还不出来么,麟儿。”清丽秀气的少女慢慢从黑暗的角落脱离出来,微红的脸庞带着些许羞涩:“父亲大人。”卫庄看着黑麒麟,心里不知道是放松还是欢喜又或者是无奈,哑着嗓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她呆呆的伫立在桌子旁边,才恍然开口。
“坐下吧。”卫庄如此说道。便见着黑麒麟像是得了夸奖,欢天喜地的坐下来,眼睛偷偷的瞄着卫庄隆起的腹部,纯净的眼底有些窃喜和温柔。虽然对黑麒麟的目光有些许不悦,卫庄却并未说出口。这孩子的确是寂寞了太久,变成杀手,学习如何伪装,小小年纪却不曾有玩伴,倒也的确是苦了点,虽然她从未有过怨言。
“父亲大人。”黑麒麟又坐近了点,少女温软而又干净的眸子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卫庄的腹部。她柔软了声音说起来:“我上次在小圣贤庄,听到荆天明哭,好像盖聂受了重伤,似乎很难撑过去。”冷血而又心思简单的少女如此温柔微笑着,复述着事实,满心以为父亲大人会高兴,却只换来了对方的一脸惨白和咬牙紧忍。
“哪……哪里疼吗?!”黑麒麟手足无措的想去触碰卫庄,却被对方眼底浓浓的杀意吓到:“父亲……父亲大人?”卫庄再次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只是仅仅攥着手中的杯子,好看的眉毛紧紧的皱了起来,汗珠顺着鬓角缓缓流下:“麟儿,出去。”男人被折磨的痛苦不堪,却依旧保留着最后的尊严,低哑着声音,看着惊慌失措的黑麒麟:“快点。”
黑色的影子在面前消失的时候,卫庄再也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落,缓缓坐倒在地上。疼痛逐渐蔓延上来,宛如是钝刀割开肉的感觉,并非是瞬间的刻骨疼痛,而是慢慢的磨进骨子的逐渐,一波一波的涌上来。汗流进了眼睛,跌落几颗咸湿的水珠。
从未想过,原来那个人也会死亡,也会重伤;他一直那么强大,强大而又坚忍,几乎让人忘了世间上的危险。大概是他的愚蠢吧,莫名的善良和温柔,愚蠢透顶。卫庄捂着肚子,这么多年,他并非完全不知道盖聂的情况。也得知过那个人成为剑圣,也得知了他叛了秦国,也得知了他的……渺无音讯。一直都很放心,与其说放心倒不如说坚信,那个男人绝对不会死。
于是便忽略了那强秦,那铁骑,还有那个男人的性子。卫庄把脸埋在手里,肚子上的疼痛混杂着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让他低低的笑出来,像是一只绝望哀嚎的野兽,在这个静谧的时间,在这个寂寞的空间里,放声大笑。
夜深了,月亮都隐到乌云之后,本就安静空旷的鬼谷愈发幽清。腹中的胎儿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半夜折腾起来,卫庄实在疼痛难忍,翻来覆去竟是将睡虫全全赶跑。躺在榻上微微弓起了身子,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宽厚的手掌如今紧握着床榻的一角,用力之狠,让卫庄自己都能感觉到五指渗入木板时的粗糙。
“吱嘎。”饱经沧桑的木门被推了开,影影绰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阴霾笼罩,辨别不清对方的神色和脸。鲨齿便在不远处,卫庄忍着腹部隐隐传来的剧痛,计算着如何将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模样的来人斩杀。那人走近了几步,鲨齿已然入手,卫庄侧身下床,还未来得及施展剑诀,便疼痛不堪的弯下身去,像只老死的虾米。
剑势很猛,虽是被主人收住,却还是第一时间抵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鲨齿依旧被紧紧的握在手里,剑尖刺透了来人的皮肤,殷红色的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落。看不清低下头左手捂着肚子的卫庄脸上是如何的痛苦和惨白。但是可以从对方几乎拿不稳的手和近乎快要掉落的鲨齿感觉到,他现在,很弱。弱的毫无防备。
并未善心大发的去扶起疼痛不堪的卫庄,也不曾趁机偷袭对方,来人只是静静的站着,任由鲨齿抵着脖子,任由细小的血流顺着脖颈的曲线蜿蜒流下。静静的看着卫庄密集的汗珠顺着脸的轮廓,看着对方在夜色下晕染了的睫毛不停的煽动,显出一副苦痛的模样。他便如此静静观望,良久才开口:“小庄。”低哑沉稳的声音一如记忆里的刻板。
他如此唤着卫庄,亲密而又温柔,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缱倦悱恻。“师哥?”卫庄勉强忍住疼痛,努力睁着眸子去看面前的人。洗的几乎发白而又老旧的衣裳,参差不齐的刘海,俊朗的眉眼和微微有些瘦削的脸,是盖聂没错。卫庄突然想笑,事实上他也的确笑了出来,低低的,近乎呜咽,像是风吹过竹叶之间,叶子抖动而发出的沉闷的哭声。
手终究是软了下来,鲨齿轻而易举的没入了冰冷的木板,支撑着卫庄的身子。盖聂看着卫庄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就好像一尾脱离开了水的鲤鱼,虽然可怜却也丑陋。卫庄尽力护着突兀的肚子,汗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的顺着脸滑落,在干净的木板地上很快就形成了一小滩的水渍。盖聂俯瞰着脆弱的卫庄,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站了一会,等到夜风将卫庄额上的汗都吹干了,他才慢吞吞的关上了门。
说不得心里是悲是喜是惊是怒是羞是恼亦或者是杀意,盖聂终究是沉默了,宽厚粗糙的手掌按上对方瘦削见骨的手掌,几乎连骨头都摸得清楚。左手微微紧了紧,右手灵活的拂过了卫庄浑圆的肚子,揽着他的腰半搂着起来。低低的声音拖长了音调,有些诡异:“这里凉。”卫庄只觉得肚子上传来的触感有些炙热,孩子也渐渐的安分了下来。
果然是盖聂的种。卫庄冷冷的乃至不屑的笑起来,埋在对方的怀里。
见卫庄似乎没有走的意思,盖聂也只是沉默着让右手用力托着卫庄的腰,左手缓落在卫庄的大腿上,将其横打抱起。右手微微抬高了些许腰部,让肚子得了些许空隙,不用让对方太过难受。卫庄上半身几乎是悬空着的,思索了片刻,靠过去,偎在盖聂的肩上,睫毛颤了颤,合上了。雪白的发丝撩拨着盖聂,丝毫不顾盖聂如今复杂的心情。
大概是很累,卫庄几乎是沾到盖聂的肩膀便入了眠。被褥方才被卫庄掀开,如今已经凉了个透,盖聂将他放在床榻上,拉了被褥遮住。渐渐弯下身去,抵着卫庄冰冷的额头,慢慢的亲吻着对方干燥的唇瓣,并非是极为柔情火热的唇齿交缠,只是唇对着唇,轻轻的厮磨着。像是当年的青涩和懵懂。
虽说男人怀子有些耸人听闻,但是盖聂还不曾愚蠢到认为卫庄是发胖,温热的手掌贴在隔开了一层被褥的卫庄的腹部上,哪怕如此,也能感觉到他身体里传来的清晰的微弱生机。盖聂并不是一个伟大过头的人,他同样有自己的私欲,搁在心上的师弟如今有孕,他甚至想狠狠的下手,却还是忍住了。同样,盖聂可怕的冷静,让他有些时候太过难堪。
从此与卫庄断了联系,斩断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或者和卫庄说清楚一切,狠下心来将卫庄这一方面的打扰全部隔断,这并非不可能,起码盖聂做的到。但是他不甘心,宁愿如此藕断丝连的慢慢的暧昧着,也不愿意说断就断从此各奔天涯。十几年虽是漫长,却并不难熬,好歹落空空的心上也有个人可以惦念。
收了手,盖聂慢慢欠着身子站起来,温吞的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夜寂静的可怕,盖聂并未迈开步子,而是帮卫庄拉了拉被子,然后又坐下来,握住了他冰凉刺骨的手,覆在双手之间,低头微微亲吻着他满是伤口的粗糙指尖,然后安静端坐。卫庄依旧沉睡,一动也不动,除却那均匀的呼吸,便宛如死去一般。
盖聂的眸子里,印出了两个人影影绰绰的你追我赶的大半辈子。
如此,寂静。
当第二日卫庄醒来,掌心只留了一片余温,盖聂不知去向。倒也没如前几日那般一醒来便腹痛难忍,孩子乖巧的很。莫名的,卫庄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随即反应过来,低低的嘲笑着自己何时如同女子一般。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卫庄的手覆了脸,长长的叹着气。
左手微微抚摸上浑圆的肚子,它存在的太久,几乎让卫庄都快习惯了。耻辱而又不应存在的孩子,现如今,正藏在他的腹中,吸食他的血肉。本来应当是厌恶的存在,手心贴着腹部,感觉那里的跳动,隐隐的,心里有些感动。我的骨肉?从身体里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卫庄垂了眸,心里泄露了些许不可思议的欢喜。
于是他撑起了身子,左手依旧覆着脸,静静的弯起唇角微笑,透明的液体争先恐后的渗出了指缝,顺着手上粗糙的旧疤蜿蜒的流下来,像是城墙上斑驳了的痕迹。终究是苦,任他卫庄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任他再不屈,也终究是一名高傲的剑客。
“师哥。”他言。
==================竹林=====================
剑是凶器,哪怕是木剑,盖聂舞着手中的木剑,练习剑术。心中并非不苦闷,亦非懵懂,硬生生忍住杀了卫庄的冲动,让他的情绪愈发焦躁。或许是盖聂的性子太过温和,任谁也忘却了那温吞又俊雅的表面下隐藏的是怎样波涛汹涌的心。
心既然不稳,又何谈练剑。盖聂收了木剑,安静的看着飘零在空中七零八碎的竹叶。事情如此简单,只稍他盖聂进了鬼谷,问问卫庄,从他口中得到另一个人的名字,就此断的一二干净,如此简单而又明了的方法,就能让他们如今密密麻麻织成的情网支离破碎。你也无需疼痛我也无需怨恨,世间再无比此更为恰当的法子了。
可是,怎能甘心,不能甘心;为何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他盖聂要拱手他人,他能忍能让能吞苦楚,能远走他乡;却见不得心爱之人如此。爱总是自私的可怕,便是盖聂,也不过是个七情六慾夹杂了繁琐事物的普通凡人。
怎能了断……
极为轻微的风声从摇曳的竹叶间传来,盖聂侧过身子躲开了白凤凌厉的攻击。发丝微扬,伸手接住了白凤击来的一拳,白衣青年像是被愤怒烧灼了一般,平日轻佻从容的面容带上了浓浓的痛恨,没了平日神鬼莫测的轻功,直接拳脚相加和盖聂扭打起来。
于是两个俊秀的男子在竹林里大煞风景的如同市井无赖那般毫无花招可言的扭打起来,两人的近身功夫都不是特别好,加上彼此都有些顾忌,虽是看起来凶猛而又危险,实际上却也不过是皮外之伤。一个不慎,两人都各自挂了彩。
嘴角崩裂了一道口子,殷红色的细长血流顺着下巴光滑的弧线滴滴答答的落下来,盖聂咳了咳,嘴角的口子便崩裂的更大,他伸手擦了擦。莫名其妙的看着揉着脸上一大块淤青的白凤,两个人都有些体力耗尽,便对着面坐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盖聂……”白凤突然开了口,深不见底的蓝眸微微眯着,脸上倒是散去了那股子的怒意,却也未显得多冷静。盖聂口腔里蔓延开的铁锈味刺激着整个人,他皱着眉头,也不见得想理会白凤。白凤挑了挑眉头:“你如果是个男人,就自己去问个清楚。”他如此说道,眉间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盖聂看了看他与之前截然相反的表现,并未多言,只是默默站起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白凤莞尔一笑,随即被脸上的淤青疼的几乎毁了形象。“真是莫名其妙。”白凤摇摇头,捧着半边脸颊:“不愧为剑圣,下手真是重。”他又看看淡蓝色的天空,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首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其实本来也没想管,还赚了一顿打,真是得不偿失。白凤揉了揉脸,叹气。做赔本的生意,还真不像他白凤。
若隐若现的竹林丛木里,悄悄探出了两小缕的长长的黄色龙虾须,犹犹豫豫的晃着,被白凤瞧了个正着。
——我对那场情事并无印象。
当卫庄坐在椅子上看到盖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