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或许是瞬间,或许是漫长的一个时辰。
徐长卿的眼神开始涣散,有些飘忽不定。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胸口,那里面仿佛有股烈焰腾空,灼热的气息令他犹如五内俱焚。
痛楚,
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于是,他心底涩然苦笑着,一字一句地提醒着自己:
“是啊,我是你什么人?我徐长卿是你景天的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上 痴心可鉴
清风徐徐,淡淡月光投射下斑驳的阴影,满室烛光明灭不定。
“你不能走!”白衣人脸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被掩饰在瞬间冷静下来的容色中,他的语气带着不可置喙地强硬。
原本是心下歉疚的景天,被这句话再度点燃了怒火。
“老子不干了!”他猛地顿足怒道,“你蜀山总不能逼良为娼……我告诉你,景大爷不高兴,不干了。银子我日后都会还给你,一个子儿也不缺。”
“回来!”徐长卿伸臂想挽住那个倔强的青年,然而对方狠命一甩,他原本已受伤的右臂登时剧痛。
“偏不,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徐长卿眼睁睁地看着景天走出了房门,“咚咚咚”地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踏在楼梯上,宛如重锤一声声敲击在自己的心底。
终于一切都静寂下来。
世事难测,时过境迁。
凝眸处,那人恐怕已在千里之外。
他木然地站在窗棂前,外面的月光如此皎洁,一瞬间让徐长卿有种目眩神迷地错觉,他仿佛回到了九泉村小河畔的那个晚上。
也是这样清冽皎洁的月光下,那位青衣男子眼里闪着执拗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逼问着自己:“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那晚没有答案。
今晚同样也没有答案。
原本是趴在摇篮里守着小婴孩的胐胐,此时“呜喵”一声跳上了窗棂,乌溜溜的猫儿眼盯着眼前之人。它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徐长卿的衣角,怯怯地问道:“你怎么了?”
徐长卿也不答话。
过得良久,他伸了手轻抚胐胐脖子上那长长的鬃毛,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臂上白衣已被鲜血浸透,顺着手腕流到了地板上,“滴答”有声!
“是不是很痛啊,你的手在发抖,唉……这样可不行,握不住剑,抱不了宝宝。”胐胐歪着脑袋担忧地望着徐长卿,突然,它胖胖的猫爪一拍脑袋,自责道:“我真笨,行囊里不是有膏药么?”
胐胐一溜烟窜到了行李旁。
月清如水。
临窗伫立的徐长卿眸中不见痛楚,却见一丝冷冽渐渐浮上了乌黑的瞳子。他自怀里掏出个碧青色的玉瓶,一仰头,毫不迟疑地把里面的东西一吞而尽。
“啊……啊……你吃了什么?”胐胐慌忙跳上窗棂,吐出嘴里的膏药,一迭声地催促着:“把它吐出来!吐出来!!”
眼见胐胐一副惊惶失措、焦急如焚的样子,徐长卿淡淡一笑:“没什么。”他摸了摸胐胐颈上柔软的白毛,一扬手,远远地把玉瓶掷了出去。
月光下,玉瓶中残余的粉末泼溅出来,宛如空中飘起一层薄薄的血雨。
胐胐四脚死命地刨地,抓耳挠腮地嚷嚷道:“你骗我,你骗人,不,你骗猫!”它开始歇斯底里地嘶叫着,满地打滚地抗议着。
“不活了,不活了!!”
“小胐,你为什么不活了?”小沐从摇篮中一蹦而下,茫然地望着捶胸顿足,悲痛欲绝的胐胐。
“美人不想活了,我也不活了!我变成了鬼猫,也要天天晚上去缠着那个负心薄情寡义的景天,让他日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形销骨立憔悴而亡。美人,我们生死相随携手黄泉,生不同床死同穴,上穷碧落下黄泉,人鬼……不,人猫情未了!”
它趴在窗棂上,死命地扯住徐长卿衣角,大大的猫儿眼中满是眼泪:“我是认真的,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美人,他不要你了,我要你,他不心疼你,我心疼你。我不惹你生气,我会逗你开心,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我会勤加修炼成人型,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天涯海角,誓死相随!”
胐胐一口气连珠炮似地脱口而出。
木头桩子在那边听得目瞪口呆,头昏目眩地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它摇摇晃晃地努力爬起来感慨道:“小胐,你好厉害哦!这么长的表白居然一气呵成,不打腹稿!”
“别吵,别打断我的思路,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
徐长卿听得满头黑线大汗淋漓之余,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他望着这情深意重的胖猫良久,微微叹息道:“猫兄,你实在是想太多了……真的没什么,这确实是蜀山疗伤的药。”
“这个不是毒药?”
“绝对不是。”
的确,那药的药性极强,入口即化立竿见影,才过得片刻腹中已然升腾起汩汩不绝的劲道。这股力道带着贯通四肢百骸的清凉,一举突破了闭塞的血脉,连带着胸口那焦灼欲呕的烦闷之感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徐长卿那微微涣散的眼神倏然凝聚起来,他神色平静地抬头道:“方才他昏迷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了常胤师弟传来的消息。我们今晚连夜出发,明晨一定要赶至那里。”
胐胐抽抽嗒嗒地抹了把眼泪,眨了眨猫儿眼还没反应过来,徐长卿已经缚好了建言剑,伸臂抱起了摇篮中的婴孩。
“我们走。”
“去洛阳?”
“不,去抓人。”
“哼,哼……”胐胐跺了跺猫爪,一脸愤愤地望着徐长卿,“这等市侩小儿,这等匹夫,竟敢轻人如此,你理他作甚?我,我恨不能……美人,等等我!”
月光下,伏魔镇的长街上,一只胖猫摇着长长的鬃毛尾巴跟在徐长卿身后,嘴里碎碎念叨着:“我讨厌狗尾巴草,我讨厌他,我不想看见他,我……虽然很烦他,可是美人你如果喜欢他,我,我就透明他,不,鄙视他!”
徐长卿没有理会。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根狗尾巴草!唉,罢了,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本猫生死相许……”
“猫兄,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咦,我念诗不好听么?”
“这个……好听是好听,不过我现在没时间欣赏猫兄的吟诗作对。要不,日后有机会,长卿再洗耳恭听如何?”
“可是,美人——”
“叫我的名字。”
“卿卿!”
“叫三个字。”
“小卿卿!”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下 咫尺天涯
月色清幽。
伏魔镇上,一路发足狂奔的景天终于停下了脚步。“呼哧呼哧……”只闻得黑暗中响起了两个沉重的喘息声。
夜风轻拂,丝丝凉意浸入了心脾。
景天叉腰站在屋檐下死命地喘着气,那种脑中充血,狂乱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眼前变幻的五色,震耳欲聋般的嘈杂乱音渐渐远去。方才深陷血海阵中的错觉和迷障,在这一刻,消逝于寒风之中。
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景天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他开始努力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渐渐忐忑不安起来。
“喂,道长,我们为什么要跑?”
钟馗翻了翻白眼道:“小兄弟,明明是你生怕那蜀山徐长卿追过来,自己不要命地拖着我跑。”
“……”景天哑然不知所措。
钟馗见状,压低了嗓门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询问着:“你是不是欠了他的钱债没还?”
景天说没有,绝对没有。
钟馗说,没有?那就是欠了情债没还。不然,你跑得那么快干嘛?
此言一出,景天登时心下开始发虚。他扭扭捏捏讷讷地道,道长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情债没还?难道你会掐会算不成。钟馗说,我既不会掐也不会算,但我就算是头猪,也看得出徐长卿对你有特别的意思。我看徐道友望着你那样子,简直就是……那个,呃,痛心疾首!我问你,你们是不是有杀父之仇?
景天一听这话,竟然大松了一口气,赶紧说没有绝对没有。他心道,笑话,白豆腐的爹若真来到我面前,我拍马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杀他。
钟馗道,哈哈,那就是有夺妻之恨了……你这小子一看,就长了副忒不地道的风流眉眼,八成背地里抢了人家徐道长的老婆,现在欠了一身的风流债无处可避。
景天苦着脸,耷拉着眉,抱了头一言不发,心下道,我若是“抢”了他老婆也不算什么,最多被他捅一剑而已。现在的问题是他执意认为我“强”了他。这简直就是六月飞雪含冤莫白!而且始作俑者又是个嚣张跋扈的主,我惹不起只能躲得起。
好吧,我承认,上面这些都不算什么,所有的一切也就罢了。
但,
问题是,
这顶绿帽子是我自己抢着戴的。
——天下男人肚量至我景天,无人能出其右。
好吧,这些我也忍了。
但,
最让我恼火的是,
我现在心心挂念的一个人,却在整日魂不守舍地挂念着另一个男人。
——天下男人窝囊至我景天,也无人能出其右。
好吧,我再忍。
但,
明明他也动了情动了心,每日耳鬓厮磨活色生香地在我面前打坐,我却只能看得见摸不着压不倒。
——天下男人郁闷至我景天,还是无人能出其右。
“我刚才说了什么?”良久,景天总算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
“你说,你不是蜀山的人,不会听从徐长卿的指挥。说,你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止……”
“还有呢?”
“你说,姓徐的,你是我什么人?”
景天像只蚂蚱般跳了起来,质疑道:“我真的说过这些话?我……我……肯定是急怒攻心了!”他颓然抱头,一屁股蹲坐在旁边民房的青石板台阶上。
“我怎么会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然而,一念及此,他心下暗自发寒。
是啊,我为什么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我是人,是人就会有情绪。这些东西原本不就就是藏在心底的么?最近在赶路之时,白豆腐时时刻刻地和自己畅谈天下大势朝堂风云,他总是把中州战乱挂在嘴边。一天到晚的各路门阀如何,李唐大军如何,秦王如何……
白豆腐每每说到李世民的时刻,眸中神采流光的欣赏钦慕之色,清清楚楚地落入自己眼里。自己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他只是对秦王文韬武略的单纯赏识,他们根本没有正式谋面……自己心里还是有了芥蒂!说不介意那是骗人!
英雄惜英雄,自然是千古佳话。
但是,
如果让开国英雄对决渝州织席贩履之徒呢?
孰胜孰负?
“你刚才那个气势汹汹的样子,很有几分男子汉的英雄气概。小兄弟,你面对名满天下的蜀山弟子依旧面不改色,本天师很是钦佩,有前途啊!我也不收你做徒弟了,咱们不如做兄弟,搭伴游历人间降妖除魔。”
“别说了!”景天猛地顿足,拼命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怎么回事,见鬼了,那会儿我就觉得这里面嗡嗡地响成了一片,天灵盖一阵阵地发热。然后,觉得一肚子的忿怨无处发泄,嘴里乱七八糟地胡说一通!”
“咦?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讲过这些话?”
“不是,我知道……不,不对,我是想讲话。但是,不是这么个讲法……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钟馗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明白!”
“那白豆腐呢?不,徐长卿呢?说了些什么?”
“你不肯停步,他也没说什么。”
“那我们走的时候,他追上来没有?”
“没有啊,我们走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小兄弟,你怎么问话这么婆妈……总之呢,徐长卿算是放你一马了。”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长街响起。
景天愕然回首。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长夜,朦朦雾气在天地间飘荡,他又见到那袭永不染尘的白衣。徐长卿左手抱了沉睡中的婴孩,右手提剑倒持剑柄,神色冷冷地站在天地相接的长街尽头。
这一眼,能否望尽荣辱?
这一眼,能否勘破繁华?
这一刻的时光能否停伫,这一刻的光影能否永恒?当我伸出手来,能否挽住属于我们的繁华一梦。
月华如练,
风月如尘。
每一次的凝眸都是沧海桑田。
每一次的别离都是情非得已。
或许是那碧玉瓶中的药力发生了功效,徐长卿苍白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血色。这晕染的胭色更是衬得他眸光明亮,如一泓秋水凛然逼人。夜风拂动他的白袂飘飘衣带翻飞,令他身影无比虚幻,仿佛下一刻就要临风飞逝,溶入这片蔼蔼月色之中。
万丈软红,
清俊如斯。
滚滚尘嚣,
无尽落华。
原本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与他无关。他本应该站在九天之巅、红尘之外俯瞰众生。然而,这样不沾尘埃的方外之人,却偏偏堕入俗世尘缘,历经万般劫难、众生悲苦。
多年后的景天,在熟悉的午夜重回伏魔镇,他犹忘不掉这个素衣轻拂、不染纤尘的男子!
若一切重新开始,我能留住你的人么?
千年的牵挂也好,万载的相思也罢,只要你能随风重回我的身边。
可惜,
回忆却已褪色,独留无尽的追缅与伤怀……
徐长卿月白色的身影宛如穿透晨曦的一缕薄光,瞬间已来到了眼前。景天张了张嘴,还没解释什么,徐长卿却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语。
“景天,跟我走!”
——景天怔住了,他完全怔住了。
这句话本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徐长卿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仿佛丝丝凉意冷入骨髓。雾色迷离中,徐长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望着景天,再度重复着这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命令。
“跟我走!”
星月照耀下,白衣人容清如水。然而,他说出的话语却如此决断强硬,不容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景天看到,徐长卿眉间泛起一股淡淡的清绝之色。这样的眸光,令得景天宛如置身于数九隆冬、冰天雪地。
一步,两步,三步……
古街。
青石板。
白衣萧瑟。
徐长卿终于站定。
他二人现在只有咫尺之遥,却仿佛如同天涯之隔!
钟馗眼见徐长卿步履从容,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样子,诧异道:“你这么快就恢复了?”闻得此言,徐长卿忽然笑了笑。
君子守礼以自持,这原本是蜀山弟子接人待物的礼仪法则。
只是,徐长卿这散淡的一笑,眸光深处却隐隐带了几分冽人的寒光。他虽是在笑,却没有看钟馗半眼,他的眸光自始自终只看着眼前的景天。
“纵算是不恢复,钟道长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请退至一边,我不想伤了蜀山、终南山两家的和气。”白衣人语调平和,语气温柔,此时的徐长卿恢复了昔日冷静自持的煌煌气度。
钟馗一怔,他确实天不怕地不怕,连猛鬼妖孽也不在话下。就算要和徐长卿血战一场,他也绝不会皱眉分毫。可是,他毕竟出身终南山道观,若是因他一意孤行和名满天下的蜀山结怨,日后自己如何向同门交代。
而且,他还看到,徐长卿指尖已有光芒猝然凝聚,其周身也有隐隐光晕蓄势待发。那是对方浩沛真气充盈五脏六腑骨骼脉络,即将出手的前兆。
——对方凝神聚气,已在示威,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他一时间讷讷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