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柏睡着了半个钟,醒来后已不见梁笑棠。他按铃,护士进来帮他量体温,倒水吃药。
他吞下一堆药片后问护士,“梁笑棠呢?”
护士没听清,愣了愣,“什么?”
苏星柏鼓了鼓嘴,对护士摇头,“没什么。”
护士前脚刚走,梁笑棠后脚就跟进,将门掩上,笑眯眯地看住苏星柏,“你找我咩~?”
苏星柏不答,视线全让梁笑棠身旁的轮椅吸引过去。梁笑棠拍着椅背笑,“我咨询过医生了,他说你不必整天卧床。上来吧,带你去晒晒太阳。”
苏星柏握住梁笑棠递来的手,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肩膀,缓慢地挪步,坐进轮椅车里。梁笑棠脱下自己的外套夹克给他披上,两人身形相当,尺寸正合适。
见苏星柏眼湿湿对住自己,梁笑棠坏笑着说,“不用这样感动,我是看你太中意我的衫,所以慷慨大度赠你一件。”
苏星柏嗅着领口,皱眉,“明明是我慷慨大度不嫌弃你几日不洗澡~”
抬杠间隙,抵达医院绿地。场地宽阔,培植的绿草终年鲜嫩,满目绿色让人心情几好。
几片阳光暖暖地洒下来,将苏星柏晦暗的脸色映亮了一些。
梁笑棠慢吞吞地推动轮椅车,车上那个不耐烦地发声,“你饭没吃饱么,老人家。”
梁笑棠语重心长地接口,“心浮气躁不利身体健康,小朋友~”
两人对视,苏星柏的大白眼占据了眼眶的三分之二,梁笑棠扑哧笑出来,揉弄他的头发。
苏星柏缩了缩脑袋,嘴里咕哝了句什么,梁笑棠没在意,继续龟速推行。之后便无交流,梁笑棠带苏星柏绕场三周,直到夕阳西斜,金红色披满全身,才送他回病房。
伺候完病人,梁笑棠去会义丰的酒友。仍旧是上回那拨人,围桌而坐,姿态各异。
梁笑棠加入进去,东拉西扯一通后切入正题,“什么时候选新坐馆?”
众人同时望住他,“你想当坐馆?!”
梁笑棠悠哉哉地晃荡二郎腿,“还有更好的人选么~”
众人不响,其中一人稍后开声,“只要那帮爷叔肯点头,也不是没可能。”
梁笑棠听着觉得耳生,抬眼细看,讲话的人一头金毛贴住头皮,鞋拔脸,尖下巴。
“罗念祖。”金毛自报家门,“弟兄们都喊我祖哥。”
梁笑棠入乡随俗,叫声“祖哥”。
罗念祖为人粗线条,几杯酒下肚,几乎连祖宗八代都告诉给梁笑棠。
“我知道你干过差人,但那又怎样!”他讲,“出来混只为求财,谁能给兄弟们富贵,我们就拥戴谁当老大!”
梁笑棠对着这么个莽汉,心中小算盘一个接一个,他笑着问,“祖哥怎知我能给兄弟们富贵~?”
“就凭你是梁笑棠,”罗念祖答,“你的光辉事迹我听太多,从兵到贼,从贼到兵,实在犀利。”
“别提了。”梁笑棠佯叹一声,“什么犀利,不过就是混口饭吃。条子容不下我,布金龙又不信任我,我当然另谋出路。”
不提这三个字则已,一提,罗念祖就恨得牙痒,“还HK第一呢,屁用都没有!”
梁笑棠倏地记起有人曾说“祖哥找了高手”,便顺势套他的话,“HK第一,谁这么劲?!”
男人此时倒沉得住气了,摆摆手回答“与你无关,无谓多讲”。
这场豪饮行至尾声,罗念祖拍着胸脯表示:只要用得着我,我一定帮忙。
梁笑棠虽然不知这份无条件的信任缘何而来,但有总比没有强,姑且先收下。
作别义丰一干人等,梁笑棠返回住家,待了一会,觉得无聊,双脚不听使唤又去到医院。
苏星柏看到梁笑棠进来,也不开腔,视若无睹地保持躺卧的姿势。
“晚饭吃了么?”梁笑棠问他。
“你吃了么?”苏星柏反问他,不需要回答便能断定他已经吃过,满身的酒气,一口的荤腥味道。
“跟你打听个人。”梁笑棠笑着说,“你知道罗念祖吗?”
乍一听耳生,稍加思索后苏星柏应道,“他以前跟辣姜的。”说着,拿食指点住梁笑棠前额,“他粗人一个,这里不行。”
“我也觉得他这里不行。”梁笑棠勾起嘴角,抓住苏星柏的手。
不过几天,手上就青筋浮起,针孔遍布。太瘦,摸着好似只剩皮,感觉不到生命的厚度。
梁笑棠摊开这只手,再摊开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掌心贴住苏星柏的手背。比较下来,发现苏星柏的手掌略大于自己,手指也略长。最明显的是色泽,蜜糖色对象牙白。
蜜糖色的苏星柏跟象牙白的自己,好比黑与白。
“我小时候学钢琴,MISS夸我的手好看,我喜欢那个MISS,可我不喜欢钢琴。”
苏星柏回忆起往事,语气有点闷滞,似在讲给梁笑棠听,又似自言自语。
梁笑棠了然地笑,心想富家子都是这样,从小就得学习各种上流社会的必备技能,哪像自己,吃饱了就上蹿下跳,时而掏鸟蛋,时而掀女生裙子,哪有一天不惹得孤儿院的嬷嬷们跳脚。
“小时候我最喜欢过圣诞节,”苏星柏又说,“每到圣诞节,我就跟家姐一起布置圣诞树,坐在树下拆礼物。”
“你的礼物肯定能堆成山。”梁笑棠打趣。
苏星柏不应声,低下头,稍后抬起来,眼睛低垂着不见亮度,“那天有个小考,家姐送我出门口……最后跟我说的是‘考到A,就奖你bell’,结果……”
“bell是什么?”梁笑棠问。立刻觉得多余,应该问“结果什么”。
其实这个应该也是多余,结果他早就知道。苏星柏的父亲开瓦斯自杀,连带太太与长女一同葬身火海。苏星柏当年十八岁,在一天内失去全部亲人,也正是从那天起,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苏星柏不再往下讲,梁笑棠也不追问,他揽住苏星柏的后颈,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当晚,梁笑棠留宿病房。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大半位置是病人的。
梁笑棠蜷着身体睡不着,对着苏星柏的后脑勺出神,苏星柏也睡不着,梁笑棠总这样视奸他,让他很不爽,他转头看住梁笑棠,梁笑棠也目光炯炯对住他。
梁笑棠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只手随意搭在腰上,从肩到腰,勾勒出曲线条条。苏星柏伸手去摸,被梁笑棠拍走,眼里尽是坏笑。苏星柏再去摸,梁笑棠就再依样画葫芦,似是存心跟他玩闹。苏星柏恼羞成怒,拽住梁笑棠的前襟,拖他到自己面前。
对视小会儿,梁笑棠眼中坏笑依然,在苏星柏松手之际,低身抚摸他的额发。
今晚月色很好,梁笑棠的掌心温暖而柔软,苏星柏的不爽早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快乐。虽然距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但这点细微的快乐宛如春日的秧苗,在他的心头蓬勃疯长。
第20章+番外3
苏星柏中枪那天,布金龙跟游邦奇参加了一个寿宴。寿星公叫杨骏风,美国黑龙会的第三代当家。五十而已,在中国人眼中算不得什么。布金龙虽然挂心老友的伤情,却不得不去赴宴。杨骏风是杨卓玲的父亲,也就是他的未来岳父。即便不看在女友份上,也要顾忌杨骏风的面子。社团大佬最看重颜面,布金龙深知这点。
这是布金龙头一回拜见准岳父,杨骏风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太多,挑染的金棕发加上休闲西装,身形板正,四肢修长。除了肤色,根本就是大一号的杨卓玲。一时间,布金龙竟无法开口喊uncle。
杨骏风为人随和,跳过称谓,冲布金龙点头,“你就是阿ken吧,自家人,不用拘束。”
“是不是自家人还不一定呢~”杨卓玲笑着插言。她一身鲜红紧身礼裙,打扮得像个礼炮。
短裙下两条长腿性感而吸引,令游邦奇无法挪开视线。
“你是kiwi?”杨骏风看一眼色狼状的游邦奇,“mandy跟我提过你。”
游邦奇应了声,挤着虚假的笑目视杨卓玲跟布金龙软语调笑,不自觉地想到自己跟杨卓玲拍拖时。那时他常常诟病杨卓玲的穿着,分手这些年,杨卓玲的着装品味依旧糟糕。
领口开太低,裙子太短,身材太好……
即便恋情不在,游邦奇也不愿意她被别人看到这些。
他知道,不是杨卓玲品味差,而是他自己太傻。
短暂的愣神过后,发觉面前的酒杯已经斟满。游邦奇硬着头皮饮尽,站起身恭祝杨骏风福寿与天齐,行的是江湖礼。抱拳作揖的模样逗乐了杨骏风,他递个利是封给游邦奇,“你这个后生仔倒是懂礼貌。”
接着再递给杨卓玲跟布金龙一人一封,“你们早点把婚结了,也好让我早点抱孙~”
“我老豆想当外公都想疯了~”杨卓玲同布金龙咬耳朵。
杨骏风立即一个爆栗弹向女儿,杨卓玲吃痛地撅嘴,反击不成,用力摇晃布金龙胳膊,“你岳父欺负我……”
布金龙心不在焉,根本听不见这对鬼马父女的调闹,直到游邦奇用胳膊捅他,他才回过神,投以一个茫然而略带尴尬的笑。
杨骏风毫不介意,笑着说,“今晚是家宴,只我们四个。人少,清静。”
冷盘热炒逐一上桌,几人动筷。
片刻,杨骏风搁筷感叹,“很久不吃地道的家乡菜了,想念的很。”
布金龙正要接口,男人阻断他,“出门久了,难免惦记家乡人。”
语速不快,音量不高,但就是让他插不上口。
“人”字刚落,男人盯住布金龙,笑得意味深长,“今早六点我刚下飞机,七点不到就跟几个老朋友饮茶。那间楼叫什么来着~”
男人摩挲下巴,跟着扬眉,“对了,叫‘会宾楼’。那时还没有mandy,我不过是个小弟,跟华超赵炳文他们一起帮有钱人泊车,赚点糊口钱。”
讲到这里,杨骏风再度看住布金龙,眉毛一挑,“你知道华超跟赵炳文么?”
“知道。”布金龙低声答,“超叔跟文叔都是义丰的老前辈。”
杨骏风点头,一只手搭上布金龙的肩,“既然知道,干什么要断人财路?”
布金龙面色不改,“我不懂uncle的意思。”
“你把人家义丰的坐馆都弄挂了,还说不是断人财路?”杨骏风笑出来,大力按动布金龙肩膀,“年轻人,敢做就要敢当。”
布金龙弯了弯嘴角,不慌不忙地说,“是许辉先弄伤我的人,我不过是照道上规矩奉还给他。”
“话是没错。”杨骏风眯起眼,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但老人家总是要尊敬的。你做挂别人的坐馆,总得作出点补偿。”
布金龙明白准岳父的意思,应得爽快,“这个自然,uncle不提,我也会考虑赔他们一个坐馆。”
状似挺满意这个回答,杨骏风撤回了按在布金龙肩上的手。
男人的手刚一离开,布金龙肩头就一股酸麻,痛楚由关节蔓延到鼻腔,他拼劲忍住才没让j□j冒出来。他捂着肩头拧眉,觉得杨骏风真是像极了武侠小说中的大反派,内力深厚,爱摆姿态。
肩头的疼痛令布金龙的心情更糟,好不容易捱到寿宴结束,杨卓玲挽着杨骏风离席,走出几步不忘回身朝他扮个鬼脸。他冷着脸恭送这对父女离去,稍后,起身用力踹上包厢的门。
游邦奇怔愣了下,印象中,布金龙何曾这样失态。眼镜被他甩在地上,连向来一丝不苟的领扣都被他松开。
布金龙沉着脸坐回沙发,弓着背,胸口起起伏伏。游邦奇走过去,听到布金龙鼻腔中发出沉重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这片急促而怪异的声音刺激着游邦奇的耳膜,他走近几步,很快便发现布金龙不是在叹息,而是在喘气,像是被谁扼住了咽喉,正用尽全力挣脱那样,声音渗着呜咽,甚至带点悲凄。
游邦奇迟疑地探出手,想着是不是该帮他拍拍背,布金龙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意图,先他一步伸出手。指尖沾到游邦奇的骨节,竟是刺骨的冰冷。游邦奇下意识地握住布金龙的手,暖意跟汗湿交融。
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布金龙才终于站起身,接过游邦奇递来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
游邦奇开着车,车厢里异常安静,衬得布金龙的呼吸声异常清晰。频率比刚才正常的多,胸口也不再那样起伏剧烈。游邦奇安下一颗心,决定不告诉杨卓玲。
把布金龙送返住屋已将近零点,虽然是朋友兼生意伙伴,这却是他第一次踏进布金龙的家。偌大的空间装潢极致简约,游邦奇一番巡游,竟找不到一张杨卓玲的照片。看来布金龙不太中意影像,房间又布置的这样潦草,令人觉得家不像家,只是个路过歇脚的地方。
游邦奇正胡思乱想,背后响起布金龙的声音,跟平时差不多的温和低沉。再看他人,笑容挂在脸上,已然无恙。
“坐吧。”布金龙说。他换了身居家服,眼镜也不戴了。
“不坐了,我还要回D&N。”游邦奇回答。顿了顿,问布金龙,“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有事的话医院会CALL我。”布金龙露出疲倦的笑,“michael底子好,绝对不会有事的。”
游邦奇哑然失笑,“我说的是……”
后半截话消隐在了启瓶器的声响里。
布金龙递给他一瓶啤酒,自己也开了一瓶,一个仰头,啤酒去了大半瓶。游邦奇扯扯嘴角,跟布金龙碰杯,一口气饮尽。
“阿柴,”布金龙望着游邦奇的眼睛,“给你当义丰的坐馆,你要不要?”
游邦奇不假思索,径直摇头。
“那给michael?”布金龙再问。
游邦奇还是不假思索,勾了勾嘴角,继而点头。
此时,距离苏星柏醒来还有七个钟。
凌晨一点零五分,他躺在“仁爱”的ICU里,身边趴着好梦正酣的卧底差人。
'番外3'
八岁时,布金龙跟苏星柏结识于某个慈善晚宴。
宴会上就他们两个小朋友,知道彼此的姓名后,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两个孩子各自端着食物,去到花园里野餐。
苏星柏看着布金龙的盘子,问,“你的寿司卷好吃么?”
“不知道。”布金龙应的茫然。
“试试不就知道了。”苏星柏捞走了布金龙的寿司卷。
吃完之后,他又问,“你的提拉米苏好吃么?”
布金龙立刻拿起蛋糕咬一口,接着告诉苏星柏,“不够甜,不好吃。”
“你喜欢吃甜的咩?”苏星柏边讲边凑过去,照准布金龙的蛋糕大咬一口。
其后,在布金龙略显呆滞的注视中,再补上一口。这一口令到蛋糕连残渣都不剩。
布金龙当即嚎啕,哭相惨烈,眼泪粘着鼻涕,外带几口嚼到一半的提拉米苏。
苏星柏担心音量过大会惊动大人,赶紧去捂布金龙的嘴,同时把自己的盘子递到他鼻子尖,“都给你,都给你!”
布金龙用兔子似的眼睛扫一眼盘子,哽咽着讲,“我不要吃鸡腿,我也不要吃鸡翅膀……”
苏星柏甩着一手的粘液,恶声恶气地瞪住他,“不吃拉倒,我自己吃!”
他这么一吼,布金龙的哭声又回潮了,眼泪仿佛无穷尽,看得他不爽至极。更糟糕的是,刚才还只是哭,现在又加上了喘。苏星柏看过姐姐喘,就像这样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煞白煞白。但是布金龙的脸比姐姐的更白,喘的也好像更凶,苏星柏越看越怕,他也想哭了。
大人们找到两个小朋友时,苏星柏正哭丧着脸在花园来回踱步,他背上驮着布金龙,小东西的眼睛半开半合,两只手紧紧拽着苏星柏的衣领,嘴里还咕哝着什么。
苏太笑着说,“michael长大了,会带小弟弟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