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他的疑惑,北辰胤坦然道:“骨肉连心,再怎么讲,你终究是吾的儿子。这数十年来,吾看着你茁壮、成人,这份感情,又如何割舍得下?”
“这……”北辰元凰有些失措:“你不怪我当初那样对你?”
“虎父无犬子,有这样的手段,才是北辰胤的好儿子!”
遭受重重逼杀与窘迫,听到自己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的亲人说出这样的话,北辰元凰在无限委屈与绝望中无疑得到了最需要的东西,泪水不由自主就下来了,他终于忍不住跪了下去:“爹亲,孩儿知错了。”
“嗯。”北辰胤满意地扶起北辰元凰,看着儿子已然平静的面容,不禁仰天长笑。在见到北辰元凰之前,
他确实有过亲手了结对方的念头,因为从来没有人将他伤得如此之深!他确实有过无限憎恨,恨元凰那比自己更胜的无情冷血,但是当看到儿子被自己阻挡,露出一脸错愕表情的时候,闪过一阵报复的快感,之后,那痛,那恨,竟慢慢淡了。治疗自己的创伤,让北辰元凰认错,比杀了他似乎更有效。而且北辰胤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瞎说,对于成长得这么优秀的北辰元凰,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若非如此,他岂会感到心碎、肺裂、肝肠寸断?
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抵就是如此吧?过去一直忌讳、一直不敢说的事情,今天却如此轻易地说出了口,反而让北辰胤轻松了许多,已经不必反复地向凰儿强调:我是你三叔,不是你爹!终于……相认了,在双方落魄的时候,但是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总算可以是一条心了。
看着在此地休养生息、意气风发的北辰胤,北辰元凰确实定下心来——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帮助自己,一如以往对自己的呵护一样,无论他们之间谁成为最终的胜者,起码大的目标是一样的。而且那天在金殿之上,他没有揭穿我,足见他有相当的自信可以重返皇城。不错,我是天生的王者,无关血统!
北辰元凰其实很想相信北辰胤所说的“骨肉连心”,很想相信“难以割舍”,但,他曾经愚昧的信任,让自己得到了这样的结局,他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情”这个东西,很美,但是,很危险,亦很伤人,一如当初我伤害他一样,他是否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报给我?还是……再看看吧,今后相处的日子还很长。
“凰儿,今晚就在此留宿吧。”北辰胤似乎说了句多余的话——不在此留宿又能去哪呢?当然他的目的并非只是如此,他相信以北辰元凰的智慧,应该能明白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明天开始,北辰胤就会为了他的帝位而有所安排。北辰胤的耐心在于看是什么事,他有绝佳的耐心,等着元凰长大成人,一等就是二十年,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是他二哥的儿子北辰凤先,那可就对不起了,他不会再等个二十年。
北辰元凰点了点头,他知道北辰胤在被驱逐的这段时间里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皇位上那个人还是他北辰元凰,或许江山也还是会易主。毕竟这个人是能够与太傅齐名,被誉为“北嵎第一人”的天锡王北辰胤。纵然他有意重新将自己扶上帝位,但倘使今晚以现在的状态去皇城,也实在有失体面。想东山再起,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江仲逸、神堪鬼斋等人随同各自的主人一同进入林子中的一座小竹楼就坐,竹水琉将饭菜端上去,在北辰
元凰面前重重放下,外加一个白眼。一名随从尴尬地笑笑:“竹姑娘,不用那么用力啊……”
北辰元凰心虚,况且这里是北辰胤的地盘,他没立场抗议,便只微微低着头,连菜也不夹,只一味地拨着碗里的饭。他不是诚心要低头,只是他知道自己摆出这样的低姿态,竹水琉拿自己没办法。事情也正如他所料,北辰胤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肉到他饭碗上面,竹水琉虽然想挡住北辰胤,可是同时,她也不敢那么冒犯自己的主人,所以她最后只是生气地别了别头,转身离开了屋子。不明白,当初明明说好要杀了那小子,为什么现在……主人,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吗!
北辰元凰看着那块肉,确定竹水琉已经出去了,才微微抬起头,见北辰胤正若无其事地吃着饭,什么话也没有,他于是就夹起那块肉放进了自己嘴里。这样最好……在北辰元凰看来,这似乎才是最自然的,倘若北辰胤说些什么肉麻的话,反而显得奇怪了,他们之间,不需要那样的话。
☆、第十五章·下
北辰胤比北辰元凰先吃完晚饭,就从门口走了下去。竹水琉见他出来,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不远几步后,北辰胤站住脚步,微微抬头看了看被错杂的树枝装点的深蓝夜空,淡淡道:“今晚月色怡人,竹水琉,你认为呢?”
“主人,他……”竹水琉怕北辰胤今天顾念父子之情下不了手,纵虎归山,日后又受他的骗害了自己。因为比起她的主人,北辰元凰无疑更为心狠手辣。
“放心吧,吾不会重蹈覆辙。”北辰胤沉稳的口气,确实让竹水琉放心下来:毕竟她的主人亦非池中之物,他有这样的觉悟,就不会再让自己吃亏,相信,他会比从前更加谨慎。
少顷,北辰元凰也从竹楼上下来了,见两人在不远处,便信步过去,向北辰胤打了个招呼:“父亲。”竹水琉见他过来,便又悻悻走开了。北辰元凰望着她,有些无奈地说道:“竹姑娘好像不欢迎我。”
“无妨,过几天就好了。”北辰胤转身对着北辰元凰,道:“你一路奔波,早点休息。”
“嗯。”北辰元凰一如还是皇太子时的谦恭,向北辰胤微微颔首,便又进了屋子。说真的,他确实觉得累了——不断算计着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些亲友,楚华容、渡江修、长公主、皇太后、北辰伯英、北辰凤先、铁常奂……双手沾满鲜血的自己,还算计着一个最难算计的人,一面考虑着施行仁政,一面残暴地迫害身边的人,一面还要注意边犯、守护北嵎王朝的千秋基业……在终于驱逐北辰胤这个心腹大患之后,他又穷于应付各种反对势力,最后费尽力气逃亡——他才二十岁,真的觉得很累。
如果可以,他也想踏踏实实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在登基之后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只有无尽的烦恼,无论政务也好,私情也罢,每个晚上,他都独自一人,就着奏章,很晚很晚的时候,才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他曾经有个妻子,但那只是一个悲伤与屈辱的回忆,他对她不再有爱,所以即便孤枕难眠,他也不愿去见她。他最憎恨的,就是欺骗——尽管现在,他自己也骗尽天下所有人。
他不知道该进哪个房间,就在摆设稍微像样一点的那间找了张床,和衣倚在那里。他认为那是北辰胤的房间,如果是他手下的房间,北辰元凰觉得多少有点尴尬,而北辰胤,虽然之前关系不太好,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这个不争的事实,让他厚下了脸皮。他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杀他——至少在自己重新登上王位之前不会,否则北辰胤也不用留着自己的命,而他的手下,是不会自作主张的。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把衣服脱下来,仿佛那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了。
北辰元凰合着眼,但并不容易睡着,他思绪混乱,断断续续想到了很多,慢慢的,那思绪才变得模糊起来……
“父皇!父皇!”他大声喊着,四周都是白绫,感觉很冷,一具巨大的棺木从他身边经过,母后告诉他:“你再也见不到父皇了……”然后,他到处跑,因为刚学会走路不是很久,他摔了很多跟头,可是真的没有再见到那个父皇。
他开始哭,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找不到父亲。哭着哭着,他抬头,见跟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很高,白色的丧服下,还透出一丝藏在下面的紫色,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自己,让他立刻停止了哭泣。
“还是三王有办法。”母后浅浅笑着,抱起地上的娃儿,说:“他一看见你就不哭了。”
“三哥,你不要吓到凰儿。”北辰泓对北辰胤那对孩子来说有些恐怖的表情不满地唠叨。但那似乎已经没有用了,因为那个面容,已经深深印在脑海……可是……皇姑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太子!三王爷来了!”把风的侍从偷偷告诉他,他急忙放下手里的鸟蛋,从树顶爬下来,嚷嚷道:“才半个月,他怎么又来了?”一边拍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吩咐其他人不许跟三叔提起自己爬树捣鸟窝的事,然后就急急忙忙跑回书房去,引得侍从们都偷偷掩口窃笑。
一进门就见自己的书桌旁多了两个人,一个着墨绿衣衫,一个穿紫色朝服。北辰元凰知道今天要被教训了,卖乖地扁了扁嘴,小心翼翼地朝那两人唤道:“太傅,三皇叔。”
“太子不在书房读书,上哪去了?”
“我……”北辰元凰支支吾吾,偷偷用眼角瞄了玉阶飞一眼——太傅对我也很严格,不见得会帮我撒谎,这下惨了,既要被三皇叔修理,又要被太傅训诫……
“我在后院练功!”北辰元凰忽然急中生智,说出了这么个答案。
北辰胤英睿的面孔之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让人知道他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习武有益强身健体、磨练意志,但也不要荒废了学业。”
“三皇叔教训得是。”北辰元凰答应着,微微低头,偷偷看着他,心里琢磨着他什么时候才离开,因为还有一个人等着要教训他。
“凰儿,既然已经练完,该学习了。”玉阶飞清澈的声音平静而不可抗拒。北辰胤于是向北辰元凰告辞:“太子好好读书,本王告辞。”
“哦……侄儿还要学习,就不送皇叔了,”北辰元凰应着,装出一丝不舍的样子,好让北辰胤看不出自己很开心,一本正经地吩咐道:“来人,送三王爷!”目送北辰胤华然而去,北辰元凰偷偷长喘一口气——
好险!还以为会像上次看我练功时一样挑我毛病,幸好没有说要掂量我的能力,不然又要被他光明正大揍一顿。想到此,他甚至觉得腰又开始发酸了:那天不知道三王吃错了什么,到太子府找自己说要检查他进期的成果,结果自然是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扔到了地上,连腰带屁股摔得生疼。这么大个人,和一个十岁的小孩打,也不放点水,真没羞!
“凰儿,”玉阶飞也是在确定北辰胤离开之后才开口:“年少贪玩是常事,但你身为太子,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父皇早逝,北嵎王朝的未来就全靠你了。”
“是,太傅,凰儿知晓。”
“凰儿,你要记住,吾不能永远陪着你。”
“太傅,你要出门吗?”
笑而不语,那恬淡儒雅的容颜在青毫璧扇下若隐若现,忽然地……北辰元凰发现他不见了。
“太傅!太傅!你在哪里?太傅!回答我啊!太傅!”他喊了好久,喊得嗓子都哑了,可是书房空荡荡的,不,这不是书房,这里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
“江修,你在干什么?”北辰元凰忽然发现前面有个少年,一头火红的头发,白色的衣服镶着金边,让他一眼认出那个人是渡江修。
“我在练剑。”渡江修很认真地回答道。
渡香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笑着对元凰说:“别听他胡说。”
渡江修一脸冤枉地辩解:“我真的是在练‘剑’嘛!”
北辰元凰看了看那地面,上面是江修用手写的一个大大的“剑”字。忽然,从周围窜出几个杀手,地上的“剑”字立刻化作一个金字悬于半空,散发出无形凌厉剑气,替北辰元凰挡住了杀手的攻击。
“江修……”北辰元凰正欲道谢,顷刻,那红发少年却满目悲怆,仰天大笑:“北辰元凰,我愿意为你去死,但是,我要你亲眼看着我喝下这杯酒!我祝你霸业永存!”
江修……不要!江修……你……是我在皇城中,唯一的知己……
泪,顺着那与他的冷酷性格完全不相称的清秀的脸颊倏地滚落。北辰胤走进房间,见北辰元凰和衣靠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他走上前,却发现那两行泪正悄悄滑落。
做梦了吗?什么梦,让他如此悲伤?北辰胤微微伸手,用食指拭去那脸上的泪痕,轻轻拥过元凰,将他放到枕边,脱鞋,盖被。这些……过去都没有为他做过,我原以为,在二哥死后,他没有再哭过,除了那天为了设计我而挤出的眼泪……可是,我真的了解吗?他的其它夜晚,是否也曾哭泣?
凰儿……心脏不由有种木然的疼痛,不怎么清晰,隐隐渗透着,一点也不舒服。北
辰胤的手指轻抚过那孩子的脸庞,微微俯□去,在北辰元凰的额前落下浅浅的一吻。
☆、第十六章
北嵎皇城,新皇北辰凤先初登大宝,宣布大赦天下,免税三年,因边关传讯嵩马狄莫名身亡,恐将危急军心,遂派惠王北辰望前往边关接掌兵权。
北辰望快马加鞭,在嵩马狄的死讯公布于众之前适时来到边关,解除迫在眉睫的隐患之后,便按皇命驻守边关,待情势稳定之后,再回京复命。
这日夜色凄迷,浓雾不退,领军守在边境的北辰望心中渐渐起疑了。
“不对劲,今夜浓雾,不是三月春正常的现象。”
副将萧宇回应道:“王爷,浓雾对视线不利,我传令兵长加强戒备。”
“去吧。”北辰望正欲转身,却见不远处星星点点,不由疑惑:“嗯?军营四周怎会有火光窜动?”
萧宇亦是疑惑:“这不是我军的动向。”
北辰望一惊:“不妙!是夜袭!快整军出战!”
“是!”
这时,飘浮的浓雾中缓缓显出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是半带嚣张的口吻——“大哥,你的敏锐不减当年,可惜为时已晚。”
“北辰胤!”北辰望见他还有脸出来,怒不可遏,喝道:“来人!拿下!”
北辰胤成竹在胸,微微别过身道:“没人来了,皇城之军已全在吾的掌握。”
萧宇闻言,忙吹响口哨,听得四围响起一阵拼杀之声。
“欲召伏兵?别费事了,看清楚此物。”北辰胤说着,将一令牌亮出。
“这是……神武侯的令牌!”北辰望发现当初大意,没有让他交出此物是个失误时,已经是覆水难收。
“这张令牌代表的意思,你很清楚。北辰元凰才是真命天子。大哥,扶那不明来历的外邦小子凤先,才是错误之道。”
北辰望见他仍执迷不悟,又厉声道:“正统的血脉,不容你亵渎!”
北辰胤懒得理会他的血统论,对他旁边那人说:“萧宇,我们曾经是战友,论气度、论才智、论雄略,北辰元凰才是真正的天子,你们看不出吗?”
“这……”萧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北辰胤见他无话可说,便趁热打铁道:“北辰望,弃械投降吧!时势所趋,你已无退路!”
“哼!看来兄弟相残是最终一着,”北辰望拔剑相向:“为护我北辰家,我只有大义灭亲了!”
北辰胤见说辞无效,不禁猛然拂袖道:“固执!”见北辰望摆好了架势,又说:“如果你非要杀我,不要牵累无辜者的性命。”
北辰望听罢,命萧宇领兵退出三里。北辰胤见状,也向身后那人说:“皇上,请你命神堪鬼斋率兵移驾三里之外。”
“好吧,”北辰元凰答应得比萧宇爽快多了:“爱卿保重。”说罢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确定只有双方二人在场,北辰胤发话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