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林如海却不过贾府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贾母连“若是我那可怜的玉儿实在不能来看我,只看她何时得空出宫归家,我老婆子去照料她也是一样的……或实在不行,我拼着一张老脸往宫里头递帖子也罢了”的话都放出来了,又不知道多少次哭贾敏,林如海虽然对荣国府那没规没距的后院避若蛇蝎,也不好真的一面都不让女儿去拜见:到底贾母偏爱次子的糊涂虽传得满京城无人不知,但当日贾敏十里红妆入林门的事情,不说至今依然津津乐道,但老一辈的却多少有些儿印象的——
虽然其实是贾敏嫁入林家那般的世禄之家、书香之族,偏偏贾家先对林家送入的好些珍稀古籍书画很不识货、后头更对自家陪嫁的大量金银俗物得意洋洋的表现,在底蕴足够的人家看来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笑话,但贾家行事虽一般,贾敏与林如海情分却极好,侍奉先林老太太亦是十分尽心,林如海下意识回避了那样会损及贾敏形象的事情罢了。
——不拘那十里红妆都抬了些什么,那满满当当的金银之物却是人人可见,因此总是叹息贾母爱女之情的人更多些。
贾母也是真的疼爱贾敏的,不过爱的方式对不对,又更爱了多少其他的什么,且不好说罢了。
诸多因素之下,林如海实在无法,只得趁着黛玉姐弟出宫探亲的时候,让妻子徐氏带着一双儿女到贾府去一回,不想贾母却打得亦是好一个留小去大的主意。
虽然此去非彼去,可贾母那样想支开徐氏、留黛玉顺带峖哥儿住一两日的算盘,林如海实在受不起。
今儿林如海原不得休沐——更准确的说,林如海自打上了唐悠竹那贼船,这百十来天就没有休息的时候,连睡觉都在琢磨着差事呢!
但徐氏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其父却不过是书院一夫子——白鹿洞书院的夫子也还是夫子,徐氏的生活环境相对简单许多,管家理事养孩子林如海都放心,可让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娃到贾家去,林如海真心怕肉包子打了狗。
十分无奈,也亏得他手头的差事暂时是告一段落了,唐悠竹也可怜他摊上那么个妻族不容易,况林如海也确实已经接连二三月不曾休沐,唐悠竹便十分宽容地给了他两天假:一天去贾府,一天缓缓神儿。
贾母的疼爱、贾家那奇葩规矩,一般人是承受不来的。
可再承受不来,林如海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岳母对他家玉儿居然还真心疼爱了!敏儿昔日半笑半嗔说过岳母十分钟爱的一副白玉头面,才一见面就给了玉儿。林如海倒也不是贪图这点儿东西,只是那物一则是亡妻生前玩笑般馋过的,贾母将东西拿出来时又还含泪慨叹了一回;二来那东西玉质如何好坏也罢了,却确实是贾母生母留给她、而她又还能留得住的极少数东西之一,意义格外不同,当日贾敏两次讨要都不曾到手,如今倒给了黛玉……
林如海性子中自有孤高不俗的一面,不然也教不出来一个写出“孤高傲世偕谁隐”的黛玉来。可他能在五服之内无近亲、母族疏远妻族糊涂,自家虽说底蕴不差、却已经没了爵位、父亲还早死的情况下,一路爬到三品大员的位置,在巡盐御史一职上稳坐三任,如今还升任兰台寺大夫、主监察改革事……看人处事上头,自有其不凡的一面。
所以他能看得出贾母对黛玉的疼爱,那也是真心实意的。
——只不过企图把黛玉和那个满嘴胡言不学无术只知道内宅厮混的宝玉拴在一起的心意,也是真诚无比。
林如海看着笑呵呵说着“一家子骨肉,哪儿来那许多迂腐规矩”的贾母,实在不是一般的有些头疼。
方才那蠢石头一见着自家黛姐儿,就混不吝地说什么“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又要往黛姐儿身边凑,给丫鬟岔开之后又问什么玉不玉的,黛姐儿不过是不屑于炫耀那一箱子皇帝太上皇贵妃等人赏赐的玉佩玉坠儿,随口恭维一句他胸口挂着的玩意儿是件稀罕物,这蠢货就玩儿起摔石头来了!
好在贾母的态度让林如海还算满意,老岳母虽然对这蠢石头紧张得很,却也还不至于迁怒黛姐儿,就是没看到那蠢石头他娘看黛姐儿的眼神儿,回头看那蠢石头又凑到黛姐儿跟前献殷勤还一门心思撮合有点儿……
老人家老眼昏花也罢了,可那蠢石头算怎么回事?真没注意到他娘那眼神都淬了毒么?
王夫人那眼神虽才流露出一刹那,却也足够林如海明白当日元妻所说的“母亲心意虽好,二嫂与我却不甚亲近”是什么意思了。
何况他家黛姐儿配那么个蠢石头——那儿叫“母亲心意虽好”?岳母便是好心,却无识人之明,只当把自己心中千宠万贵的孙儿配给了黛姐儿就是好,却不知道她眼中的宝玉,实际不过是块石头——还是相当蠢的一块儿。
林如海万分庆幸自己是再娶继妻教养女儿,要是当日真一门心思以为岳母虽在对两个舅兄的态度上偏心些许、但好歹有个一品诰命在、教养黛姐儿也不算亏待,再信了她那“宝玉虽年幼好玩,却极有灵气,日后定当有大作为”的话,将女儿真定给眼前这个砸完玉又不消停、居然敢想当着他这个亲爹给黛姐儿乱取小字的没规没距蠢石头……
真是光想象都十分灰暗的未来。
林如海十分庆幸地抹一把汗,对贾母隐晦提起贾敏当日病重中她几番说过的双玉联姻,一开始是设法岔开话题,实在岔不开了,索性便把事情推到太上皇贵妃身上:“岳母恕罪,黛姐儿姐弟实在不好久留,说好午膳前要回宫里的。”
贾母十分可惜,又十二分的为黛玉高兴,一边儿可怜她小小年纪就要独自在宫里头熬着——无论说得多好听,贾母不经意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把林峖忽略了;又一边儿殷勤嘱咐她要服侍好贵人:“日后不定有大造化呢!”
她忽略林峖这点,林如海夫妻都听明白,徐氏有些不舒服,林如海想着贾敏的情分,到底没强求贾府也一般把林峖当亲孙儿,毕竟有无血脉总是不同,有个远近亲疏也是人之常情;但贾母那句“大造化”却实在让林如海不喜:他的女儿,何必与皇家求什么大造化?
这岳母果然再疼爱黛姐儿,这于好与不好的区分,同自家总是大不同。
林如海原还有些犹豫看着贾母这点儿真心,是否要在保证屏蔽蠢石头负面影响的情况下让女儿多来给她请几次安,听了贾母这发自内心、十分慈爱的一番话,却立刻打消了主意。
再是看敏儿面上,也不能让黛姐儿来学歪了!只日后其他方面孝敬便是。
贾母还不知道林如海瞬间下定决心,在儿媳王氏讷讷说起大孙女儿元春也在宫中、让黛玉有机会与之互相照顾时,还帮了几句:“可不是,你那姐姐在宫里头,虽没什么大造化,却是太皇太后跟前儿服侍的,对各宫主子的爱好总有几分把握,你且多和她学学。”
☆、第 86 章
黛玉神色有些不自在;但舅母虽看不出来,外祖母却是好意,她也不好炫耀她在宫中不是服侍人、却是个封了郡主的忠慎侯家汪依依一般待遇;又想着陛下们和娘娘殿下待他们姐弟都好,这若时机合适,问点儿大家的喜好、力所能及表些许心意也不错;况且总是自家表姐,若能照顾也便照顾一二;也就随口应了。
借着宫中贵人的名头,林如海夫妻总算带着一双儿女全须全尾出了贾府;很是抹了两把冷汗;再将黛玉姐弟送入宫中时;第一次那般心甘情愿等等细节;便不赘述了。
可怜的林如海,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爽快支持他带着一双儿女去刷贾府副本的皇帝,借着他们这贾府一行做了什么,兀自在目送儿女进宫之后,就战战兢兢继续为唐悠竹卖命去了。
此时轻松得手的宫九却正无趣地看着手中的一块鹅卵大小的玉石,质地马马虎虎,上头那“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也镌得不错,但也没什么十分稀奇之处,遂随手抛给唐悠竹,口中嗤笑:“这么个东西,居然能从娘胎里头含出来?那假宝玉婴儿时却居然是个大嘴怪么?”
唐悠竹对这宝玉却很有点儿感应——虽然凝神静气也看不出什么灵气,但系统十分给力地告诉他,这东西真的是女娲补天的遗石!虽然是不够格儿补天、被淘汰下来的,可好歹是乾坤鼎里头炼制过的啊!看宫九漫不经心,他便毫不犹豫收入包裹之中,口中却只随口应道:“谁知道呢?也许这东西一开始只是一团雾气或者其他的什么,出了娘胎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宫九也见识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却到底更倾向于:“是那后宅妇人的固宠手段吧?只是忒没脑子了,也就是深叔大度不和他们计较——这宝玉宝玉,世间至贵之玉,除皇帝玉玺之外还能有什么?真计较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唐悠竹抹一把汗,宫小九凶残依旧。想想又瞪他:“大度的难道不该是朕么?”便宜爹没计较,难道自个儿就计较啦?
宫九十分了解他:“你是没想到这茬儿吧?那不是大度,是蠢的!”
真没往这种方向发散思维的唐悠竹十分憋屈:法治社会下四好青年的进步思想你这种凶残食人花是不会明白的!那样宝玉到玉玺再到谋朝篡位的联想,简直比文字狱还奇葩好么?朕想不到才正常好吧?
宫九不理他。
唐悠竹晚间儿就借着这事儿和雨化田哭诉,雨化田明知道这臭牛皮糖只是趁机撒痴,但想着之前这家伙才因为重伤而素了好些时候——偏他又还找不到那个胆敢重伤自家娃娃的牛鼻子、又无法从宫九口中打听到那能让他早点儿恢复的法子,一时心软,少不得被某得寸进尺的臭牛皮糖吃了好些豆腐去,连小雏菊都逃不开被猥琐的命运,实在可叹、可叹!
心软的人总要吃亏些的,例如第二天起来努力想要忽视、却总忽视不了昨夜那让身后某处敏感至今的折腾的雨化田,又例如,虽不喜欢王夫人母子、但看着外祖母的面儿,在接到太皇太后宫中贾女史求见时,就没有断然拒绝的黛玉。
因为心软对象的不同,雨化田虽然直到中午都还有些不自在,但品尝到的到底是他从不敢奢望的快感;黛玉的心软换来的,却是午膳时都险些儿吃不下饭的恶心。
贾元春是一个优雅而雍容的女子,她对待黛玉的方式就像对待一个亲爱的小妹妹一样,可惜的是,贾府和林家的价值观差异是在不是一般的大。黛玉又是个生性本就敏锐的,这些日子又有万贞儿以及她派来的嬷嬷姑姑们指点着,如今不说洞察秋毫,至少一个人对她笑的时候,是真心善意、又或者是别有用心,她大致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当然那些别有用心里头用的是什么心,黛玉不见得都懂,可惜贾元春用的却是那种,黛玉入宫这些时日已经不止遇上十次的心。
没办法,宫中目前虽然不止皇帝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有的男人年纪大了,又有家中母虎、外头奇葩严密护着,有的男人嘛……乾西五所里头的住客们,朱祐椐年纪算是最大的了,却也不过是十五六岁,下头都是些还不具备某些功能的小萝卜丁,而且朱祐椐还是个坚信唐悠竹随口说的“太早和女人酱酱会长不高”的傻子,一切企图勾引之的宫女只会被这位悲剧的、如今都快十六岁了、身高却还不到五尺的小郡王,当成破坏他长高大计的恶人,一脚踹飞都是轻的。
何况贾元春又是个有大志向的,她以荣国府嫡出大姑娘的身份,不与其他六家公府的老亲联姻,偏偏要入宫为一女史,图的什么?总不会是区区一个郡王妃。
太上皇的废后吴氏、皇后王氏、皇贵妃万氏,都是太后宫里头出来的。
贾元春的心可是大得很。
可惜就是心太大了,又把太皇太后服侍得太好,让雨化田就是最热衷于满宫挑选合适女子去勾引唐悠竹的时候,也看不上她。
贾元春原本很自信,就算雨化田不肯选她,她也依旧能够自信而耐心地服侍太皇太后。
吴氏和王氏也都不是太上皇选中的人,可她们都成了太上皇的皇后,只因为吴氏得先帝钱皇后青眼,王氏则合了太皇太后的眼缘。
如今,吴氏虽因自己行事不慎退居安乐堂,王氏却还是好好儿的太上皇后。无论万氏何等猖狂,来日与太上皇同陵合墓的,却还只会是王氏。
贾元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可再有耐心,也抵不住岁月流逝。
在她进宫时不过牙牙学语的贾宝玉已经到了赏玩鱼水年纪的时候,贾元春的韶华还能有几年?
她在前年就已经足够出宫的年纪,到了今年,皇帝以为太皇太后祈福为名,将允许宫女出宫的年限放宽到二十岁,已经二十七、却又不是自梳为嬷嬷的贾元春,在这宫里头,就越发显眼了。
也许她早已经意识到太后路线不是对于每个皇帝都管用的,太皇太后更不见得就能拥有比太后更强大的权威,可她已经不能后退。
因着那个元月初一的好生日,祖母母亲对她寄予了何等厚望?便是父亲,嘴上那般方正的一个人,一边儿说是家族兴旺当在儿孙上进、如何可靠椒房之亲,一边儿不也默认推掉了那几家老亲提的亲事?如今她在宫里头耽搁到这般,出去是实在没脸——何况出去之后,不拘是看着兄弟媳妇的脸色过日子,或者是将就一个十年前根本连荣国公府门下奴才的女儿都没资格提亲的什么小家族小人物……
贾元春都是不甘心的。
她也不甘心就这么老死宫中,甚至很可能,在太皇太后亡故之后,她将落到一个安静老死都不能的不堪境地。
崇王家的小郡王对她来说又实在太小……
万幸,姑母家的表弟表妹也住进来了。
贾元春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不够聪明的如何能将原先太皇太后跟前儿第一人的桂嬷嬷,都不知道给挤到哪儿去?
只是她实在太急了。
不止她自己年纪已不小,太皇太后也日益老迈。
若是不能在太皇太后之前将终生有个依托……
当朝的太监是很有权势的,哪怕是唐悠竹登基这些年各种设法遏制,有一个忠义亲王在前头儿立着,陈准韦兴蒋琮何鼎等人都是得用的,内侍们的势力依然很大。
虽然宫女们被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宫里头的人口大幅度削减,内侍们因忠义亲王法度森严,也不敢十分胡作非为,又因为唐悠竹严禁民间私自阉割之人入宫,宫中内侍人数有严格规定……
但那并不代表宫中对食的风气就彻底没了。
到底唐悠竹只是允许宫女年逾二十便可出宫,却没强制人必须出宫,他自己倾心一个雨化田,便也觉得那对食之事未必都没有真心,有那种乐意在宫中做一对长长久久假夫妻的,他也不禁着。
而且宫里头的宫女越发少了。
所以二十岁以上依旧留在宫里头的,几乎都有了对食的人选。
几乎,不是全部。
但贾元春知道,如果失去太皇太后的庇护,那么她在宫里头的日子……
虽然年纪已经不小,贾元春却依然十分美丽。
这份美丽曾经是她的倚仗,如今却是连万一登不了天、又不肯坠地时,只想在这宫里清清白白做个管事嬷嬷都不能的障碍。
当然就算是在外头有夫有子的桂嬷嬷,在宫中也曾有过对食,可贾元春到底是公府小姐,她为了前程可以入宫为女史,却不愿沦落到那种地步。
宁死也不愿。
可她到底也不愿意死。
只要能活着,谁乐意死呢?
贾元春终于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