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站起身子,随手把银票放在案上,来回在厅中走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光,厅门突然传进来一个轻微的声音,道:“万兄……”
万寿山霍然停下了脚步,接道:“是林兄弟吗?”
一个三十左右,青衫福履的文士,缓步行了进来。
万寿山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林兄弟,你来得正好,我正觉得不知如何应付了……”
口气一转,接道:“林兄弟来多久了?”
青衫人道:“小弟到一会了,但万兄似是正在思索什么?小弟不敢惊扰。”
万寿山苦笑一下,道:“我正在优愁,想不出妥善之策,连耳目也失去了灵敏,林兄弟再不来,我真要想法子去找你了。”
青衫人摇摇头,笑道:“万兄,千万不可莽撞从事,两年苦心,才有今日这点成就,一步失错,就要前功尽弃。”
万寿山道:“咳!这一点,我也明白,但眼看着血案就要发生。事情又由我穿针引线,如不能及时阻止,岂不是一大憾事。”
青衫人徐徐吐一口气,道:“万兄,事有轻重,本来,天下没有绝对完全的事,这一段过程中,难免要有人遭受牺牲,虽有违上天好生之德,但不如此,势难找出那神秘的杀手组织。”
万寿山摇摇头,肃然说道:“林兄弟,承你们看得起我,硬把我由悠游的生活中,拖入了江湖凶杀的漩涡中来,虽然是志为除害,但却难免手沾血腥,这和我素愿不符,而且,我懒散惯了,一旦卷入这惊心动魄,诡许百出的江湖生涯,就别再想清闲了!……”
青衫人笑一笑,道:“万兄的意思是……”
万寿山道:“我该走了,我答应你们的事,幸未辱命已找出了接洽凶手的办法……”
只听一声轻笑,传了过来,打断了万寿山未完之言,接道:“想一走了之,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随着那说话之声,微风飒然,大厅中,突然又多了一个头戴白毡帽,外罩灰袍,留着花白山羊胡子的清瘦老者。
万寿山一皱眉头,道:“老叫化子,你……”
灰袍人一面取下头上的白毡帽,脱下外面灰袍。
露出一头蓬发,百绽大褂。
果然是一个老叫化子。
老叫化笑一笑,道:“老叫化行道四十年,从来没有改过模样儿,为了进你这宝通镖局,不得不穿件新衣服,买了一顶白毡帽。但老叫化生就的穷苦命,穿上新衣服,戴上白毡帽,浑身上下不舒服,”
万寿山道:“老叫化,少给我打马虎眼,咱们可是说好的,我只要找出这个杀手组织,就没有我的事了。”
老叫化道:“你找出了没有?”
万寿山道:“找出来了。”
老叫化道:“好!那你就说说看,那组织叫什么名堂,有多少人?领头的是谁?”
万寿山怔了一怔,道:“这个,我怎么知道,当今武林之中,除了他们自己人外,只怕没有别人知道。”
老叫化道:“这就是了,你答应的事,一件也没有做到,就想半途抽腿。”
万寿山道:“三年前月夜论道,咱们说好的,我只能替你们找出线索,如今,我已经找出了,难道还不算是功德圆满吗?”
老叫化道:“万大院主,听蝉院已不是世外洞天,你已经淌进了这趟浑水,再想干手净脚地退出去,绝无可能,老实说,草上飞苏百魁,已被人暗中钉上,看着进了你这宝通局子……”
万寿山脸色一变,接道:“当真吗?”
老叫化道:“老叫化为什么要骗你,不出三天,他们就会有人来找你。”
万寿山道:“找我?什么人找我?”
老叫化道:“那批冷血杀手,挖不出他们的底细,咱们只好替他们安个名堂,叫他们作‘黑剑门’。”
青衫人道:“江老,这名字起得好,他们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事见得天日。”
老叫化道:“名字是老叫化替他们起的,我自己也很满意。”
万寿山叫道:“江大同,咱们相交三十年,你哪一次到听蝉院去,我都没有亏待你,你不能拖我下水。”
江大同笑道:“你已经下了水,这就叫船行江心回头难,两头一样远。”
万寿山冷冷说道:“老叫化,你们早算计好了,逾心套我。”
江大同道:“这一个,老叫化不敢掠美,套你出山,是周铁笔的主意,老叫化只能算是同谋。”
万寿山一跺脚道:“铁笔金针周千里,这个穷酸……”
厅外又响起一人笑声,接道:“万兄,穷酸来了。”
人影一闪,大厅又多了一个五络长髯的中年书生。
万寿山冷笑一声,道:“周千里,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周千里一拱手,笑道:“万兄,你这一身好武功,要是一生埋没山林,岂不是太过可惜,兄弟和老叫化一商量,就把你给请出来了……”
万寿山怒道:“少给我高帽子戴,你们是还准备遵守诺言?”
周千里笑道:“万兄,你一脚踏出听蝉院,已被卷入了江湖的凶杀之中,难道你真的还想摆脱吗?”
万寿山道:“为什么不能,宝通镖局的总镖头,还没有死,他仍然可以回来作他的总镖头,我从来未在江湖上走动过,江湖上识我者不多,我仍然回我的听蝉院去。”
周千里道:“正因没有人识得你,我们才请你出来主持其事,你没有名气,但却有一身好武功,江湖上的恩怨,像染缸一样,下去了,就别再想清清白白地出来,你如放手一走,第一个要查你的就是‘黑剑门’那批神秘的杀手,再说,你收了人家一万两银子,那位华先生也不会放过你。”
万寿山道:“这么说来,你们是诚心坑我了。”
周千里正容说道:“万兄,你年过半百,又习得一身好工夫,难道一生要蹲在听蝉院中不出来吗?”
万寿山道:“那里有啥不好?青山绿水,风景绝佳,冬闻松涛,夏听蝉呜,百花酿酒,对月吟诗,那是神仙生活,无忧无虑。”
江大同冷笑一声,道:“好一个神仙生活,难道你不问人间悲苦,江湖杀戮,忍心看血雨腥风满武林吗?”
万寿山道:“我……
青衫人道:“万兄,难道你真忍心遗弃我们,不顾而去吗?”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软硬兼施,万寿山被问得哑口无言。
良久之后,才长长吁一口气,道:“交友不慎,夫复何言,说不定我这条老命,也要被你们断送了。”
江大同哈哈一笑,道:“万兄,这才是英雄气节,肝胆豪侠。”
万寿山道:“你们三个人联袂去了一趟听蝉院,把我给拖入了江湖的恩怨之中,如今三人聚齐而来,当非无因吧!”
周千里点点头,肃容说道:“没有事,我们不会冒险而来。”
万寿山接道:“什么大事?使你三人齐聚来此。”
江大同道:“苏百魁被人追踪……”
万寿山吃了一惊,接道:“人呢?进了徐州城吗?”
江大同道:“被老叫化打发,干净俐落,未留痕迹。”
周千里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要请你帮个忙?”
万寿山一皱眉头,道:“我清静无尘,神仙一般的生活,生生你们拖下了水,卷入了江湖恩怨之中,我还能帮什么忙。”
周千里笑一笑,道:“这一次,咱们只要你一件信物。”
万寿山怔了一怔,道:“什么信物?”
周千里道:“听说你收了一件星月图……”
万帮山脸色一变,接道:“谁告诉你我有一幅星月图?”
周千里道:“万兄……”
万寿山摇摇头,不让周千里再说下去,接道:“周穷酸,你不用再打我的主意了,就算我真的收藏了一付星月图,也不会借给你,你害苦了我一个,难道还不够,还要再拖别人下水吗?”
江大同轻轻咳了一声道:“周兄,万兄既然这么吩咐了,咱们就不再谈这件事啦!”
周千里道:“江兄说的是,既然是万兄不愿听,咱们不再谈论此事了。”
江大同道:“万兄,追踪苏百魁的人,虽被老叫化料理了,但我相信,他们至少已知晓苏百魁回到了徐州。”
万寿山道:“老叫化,你发现了几个钉梢的人?”
江大同道:“两位。”
万寿山道:“哦!你放倒了几个?”
江大同道:“两个!”
万寿山道:“这就是了,你放倒了他们所有钉梢之人,怎会被他们发现苏百魁……”
江大同接道:“万兄,他们会留下暗记,指向此地。”
万寿山点点头,道:“我会小心。”
周千里低声道:“万兄,那位华老先生是什么来路?”
万寿山道:“其人,见识广博,有一套很好的推倭工夫,他滔滔不绝,看上去,似是说了不少的东西,事实上,他却没有泄漏一点隐密。”
周千里道:“这么说来,他是一头老狐狸了。”
万寿山道:“不错。”
周千里苦笑一下道:“万兄,咱们摸不透黑剑门,也摸不透雇凶手杀人者的底细。”
周寿山道:“正是如此。”
周千里道:“万兄,既然主持了这件事,那就不应该太过君子。”
万寿山道,“穷酸,你们把我拖入了这江湖混水之中,还要我攻打头阵,以身犯险,先和黑剑门冲突?”
这时,那青衣人突然接口说道:“万老,晚进不才,愿留此地,助万老一臂之力。”
周千里笑一笑,道:“你虽然已有名气,但识你人不多,不像老叫化和我穷酸,到处都会碰上熟人,你肯留此,那是最好不过……”
江大同道:“老叫化的看法不行。”
青衣人道:“为什么?”
江大同道:“你这一袭青衫,明月风标,就算不认识你的人,企,会一见留心……”
青衣人似是已了解了江大同的意思,笑一笑,道:“老叫化,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林成方既然有心留下来时,自然会改换一下身份。”
周千里道:“什么身份?”
林成方道:“那要看情形而定了,我要改扮成一个镖头,或是一位趟子手,也可以扮万老的从人。”
江大同笑一笑,道:“那岂不太委屈林公子了。”
周千里道:“林少兄,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可别说是我穷酸和老叫化逼你的。”
林成方道:“林某人既然答应了,决不改变,你也不用拿话套我了。”
周千里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
语声一顿,接道:“万兄,所以,咱们是湿脚不怕水,你吩咐一声,火里火中走,水里水中行。”
万寿山忽然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就凭你们儒、丐双便,这份义侠之气,万某人也只好认了,林少兄,你这铁堡大公子的身份,留这里会有不便,改扮镖头和万某从仆,太过委屈,万某人自信还可应付,林少兄不用留在这里了。”
林成方摇摇头,笑道:“儒、双侠,找上钱剑堡,半宵长谈,竟然说服了一向管束我不准在江湖上闯荡的父亲,破例准我出堡,我是父命难违,如果不能亲身参与什么,也无法向家父交代,还望万老成全。”
万寿山沉吟了一阵,道:“林少兄有心留此,万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千里突然脸色一整,肃然说道:“黑剑门这两年,越闹越凶,由江南杀到江北,而且,他们只顾行规,不计后果,冷心血手,不论对方是什么人物,这一个残酷的组织,如不能早日破除,世上难有宁日,我和老叫化,已追查了一年多,但却始终找不出一点眉目,实在被逼无法,才拖你万兄出山,更难得的是林老堡主大义凛然,遣出林大公子助我们一臂之力,但愿咱们能早有收获,揭穿这一群冷血杀手的隐密来历,为江湖除一大害。”
江大同道:“穷酸书生,给你三分颜色,他就开染坊了,谁要听你说教啊,万院主深藏不露,比你高明多了,林大公子一支剑,已得剑堡主真传,这边的事,用不着咱们烦心,这地方更非咱们久留之处,该走了吧。”
周千里道:“老叫化说的倒也有理,万兄和林少兄偏劳,我们告辞。”
也不待万寿山回话,两人已转身两个飞跃,走得没有踪影。
望着两人的去向,万寿山轻轻吁一口气,道:“这一儒一丐的侠情义风,不能不叫人敬佩。”
林成方在宝通镖局留了下来。
为了隐密身份,果然扮成了镖局伙计。
三日匆匆而过。
第四天,一大早,宝通镖局又接到了一票生意。
求保的是一中年大汉,四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青布长衫,留着一个八字胡。
宝通镖局子,不算大镖局,镖头不多,生意也不算太好。
顾客上了门万总镖头,就亲自出面抱抱拳,道:“这位大掌柜,照顾敝局的什么生意?”
青衫大汉抱拳道:“失敬,失敬,我这一票小买卖,怎敢劳到总镖头的大驾。”
万寿山道:“生意无大小,顾客一般高,大掌柜贵姓啊?”
青衫大汉道:“在下钱如翼。”
万寿山道:“原来是钱大掌柜,不知如何照顾敝号?”
青衫大汉道:“事情是这样的在下有一位帮交好友,世居开封府,常年在金陵经商,五年前路过徐州,把一箱物品,寄存在兄弟之处。”
万寿山点点头,没有接口。
钱如翼道:“这也算平常之事,每年,他都要经过此地一行,多者两趟,少者一次,那知自从他把一箱东西,寄存在兄弟家中之后,一晃五年,竟然是全无消息。”
万寿山又点点头,还是没有接口。
钱如翼道:“直到上个月在下接到了一封书信,才知那位兄弟,已然一病不起,死了两年之久,临死遗言,有一个木箱,存放我处,要我把它保运开封,交给在下那位寡嫂。”
万寿山道:“那木箱中存放的何物?”
钱如翼道:“这个么?在下没有看过,但木箱很沉重……”
万寿山微微一笑,接道:“钱兄,如此守信,兄弟十分敬佩,但不知那木箱,大小如何?”
钱如翼道:“三尺见方,铁索捆绑,还有在下那位故友亲手加的封条。”
万寿山道:“木箱存钱兄处五年之久,难道就全无损坏吗?”
钱如翼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兄弟一直把那座木箱,保管得很好。”万寿山道:“好说,在下只不过尽一个作人的本分罢了。”
万寿山道:“此去开封府,不远也不近,那木箱之中,如非值钱之物,岂不是连保费也不够吗?”
钱如翼道:“那书信上说,要兄弟托保运往开封,保费由在下那位寡嫂支付,但在下想了想,万一箱中之物,不足以抵偿保费,贵局岂不同劳而无获,所以,兄弟炽光行垫付保费,贵局把原物运到,我那位寡嫂如肯付保费,贵局回到徐州后,再把在下垫付保费交还,如是我那位寡嫂不肯付费,贵局也不会吃亏了。”
万寿山道:“钱大掌柜的故友病亡,何不同往开封一行,一来探望一下你那位寡嫂,再者,也好一祭你那亡友之灵。”
钱如翼道:“不满总镖头,在下为了百两纹银的保费,已然向亲友告贷甚多而且,东关兄弟那座小店,也没有照顾,实在无法走开,但亡友之灵,也不能不祭,兄弟准备,年关休息之时,再北上一行,如是,我那位寡嫂,肯付清保费,贵局能把兄弟垫交的保费归还,兄弟手头宽裕了一些,也许会休业一月,早日北上一行。”
万寿山道:“大掌柜,宝号是……”
钱如翼道:“小生意,兄弟开了一座棱书画的小店,店名如意斋,徐州比不得金陵,喜好书画的风雅人士不多,兄弟那个小店,仅可养家湖口罢了。”
万寿山道:“这就难怪了,但不知那只木箱现在何处?”
钱如翼道:“木箱已经被兄弟运来了,现在贵局门外。”
万寿山望望站在厅门处的两个伙计一眼,道:“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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