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杨君早年在底层与其他杂役吹嘘时,也爱说他家祖上原是这日月神教的大人物,还有个长辈曾经当上过教主呢!就是如今这皇家的老祖宗,当年也不过是给他那祖先提鞋儿都不配的小人物……
然也不过给众人当笑话听过便罢的。
这杨莲亭从祖辈开始,就只是教中最寻常不过的弟子,更都在杨莲亭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先后战死,其母又早在怀着杨莲亭兄弟的时候就一尸两命没了。因此这位杨君在五六岁上头就没了父祖照看,他家又是三四代单传,舅家人口倒是众多,但能把女儿嫁给杨莲亭那个不过比底层杂役稍微好点儿的小喽啰爹的人家,能有多好?
杨莲亭父祖还在时也算了,等到他父亲祖父相继亡故,不由就格外记得当日杨母之所以会一尸两命,乃是杨父在其难产之时不肯当机立断弃小保大的缘故,却浑忘了杨母当时也是一声声嘶喊着要保儿子的!又恰好杨莲亭他大表姐已经到了快要出嫁的年纪,这前头儿姑姑的嫁妆虽也算不得丰厚,可到底是那一辈的独女,比起下一辈女孩儿在后头一大堆兄弟姐妹里头能分到的总要多不少,杨莲亭那位大舅母为母则强,少不得就格外添油加醋,闹到后来,那家竟是将杨母的嫁妆都拉了回去,虽未明说,却也是与杨家断交的意思了。
留下个懵懵懂懂的小杨莲亭——哦,当时这位的名字还叫“连生”,乃是其父期盼能终结这一门数代单传的美好愿望,也曾经险些儿就能实现,只可惜造化弄人,如今小连生不只没能连带几个兄弟来,就连父祖外家都没了,便是有那还记得与他父祖些许交情的老叔伯,也不过是帮忙看着不让人太克扣了他那点儿遗孤份例去罢了,要说如何送他读书习礼仪,那也真是不可能,小连生在幼年时,也不是那种多么知道上进爱读书的,不过是随着教中底层弟子,练些个粗浅功夫而已。
说起来,他最初习字,还是东方不败教的呢!那时候杨莲亭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刚刚正式当上了杂役弟子,虽每月不过二两银子的月钱,但总比原先遗孤待遇的那么点儿米布强些。他那时候又还没蓄起大胡子,又因为打小儿为了馋肉多往山间跑跑跳跳打些小猎物很是长得比同龄人魁梧高大,偏一双杏眼又水汪汪的可爱得很,少不得就比别人多得一分便宜。原本不过是给东方不败后院花园做些个洒扫的小杂役,却因模样讨喜,多给派了些诸如买点儿胭脂水粉稍点子点心玩意的差使,一年下来,得的赏银也不少,据说竟有百八十两呢!搁寻常人家,都够买上三五亩上好的水田、再加一二十亩中下等的普通田地好好过日子了。
正好儿杨莲亭那舅家就还有两个比他小那么一两岁的表妹,以及三五个比他大上几岁却依然待字闺中的表姐。因这些年家中人口越发兴旺,虽有着兄弟子侄众多的缘故,在底层弟子中也算得上是一股小势力,但姑娘们一多,这嫁妆就不好圆转,他家的势力又远不到能够让人不计较嫁妆也要娶他家姑娘进门的地步。再则之前从杨家拉回杨母嫁妆的事情,虽已然过去十年,当时又也算有个借口,但总不少有心人记着。他家的男人也罢了,不拘聘的买的,总能娶到个婆娘,女孩儿却实在不好嫁,又不能卖,要说送去讨好上司吧,那模样儿也实在够不上给人当美妾的。
原杨莲亭活得尴尴尬尬的时候也罢了,他这忽然修得起五间青石屋子、买得起三五亩田地佃与人种,又衣裳虽还是粗布衣裳多,却也换了两套新衣,杨父杨母杨爷爷的坟墓更是修整得似模似样,他那些表姐妹们就少不得想起来了一句老话:亲上加亲!
更有他那多年未曾联系的二舅母灵光乍现,竟是记起了杨母曾经要与杨莲亭聘她生的那个比他大三岁的表姐,还说是女大三、抱金砖呢!
至于说拉嫁妆的事?那不是怕外甥把家私败光了嘛!日后表姐嫁过去,少不得加了别的东西,一并儿带回去的。
“……从来都是没有子女也没有嗣子女便亡故的姑奶奶,嫁妆才会拉回娘家去,这连生还在哪,我们家如何就那般不知礼?不过是一片生恐孩子没了长辈约束手头散漫的苦心,不想给人三传四传得这般不堪……如今可好了,等六姐儿嫁过去,她姑奶奶的东西我一丝不落还给带回去,也好让那起子嚼舌根子离间人骨肉的瞧瞧!”
☆、166·往事后续
总之各种天花乱坠;把个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连生唬得傻愣愣的;他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无耻的人存在;当年明明说好拉走嫁妆便不需论亲了,他也早当自己是没有外祖的人,这些年虽不至于说要饭也不要到人家门上的决绝,但也还真不敢上门去絮叨——
实在是小时候不懂事去过几回;却连亲外祖父亲舅舅的面都没见着,就在那群舅母表兄弟的手下吃了好大亏,有次脚上肿得厉害还发了好大一场高烧,也不见这家人有谁上门来……
怎么如今就成了给他娘保管嫁妆?而那些虽然对他算不上掏心掏肺,但也总算保证他有口吃的、有件穿的,偶尔遇上伤病时也给熬点儿草药让他不至于病死在家都没人理的叔伯婶娘们,怎么就成了嚼舌根子离间骨肉的了?
可怜的小连生,白长了一般及冠汉子都没有的魁梧身板,口舌也只在吹嘘自己先祖那点儿丰功伟绩上,平日里对上那些托他带这带那的丫头姐姐们尚且讷讷不擅语呢,何况对着几个刻薄刁钻的前舅妈和一群前表姐妹们?哪怕明知道那所谓先母遗命的婚约蹊跷得很,可他就是勉强将那“多年来不闻不问,便是有原也必已想着悔婚”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也被掩盖在舅母们一声比一声响亮哀戚的哭闹声里头!
再有,前舅父们这些年也不是个个不肯与他相认的,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那前外祖后妻眼红杨母嫁妆虽实在短视,但因儿子们多是她生养的,唯一一个和杨母同为前头人所出的大舅父身子骨又弱、性子更弱、还娶了后母娘家的侄女儿,当日嫁妆拉回来,得的好处最多的又正是他女儿,少不得只在平日里头看这外甥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偷偷接济一二,其余舅父更不必说,连外祖父都念着后妻跟着他的诸多不容易……
如今家里女人都回心转意了,这些男人也乐得与外孙外甥重归于好、互相扶持,少不得都纵着女人家闹腾,更都有一点子自认为算不上占小连生便宜的——不过有了一百来两的身家,哪儿算得上什么便宜?如何能有他们家兄弟子侄互相护持的强悍?
小连生外祖父最是认为他是照顾外孙的,少不得在后妻拿着也不知道何时混着弄回来的、一根杨父当年送给杨母的簪子,说是当日为小连生定下自家孙女儿时的表记时,也跟着混淆事实作证。
又有那些真觉得连生与外家和好各有好处劝着他的、又有那等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连生不该与外祖记仇悔婚的……
直把个可怜的连生儿逼得险些走投无路,幸好在他无能抗拒之后,因着到底定下哪一房的表妹,那群舅母表姐妹们又彼此闹腾了起来,更闹出那种想借着小连生不识字的空挡,哄着他签下婚书的事儿来——
却是那群舅母里头娘家最彪悍的三房,她那女儿比连生儿足足大了五岁,偏生模样儿不佳、泼辣性情又传得远近皆知,嫁妆虽比其他姐妹好点儿,却偏前头一任未婚夫才合了八字就暴毙了,到得小她四岁的兄弟都娶了妻子快当爹的时候,依旧待字闺中,到得发现还有连生这么个表弟时,很是觉得只要把其他各房姐妹打压下去,那连生家连个叔伯兄弟都没有,日后也尽是给她捏在掌心的,行事方才那般无所顾忌。
小连生还真中了招,傻乎乎地在好几个杂役小头目见证下按了手印儿,还只当是哪个兄弟周转不开与他借的十两银子、还很当这般太过小题大做了呢!待得他那三舅母拿着婚书找上门来,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但凡略用点心识得几个字,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地步啊!
他倒不很恨那些哄着他按指印的,只不过再让他将人当兄弟也不成;但再想悔婚之时,那三舅母娘家兄弟、并自家前外祖那边的几房男人却都不好对付,把个小连生郁闷得只能跑去后山那儿,对着父母祖父的坟头喝闷酒。结果喝醉大哭的时候,便见得从天而降一个红衣飘飘的“仙女”儿,这酒壮怂人胆,平素一个见着个小丫头都不敢搭话的小连生,居然扑过去抱着人就是一阵哭诉!
这位红衣人便是东方不败了。他那时候正是神功大成、心性大改的时候,只不过还没真换了妇人装束,不过是去了脸上粘着的络腮胡子、又穿了一身大红袍子罢了,不想就遇上这么个直把须眉做女儿的傻子,还才一见面就把眼泪鼻涕抹他一身!
这东方不败原没什么洁癖的,但心性更改之时,很多喜好也跟着改了,爱洁便是其一,寻常人敢往他身上抹眼泪,哪怕是之前的爱妾呢,前不久也才因弄脏他衣袍拍死一个呢!只是这小连生的模样儿实在生得好,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很能让人母爱大发,一个已经看得出日后雄健威武模样的魁梧身材,特别是被那双手环住、抱紧时,闻到的些许汗味酒味儿……
那样的雄性气息,让东方不败心慌意乱之余,也顾不上挑剔那些犯他洁癖之处,反将那句“仙女姐姐”放在心头嚼了又嚼,只觉得和吃了一整个柠檬似的,明明该是酸的,回味又仿佛带了点儿甜。
如此,小连生的“仙女姐姐”纵容他哭诉一回,还非常温柔地将外袍留下给大哭过后沉沉睡去的他盖着保暖,更将小连生郁闷不甘的婚书也偷回来了,醉后醒来的小连生一手袍子一手婚书,如何又惊又喜且不必说了,更在不就之后发现他前外祖家全家都给调到江南去,仿佛得了什么上官赏识的样子,他那前外祖的前妻这时候又不提那婚约了,只和人哭诉不舍得与孙女儿隔得那么远,又说便是不嫁个女孩儿回杨家去,也要把连生母亲的嫁妆都还了他之类的,闹得连生前外祖也觉得后妻这般处置甚是妥当,而那个不肯接受生母嫁妆、不愿认下生母娘家亲戚长辈的连生,自然就是大大的不知好歹了。但连生只要能摆脱得了这一家子便够了,也不管他们如何说。
再后来,据说那一家子不知怎么的,都没了消息,连生也不曾过问。
再到后来,他又见着他的“仙女姐姐”,却居然是对于他们这些杂役来说仿若相隔云端的教主大人,连生便大约猜着好些前事的缘由,但也只有感激,更无别话,对于居然愿意教他识字的教主,更是越发爱慕不已……
再到后来,东方氏隐居后山甘为妾妇,得教主更名“莲亭”,又赏识委任为神教大总管的小连生,也越发的有男子气概起来,对自家屋里人也从来都是呼呼喝喝甚少温柔,但只有一点好处:
他这屋里人是决计无法与他繁衍子嗣的,更别说圆了他爹那“连生”的梦想,贤惠愧疚起来的时候,少不得忍着心中酸楚,主动提起要给他一二好生养的通房延续香火,偏杨莲亭如何威风,心里也依然住着那个在母亲难产时哭得声音都哑了的小连生,对于后嗣之事其实畏惧得很,别说他这屋里人生不出来,就是生得出来的,他也未必乐意要呢,哪儿愿意要什么通房?自然都坚拒了。
这拒绝的缘由东方不败知道与否真不好说,但杨莲亭这么一再拒绝,东方不败都是看在眼中、放在心上的,因此越发觉得这人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好,他也须得对他更加用心更加好的才是。便是如今,根基教养都远不如糖酥等人的杨莲亭,即使这么些年居移体养移气的,一和糖酥等人站在一起也如萤火之于日月,又还出言粗鲁,东方不败却不觉得给他当着足以与他平等论交的强者呼喝有什么不妥,只觉得他为了他往王怜花头上砸开水的动作帅得要命,也真是有一锅有一盖、周瑜遇黄盖了。
因着这给险些给砸了一头热水、又给骂了声软骨头兔儿爷的王怜花还没想好是要翻脸变身修罗夜叉把这个莽夫修理个瑞气千条好呢,还是扑到小七师叔怀里装可怜求虎摸划算呢,那边温婉柔和的粉衣东方氏先翻脸变身护犊子的母老虎了,看那闪身站到杨莲亭身前之后爆发出来的气势,比之前拿银针招呼宫九的凶猛多了!
当然啦,作为一个早二十几年就纵横武林、连沈浪都未必总能拿他有法子的老江湖,如今更是炼气中期、五圣教灵蛊也颇有修为了的人物,王怜花又不像宫九那般有怪癖,又不觉得必要时虚晃几招拿那莽夫分东方不败的心有甚不妥,他自忖拿下这位女装教主还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犯得着去费那个力气吗?不过一声兔儿爷罢了。
☆、167·继续对峙
王怜花小气的时候能极小气;大方的时候也能很大方的;尤其是在有更大利益引导的时候。只见他先和东方不败对瞪一眼;而后一抹脸,换了一张居然和花满楼有几分相似的稚嫩少年脸蛋;一头扎进他家小七师叔怀中,嘤嘤嘤哭诉:“我不就说句实话儿;就算说得稍微刻薄点儿,他也不该拿热水烫我啊!看看;都烫出好大一个泡了;好疼好疼哇哇哇……”一边说;一边露出手背一点儿红;如愿得了花满楼温柔抚摸之后;越发得寸进尺地抱怨:“那个还瞪我!好凶好吓人啊……”
花满楼虽目不能视,却也知道这看似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其实没混杂进什么恶意,只是知道王怜花爱撒娇,便也不戳穿他,由着他在自己身上扭股糖似的撒娇揉搓。
千面公子自从跟着唐悠竹修行之后,这换脸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炼气修为的加成是一方面,唐悠竹提供的小小储物格子也是一方面,这杨莲亭看着他不过一抹脸,原先起码该有二十岁的一张俊朗面容,就换了一张虽也俊俏、却稚气鲜嫩许多、更居然与他腻着歪缠的那个温雅公子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因着王怜花在花满楼身上撒娇揉搓的动作太自然,杨莲亭一时倒以为这模样才是他的真面目,倒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将他与兄长撒娇的模样说成兔儿爷。
只是转念一想,再是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娃娃又如何?寻常人家十三四岁都能顶大半个大人使唤了呢!就算真是给娇惯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公子,也不该毒舌没分寸地说自家东方——况也没真将他烫着了!
因此便又理直气壮昂头挺胸了起来:“知道你自己言语刻薄就好!这次只是小惩大诫,下回再敢口无遮拦,直接将你嘴巴都缝起来!”
王怜花越发往花满楼怀里钻,一叠声的:“小七师叔我好怕。”声音可怜兮兮,简直惊惶得和一只才从猎人箭矢下逃生的小鹿似的。转头看向杨莲亭的目光却十分不屑,嘴巴同时微动做出“就凭你?还不是个狐假虎威的货”的口型,配着那斜挑到一边的唇角,十足欠扁。
杨莲亭也罢了,他能力有限,也从不认为在教中仗着东方不败的势狐假虎威有甚不好——本来嘛,东方可是他拜过天地的妻子,就算因着这公布出去的动荡处理起来太麻烦、他私心里也还不愿意让东方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两人并不曾如何三媒六证,但江湖中人本来也没那么多讲究,三拜九叩拜过天地祖宗,东方就是他杨家的人了。这做丈夫的,与妻子哪儿需要见外那许多?东方不乐意管着教中庶务,他便努力为他管着;他在武艺上头并无突出之处,东方乐意为他撑着——他们各自乐意,谁管得着?
即使教中多有人明里暗里说他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