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主二宫主,还有他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他冷冷一笑。
——大宫主是知道的,二宫主也只是暗地里劝过我,却也不曾明着挑明而已。至于他?要瞒的就是他。
‘为什么要瞒?说穿挑明哪里不好?破坏别人计划,尤其是二位宫主的计划,不是很有成就么?’
他悠然掇了抹浅笑,低声自答。
——因为惜命。
因为惜命,他忍下大宫主看害虫似的森冷目光。
因为惜命,他也忍下对花无缺的愧疚,多年不曾吐露半句。
也是因为惜命,他从不违背大宫主二宫主命令。
但是,又有何用?
我所欲者,心不在我。即使豁出性命,得到的又是什么?
他一阵恍惚,又听得那声音问道。
‘为何不告诉他?’
——告诉?
他重复低喃,苦笑。
——这些事也不用说出来污了他耳。
他复自嘲。
——何况,这也算不得污蔑。
那声音被他抵地没了声音,他还能笑出来,想到无人打搅,可以安心入睡了。
‘你的秘密,其实可以告诉他的。’
他呼出一口气,心中摇头不语。
‘你的事,他自然是愿意听的。’
听什么?有什么好听?只怕自己醒来,物是人非,内力不在,成了废物,然后被丢弃吧。
他失笑,再次摇头。
‘为何你就是不愿意跟他多说说话?!’
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一声质问,像根刺,扎入了他柔软的内腑心田,就连呼吸都做不到了。
躲着他不行么?不跟他说话又怎样?
自己那些琐碎小事告诉他做什么?无非就是被人欺负和欺负别人罢了,说出来没有丝毫作用。
他那些事,自己也不想去了解。
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何必,多做牵扯。
呼吸急促,脑中闹腾不休,眩晕感又现,熟悉的黑暗袭来,他不再是倦的什么都无所谓,而是感激,感激被黑暗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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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沉入水底,又好像被流动的水浪席卷,一波一波,偶尔上浮,偶尔下沉,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一般。
脑袋昏沉地只能迟钝地闪出几个字来,勉强拼凑成一句问话。
——我……在……哪儿?
梦境中,好像自己一直在山上采药?
那……这里是哪里?
天黑了?唔?
——梦么?
周围的黯淡色泽,让他似懂非懂地猜测起来。
——可是,如果是梦?那梦的是什么呢?
疑问浮上心头,却想不明白,也无力去想。
‘该起来了。’
——起来?起来做什么?……果然是做梦么。
弄清楚所在的他安下心来,舍不得离开这可以随意休息放松的地方。
‘平日起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眉头一皱,更是努力睡死过去。
——不要!讨厌骗人!讨厌采药!讨厌看书!讨厌大宫主!我才不起来!
‘……你多大了?’
这是个好问题。
他还没怎么算过自己的岁数呢,只记得比花无缺小一岁,只是现在分开了那么久……?嗯?分开?
他头部又开始犯晕,眉心处溢出的惫懒蔓延开,眼皮都懒得动一动。
身体叫嚣着去休息,大脑却自动反应过来答案。
——十九嘛。我十九,挺正常的数。
‘记得之前在哪里么?’
——山上。
‘那座山?’
——移花宫周围就只有星月峰最近,我还能去哪里?
他郁猝了,梦境里的自己怎么能问出这么没有常识的问题?
他有意识放松了身心,封闭了五感,真的要努力入睡的人,怎么会被这一个小小声音给搅和了美梦?
那声音不折不挠地传来,击破了所有防御,打碎了那周身努力营造的氛围。
‘想杀的人还没有杀,你怎么能安心入睡?’
……!
他蓦地一震,睡意减去好几分。
低声嘀咕。
——不愧是自己,问的真好。
想杀的人不多,就一个。
也许现在还可以加上一个……
咦?加上一个?谁?
想不出来……啧。
以往睡梦的经验告诉他,想不通的就别想,反正无论如何下一刻也会忘记,还不如不想。
梦里的一时思路只不过是带出下一个场景的引子,即使没有那思路,换一换,成了另一种模样的梦境,也不错啊。
他迟钝地在内心点头同意这突然闪过的“经验”,干脆地直接忽略掉那所谓的还可以加上的人。
——打不过大宫主嘛……还杀什么杀?人家都第九层了,我还在第七层,怎么比?就算是十几年后我也上了九层,可那时候大宫主不就更厉害了吗?还杀什么杀?自杀啊我?
对于明玉功的怨念,他已无力吐槽。想来,除非大宫主得了瘟疫,还真的就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了吧?
‘那你之前还敢对少宫主喊打喊杀?就不怕大宫主怪罪?’
大脑当机中,对花无缺喊打喊杀?
荷露巨汗,虽然想不起来有没有这事,但却觉得是真的发生过。
他不说话,那声音又问。
‘你怕大宫主,却还对花无缺下手,是不是想寻死?’
他当即冷笑,寻死?
——如果真动手了,那也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会有事吧。……他不会告诉大宫主的。
‘他?哪个他?’
荷露微恼,嗔道。
——除了花无缺还有哪个他会关心我?他喜欢我……
即使是自问自答,他也羞得有些尴尬。
‘既然知道他喜欢你,为什么又下得了手?’
他懵住,难道自己真的有出手伤花无缺?
颅脑运作,稍稍回忆起之前的片段。
似乎,真是自己,招招狠厉,对着花无缺毫不留情下手……
——又没死。其实……死了才好……呵,死了,全死了才好……真是烦死了……
‘全部死了,一了百了?’
他一乐,果然是自己,真够明白自己的。
——可不是?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顾忌,什么也不用盘算,多好?……顺带说一句,假如能让我就这样睡死过去,于我而言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你倒是死了,那花无缺呢?你也不留恋了?’
——他?老人常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那样的人,我可要不起,干脆不要了。
干脆不要了……不要了。
问的利落,答的爽快,为何胸腔中揪心疼痛,又似不甘,又有委屈?
咬住下唇,他默默无语。
‘胆小鬼!’
——我承认我胆小。
‘自私自利!’
——我也承认我自私自利。
‘难道你就不会直接告诉他你的心意吗?’
——告诉他?……有用吗?
‘当然有用。’
他嘿嘿冷笑。
——有用?只怕大宫主一声令下,要我的命,他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吧。
‘你不一样。’
——我于他不一样是一回事,听大宫主杀我又是一回事。想来,他杀我的时候也一定也是那样面露两分微笑,谦和有礼,进退有度,然后下手却是快如闪电,毫不迟疑的吧。
‘也许这只是你的猜测?’
——光是猜测就够了。真遇上那情况,自己才明白就太晚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他呢?’
——信他?他做过什么值得我信的事?枯燥的十六年相伴,想必他也不屑回想,出谷的几年,想必他和铁姑娘男女同游,正是相互对眼了呢,哪里还会在意我信不信他?
‘你这是吃醋了?’
他动动身,寻了处舒适的角度,继续睡下。
——烦死了……吃醋?我干嘛吃醋?他花无缺是我什么人?那铁心兰又是我什么人?我谁的醋不好吃,吃他们俩的?
‘我发现,你每次不好回答的时候就会说——烦死了。’
那声音飘飘渺渺,轻如烟雾,声声传来又重奏出层层回音,调侃的一句话在耳边回荡。
不断重复。
不断挑衅。
不断点明。
于是,心烦了。
于是,意乱了。
外·缺荷疏远早有因
第21章 拾捌·逆转溯洄
爱一个人,也许就只是万人之中的某次回眸一瞬。
恨一个人,却注定会花费其之前用去爱恋的时间的数倍。
这是由爱生恨。
若是先恨后爱,又是怎么个光景?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无缘无故的恨。
第一眼定下的印象,无论好或不好,都是长相起了作用。
好的皮相自然让人心生好感。
丑类的面容让人看了不喜,更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吧。
荷露从有记忆以来,就认识了花无缺。
从小就在一起,哪里分的清到底喜欢有几分,讨厌有几分?
最后,所有感情揉搓成一股,分不清,撕不开,碾不碎,只能懵懵懂懂,独自伸出手来,探向未知的漆黑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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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人家的三岁孩童是在做什么?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带着孩子玩耍,偶尔一次进城都会让孩子新奇地乐上好半天。
武林中的三岁孩童又是在做什么?
若是名门正派,孩童三岁,严格一些的会教他读书识字,松一些的少不得还在玩耍无忧。
若是邪派的三岁孩童则就开始学着厮杀了,不管公平不公平,不管多少岁,不管多少人,那些邪门歪道只管剩下的精英,哪里管失败者的死活?
而移花宫的三岁孩童,则开始读书识字,习武了。
他永远都记得那天,一起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时,除了宫女长夜百合,还有位红莲宫女长,掌厨的桃语桃四娘还在江湖上意气风发,红珠还在原来的家里快乐成长。
而荷露和花无缺,还在移花宫过着全宫上下宠爱的日子。
移花宫是个清冷安静的地方。养出来的人也都是安安静静的。
身为小孩子的荷露和花无缺也是这般,从来不让她们头疼,除了吃喝拉撒,平时都不哭不闹。不过他们虽然不闹,却喜动,展开四肢在专门在后院给花无缺置备的婴儿房爬行,等守他们的宫女不注意,就爬到了某个旮旯里呼呼大睡,倒也安安静静。偶尔两小孩爬行时遇上,不论之前是从哪儿往哪儿,都会变了方向,并排爬远,直叫看的人大呼合拍。
等他们大一些,会走路了,才真正让人头疼了去。无他,一是他们爱走动,二是移花宫太大,每每不见踪影则把移花宫上下的宫女给忙乎地人仰马翻。找到了还好,若是二位宫主问起时还未找到,就不得不让看守的人遭罪了。日子一久,那些负责照料的宫女们都学聪明了,绝不让他们二人离开她们的视线!
花无缺比荷露大一岁,这就意味着,花无缺早一些学习读写,学习吐纳。
于是三岁的花无缺和两岁的荷露那一年里,并不怎么玩到一处了。
荷露还在无忧无虑的玩耍,宫女们渐渐有了新的计较,到把重点放到了花无缺身上了。
倒不是说就疏忽了荷露,只是渐渐地,不如对花无缺那般上心了。
小孩是最敏感的,周遭有丁点儿不同立马就能感受到。荷露还不是很明白这冷热态度的缘由,但是他很机灵,知道有花无缺的地方,宫女们送来的东西也会好些,有花无缺的地方,宫女们也愿意跟自己玩,再加上花无缺是他的竹马玩伴,这一年里即使花无缺没空来找他,他也会去找花无缺,日子久了,虽然他们不怎么一起玩,却开始一起学习了;于是又回到了最初还不会走路时的同吃同住同种待遇。
荷露三岁的时候,绣玉谷里瑞雪一片,冰雪挂枝头,天微寒,春芽初露嫩尖,荷露从移花宫后院的婴儿房转到了二宫主的西苑,正式纳入二宫主的门下,同时宣告全宫,荷露学好本领后就归属花无缺。
一时间,宫女们又是一番计较。
那一天,荷露梳了两团髻,中间挑出一缕青丝,垂在耳畔,配着大大的黑眸,雪白的肌肤,粉嫩的水袖短摆衣襟,很是俏皮可爱。
乖巧有礼的学着身旁的宫女姐姐福了一福身,嘴里甜甜叫了声二宫主好。
怜星满意点头,看他并非顽劣无知,长得又讨喜可爱,再想到花无缺的恭敬有余却不亲近,于是越发满意这个徒弟了。
她知道她这徒弟这一年里跟着花无缺一起学习读写,也会识字断句,考问了些许诗词,荷露虽还不能清清楚楚表达,但十中八九,意思也没差多少,怜星更是欢喜荷露的聪慧,当下退了其他宫女,开始教他背诵明玉功。
荷露和花无缺一样,过目不忘,背诵到第二遍的时候就未曾错过一字。
花无缺搬出后院之后,房子落座西苑,荷露就少了很多宫女照顾,几个宫女轮班,只留下一人照顾他。这天,他搬离后院,照顾他的宫女也撤了。
荷露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完全确定下来,就定位在下人上,不会高到宫女们要服从的地步,自然就不用多加照顾他了。
这时的花无缺每日除了学字断句还要记忆武林百家招式,开始忙碌,也很少去顾及荷露了,自然也不知道荷露接下来遭遇了什么,更无从帮起。
照顾他的宫女还不是完全无情的,虽然知道自己已不再负责照顾荷露,但好歹两、三年相处也有了感情,临走之前还告诉了荷露以后吃饭要自己按时去厨房取,衣裳脏了要自己洗,若是衣裳不够不要去找红莲宫女长,要找夜百合宫女长,每日记得卯时(05…07点)起床收拾好去红莲宫女长那里报到,辰时(07…09)准时“朝食”之后去二宫主那儿习武……本是只想提点几句的哪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可惜荷露才集中精力背了一天书,再加上新到了一处地方很是新鲜,哪里又把宫女的话听进去了?
所以,他后来吃的亏,也有大半是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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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暗中醒来,日上三竿,脑袋还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晃,他头疼的发现身处一个陌生又熟悉,熟悉地又陌生的地方。
摸摸身下,柔软丝滑的料子也透着种诡异的熟悉感。打量周围的同时,他确定自己来过这地方,床边的木架盆子,稍远一些的檀木镂空梳妆桌,水滴状的琉璃镜,门旁摆放着两瓶插着雪白梅花的瓷瓶儿,还有那墨绿色的灯罩台,山夕溪旅图屏风……
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碰”一声,深红的木门被狠狠推开,“啪”一下撞到了门后的墙壁上。这力道,把着木制的房子都震了震,耀眼的阳光从屋外照射/进来(……不知道会不会口掉?所以划斜杠),刺激得荷露瞬间闭上了眼。
“衣服给他换上,”清亮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只听得她又道:“打理好了立刻送到二宫主房里。都什么时候了?没大没小的小鬼……”
那女音清亮,如若黄莺出谷的声音说出这般尖锐的话,好比本来要喝的美酒变成了酸酸的陈醋,那股反差,那种意外,让人心头打结。
这声音……?
眼前阳光过于刺眼,他努力睁开眼,望着房门方向,眯眼分辨身形。
不等他细想,光线遮住,两个宫女窜了进来。
荷露瞪大了双眼,几乎想尖叫跳起。
那两个宫女哪管他如何作响?在移花宫,就是要少说多做。现在屋外的人发了话,她们当然得听从。于是下手极快,一个人抓他,一个人负责穿,利索熟稔的拿起床头的衣服就往他身上套。
不管他是如何想的,身体有意识地开了口,声线软软糯糯,还带着浓浓睡意的鼻音,“好痛!紫容姐香苓姐轻点嘛~~”
小孩抗议了。
于是荷露呆了。
因为,他发现,他离魂了( ⊙ o ⊙)……
第22章 拾玖·两小无猜
人,作为人,会常常回顾过去。哪怕是痛苦的回忆,就算再不愿、再不想,也会一个偶尔掠过大脑,勾起一长串的回忆。
有苦有甜的人生才是人生。
荷露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真的顺风顺水下去,而他也没有顺风顺水过。
因为有人阻挡他顺风顺水。
不过,更多的是,自己阻止了自己顺风顺水。
而且心甘情愿。
然而,荷露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