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震惊。
他问道:“为什么?”
孙姨娘道:“因为这世界上再没有她要见的人。所以她宁愿看不见。”
她瞧着淡淡的月光,又道:“若一个人从黑暗里呆惯了,又再见不到那个领她步入光明的人,那么她宁愿再回到黑暗里。”
花满楼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道:“或许回到原点是对自己最无助的保护。”
孙姨娘道:“我从未尽过一个母亲应有的责任。若她会恨,一定恨透了我。这本是我应得的。”
她的话终于还是被悲伤渗透。
她道:“六年前,我们母女相认,便来到朱雀山庄,安顿了下来。”
花满楼道:“她或许并不恨你。”
他道:“她离开的时候,亦很安然。若她恨你,自然不会叫我来朱雀山庄。”
他道:“我想,她一定也很挂怀你。”
孙姨娘的眼睛里有了淡淡的水气,但她并未掉下泪来。
她道:“听说顶天阁的沈不眠被透心针所害,我便已经知道是她。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朱雀山庄。”
她轻轻的摘了一朵鸳鸯凤冠,那是一朵纯白的花儿。花上面还带着她方才浇的水珠。
她道:“你来了,我便知道她并没有忘记我。”
她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道:“我们总会再见。”
她的眼睛里有一弯哀愁与温柔。
她又问道:“花公子,六年前,寻到我,带安儿来见我的,你知道是谁?”
花满楼道:“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孙姨娘道:“是一个剑客。一个冷傲的剑客。”
花满楼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他似乎猜到了是谁。他并不震惊,他只觉得惋惜。
孙姨娘道:“叶孤城。”
白云城主,叶孤城。
花满楼道:“安儿,是为了叶孤城……她的眼睛……”
三年前,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紫禁之巅,殁与西门吹雪剑下。
沈不眠曾说,有些人,注定一生都要与黑暗相伴。
孙姨娘道:“叶孤城曾救安儿于水火,又寻到了离散多年的我。他曾应允安儿,三年后重新相见。”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也可以失去很多人。
但有时候,失去了一样,得不得到已经再没有什么意义。
孙姨娘叹了口气,她道:“安儿走的时候,双目已不能视,她什么都未留下,便走了。”
花满楼道:“或许此刻,他们已经相见。”
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光明。
孙姨娘面有痛色,她道:“或许吧……”
她忽然问道:“花公子,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叶孤城,并没有死?”
花满楼摇头,他道:“没有。”
他从未怀疑过。
就像陆小凤一样,他们从未想过,也从未怀疑过。
孙姨娘道:“万事由命。”她没有再说话。
她把那朵花轻轻的别在衣襟上,她本是个美人,花儿与美人,本就该在一起。
她道:“听闻花公子和陆大侠来庄上寻唐无?”
花满楼点点头,他道:“只想问他一件事。”
孙姨娘想了想,道:“与透心针有关?”
花满楼点头,道:“你知道?”
孙姨娘摇摇头,她道:“我只猜测一定与顶天阁有关。但若有关,便就是暗器。”
她道:“唐无被困在云火流霞阵中,他出不了此阵,只能死在里面。”
花满楼问道:“庄主与他有何仇怨?”
孙姨娘并没有答,她直说道:“唐门与朱雀山庄的旧事,我也并不太了解。”
她虽未答,但她已说,旧事。
花满楼点头,才道:“若我想见他,只能去闯云火流霞阵?”
孙姨娘思索了片刻,道:“的确只能如此。”
唐无就在云火流霞阵里。
若要见他,就要走进阵中。
孙姨娘道:“安儿若知道你的苦心,或许会觉得世界上并不缺少温暖。”她提到安儿,总也带了淡淡的伤心与惆怅。
她道:“沿着花园小径,寻到后山,山上有褐石小路,行三百步,便到一方翠石岩壁,击掌一下,轻叩三次,石壁开,便入阵中。”
花满楼道:“多谢孙姨娘。”
孙姨娘却凝重道:“我从未入过此阵,只知此阵凶险,百人入而无一出。花公子若要进,就要更加谨慎。”
花满楼点点头,道:“孙姨娘放心。”
孙姨娘瞧着月色,看了半分,才道:“花公子,人如坚韧活下去,是因为仇恨吗?”
花满楼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公道。”
待到他往回走时,时候并不算太晚。孙姨娘也离开了花园。
他在思索孙姨娘的话。
但他并未思索太长,就听到炎心的喊声,她气急败坏,喊道:“陆小凤,你真是个混蛋,臭男人,混蛋……”
刚喊了一句,就再没有声音。
花满楼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喊陆小凤。
确切的说,更不止一次听到有女人这样喊陆小凤。
女人有时候是口是心非的动物。
陆小凤有时候也的确有些混蛋的行径。
所以,他有时候倒真要猜猜,是女人们口是心非了,还是陆小凤当真惹了她们生气。
他正想着,陆小凤忽然道:“花兄,想不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你。”
陆小凤已经来了。
花满楼道:“若我不在这里,也听不到炎心姑娘的气话。据我所知,不管你认识的姑娘们她们彼此认不认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爱叫你混蛋。”
陆小凤笑道:“花兄,别忘了,你也曾说我是个混蛋。”
花满楼被他这样一讲,笑道:“如果男人女人都觉得你是混蛋,那你可没什么好反驳的了。”
陆小凤笑起来,他说道:“方才她要暗算我,被我戳穿了而已。”
花满楼道:“那她为什么要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她要给我看她后背上的花瓣胎记,我不过恰好没有见过,便没有拒绝。”
花满楼道:“你一早便知道她不过想要吸引你的注意,悄悄暗算你。”
陆小凤委屈道:“如果我不看,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暗算我。”
花满楼笑道:“陆兄,若她不是太有教养,或许就不止骂你混蛋两个字了。”
陆小凤转转眼睛,道:“她此刻或许正在梦里骂我。”
他点了她的睡穴,一时半刻,她也不会醒来。
第22章 云火阵
此刻有蝉鸣虫响。
陆小凤难得觉得这样的轻松自在。
他和花满楼正走在去后山的路上。
他忍不住对花满楼道:“花兄,我们闲暇时分散散步,倒是比喝酒还要有趣得多。”
花满楼道:“陆小凤喝酒会醉,散步却不会迷糊。”
陆小凤蹦跳两步,道:“更不会脚痛。”
他虽然与花满楼并排走着,但他的脚步更轻快,花满楼则很沉稳,一步一实,平平静静。
他已经将方才孙姨娘的话告诉了陆小凤。
陆小凤免不了要为沈不眠可惜。
不,此时已经不该称她沈不眠,而是叫她一声安儿。
他道:“叶孤城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坏人。”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哪有完完整整的好人和完完整整的坏人。
但叶孤城,也是陆小凤的朋友。
陆小凤想,我的朋友里,谁又能称得上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好人?
他一下便想到了花满楼。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所以他便笑了。
花满楼道:“陆兄,其实我现在只好奇一件事。”
陆小凤问道:“什么事?”
花满楼笑道:“你身上多了一样东西。”
陆小凤奇怪的问道:“什么东西?”
花满楼没说话,他只是挂着淡淡的笑,轻轻的去碰陆小凤的腰坠。
陆小凤忽然哈哈笑起来,他道:“原来花兄是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将腰坠上挂着的东西解了下来。
那是一个香囊。正面绣着清荷碧枝,下面坠了翠玉香珠,绣工精致细密,色泽红艳动人。
这一定出自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花满楼道:“方才我就觉得陆兄身上有些清淡的香气,以为是你在炎心姑娘房里沾上的。不想,我们走了这些时候,香气非但没有淡,还萦绕不退。”
陆小凤握着香囊啧啧叹道:“方才炎心姑娘解下外袍时觉它碍事,便让我替她收着,不料我刚刚走的太急,竟然忘了我原把它挂在了腰坠上。”
花满楼笑道:“她或许本就想要送给你。”
陆小凤摇摇头,摆弄道:“哎,待到我们回去,花兄可别忘了提醒我,在她醒来之前,悄悄挂回她身上。”
花满楼笑道:“怎么,陆兄不想要留下?”
陆小凤皱眉,叹道:“花兄,你不知道方才她暗算我时出手有多狠、下手有多重。我可不敢留她的东西,不然她说不定会再冲上来扒我的皮。”
花满楼道:“既然是暗算,陆兄难道还要她跟你玩闹一般的下手?”他笑了。
陆小凤撇撇嘴,道:“花兄,你该多体贴我才是。”
两个人弯弯绕绕,行了数里,终于走到孙姨娘所说的褐石小路。
再行三百步,就到翠石岩壁。
陆小凤提议道:“花兄,今晚月色很美。不如我们开怀一唱。”
花满楼赶紧阻止道:“陆兄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来后山了?”
陆小凤道:“我们小声一些,像夏虫一样,发出些愉快的声响。”
花满楼依然阻止道:“夏虫也不易,能月间欢唱的时候并不多,陆兄还是放过它们。”
陆小凤终于作罢。
他们两个人轻快的走着,不一会儿就瞧见了翠石岩壁。
等真正走进,两个人虽然并不心慌失措,但也难免有些紧张。
毕竟这岩石后面就是云火流霞阵。
陆小凤问道:“花兄,你觉得石头后面有什么?”
花满楼道:“有云火流霞阵。”
陆小凤有些语塞。
花满楼的冷笑话有时候的确很冷,不过对面如果是陆小凤,也就不会太冷。
果然陆小凤又刨根问底道:“那花兄觉得,云火流霞阵里有什么呢?”
花满楼道:“我只能打开石头才能知道。”
陆小凤只得摊摊手,道:“那花兄就打开石头吧……”
里面当然有机关暗器,但如果不打开,谁又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机关,又有什么暗器。
陆小凤道:“花兄,你说,里面会不会有一朵云?”
花满楼笑道:“或许会有一大片云。”
他又问道:“不过陆兄想要怎么应对?”
陆小凤挑眉道:“随机应变。”
花满楼点点头。
他用手放在岩壁,击掌一下,又轻轻叩了三下。又后退了两步。
岩壁发出石头磨动的沉闷响声,然后缓缓的打开了。
一个石洞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股热浪随着岩壁的打开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温暖的气流。
这是火烧才会有的灼热气焰。
陆小凤向里面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里面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大片云,里面只有大团的火。
从洞口到洞内,三步之远,洞内火焰熊熊烧灼。
这是一个正在燃烧的山洞。
陆小凤奇道:“花兄,这个山洞已经被大火包围了,除了火焰什么都看不见。”
花满楼向前走了一步,火光离他很近,有些光亮照在他认真肃穆的脸上,他静了静,才道:“是啊,而且里面非常热,进去即便不被火灼烧,这种热常人也难以承受。”
陆小凤道:“原来云火流霞阵里面真的有火,我原以为不过是为了名字气派些才这样取的。”
花满楼道:“火如云雾,如流霞覆盖,的确如其名。”
陆小凤又问道:“这火难道一直烧着,没有熄灭的时候?”
花满楼想了想,道:“我猜这石壁的某处一定有细孔,不断冒出助燃的气体,才让这火烧不尽。”
陆小凤拽了衣角,用力一扯,撕下了一片布料。
他将那片碎布扔向洞里。
火焰像是有了手,一下就将那碎布卷入大火之中。
陆小凤都没有看清它是怎么烧着的,它就在火里化成了一片灰烬。
陆小凤终于有了一丝惆怅。
人如果进去,一定不会比那碎布好多少。
他叹道:“哎,我要是进去还真的会成了一只烤凤凰,不,烤鸡。”
他连凤凰这个词都不再用了,可见他已经不抱什么美好的期望。
花满楼忽然怔住了。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陆小凤当然也察觉了。
他忽然也怔住了。
花满楼问道:“陆兄,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事,实在巧合……”
陆小凤脱口而出:“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在路途上疯狂逃命的时候,或者说,他在路途上疯狂自杀的时候,似乎说了一句话。
老实和尚苦笑道:陆小凤如果能像花公子一样积德向善,就不会被人做成烤鸡熏鹅。
老实和尚道:执迷不悟。只盼陆兄被烤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往自己身上加些作料香精,也能造福众生。
他又道,只怕陆小凤风流倜傥,到时候作料摸不出,只能摸出女人的香囊。
现在,陆小凤即要被烤,手上恰好还有一个香囊。
他把炎云的香囊拿了出来,终于细细端详起来。
他道:“花兄,你说,这解阵的方法会不会在香囊里?”
花满楼接过香囊,沿着针脚的细线,轻轻的拽开。
等到拽开一条小缝隙,他将里面的香料轻轻的倒出来一点,洒在自己的一个衣角。
他将那块布料扯下来,扔进了火里。
布料卷入火焰中,被火焰吞噬。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那布料并没有燃烧,只是落在火焰里,飘飘浮浮。
就好像它是一块石头。
一块绝不会燃烧起来的石头。
陆小凤瞪着那片碎布,一双眼睛里也满是惊讶。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
花满楼则仔细的听着。
终于,在约一炷香时分后,嘶的一声,那块布烧着了,一下子就成了灰。跟陆小凤的衣料一样燃烧殆尽。
陆小凤道:“这香料,竟然能抗火。”
花满楼道:“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陆小凤道:“花兄,我忽然想要试试看。”他忽然就笑了。
他拿了香囊,往自己手上倒了些香料,道:“花兄,我先用这香料试试看,你在洞外接应我。”
花满楼却忽然拦住他的手,道:“陆兄,你又要独自一人以身犯险?”
他自然是知道,陆小凤想第一个走进去,并非只是来了兴趣和斗志,而是不愿自己去接触那些危险。先走进去的人,自然危险最大。
花满楼道:“这山洞并不狭窄,若我们一起进去,也不会太挤。”
陆小凤被他按住手,依然道:“一个进去,一个接应,不是更好。若洞外有什么事,你也可以通知我。”
花满楼却笑道:“那就让我先进去。或者,我们一起。”
陆小凤终于退让道:“好,我们一起。”
花满楼道:“陆兄,我们把香囊里的香料,分成五份。我们先用其中的两份。”
陆小凤终于笑道:“花兄,你连唐无的也算上了?”
花满楼道:“若他没死,我们总要一起出来。”
像花满楼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不该佩服的呢。
花满楼又道:“我们冲进去,一定要小心,如果衣服有一丝焦味,我们就洒上第三四份,往回走。”
陆小凤点头,又道:“我当然还是希望,这第三四份是我们接了唐无,连同第五份一起用上。”
他将香料分好,倒入手中两份,走到花满楼面前,在他身边一洒,拉花满楼走进香料里。
细细的粉末落在他们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
陆小凤笑道:“花兄,你现在就像一朵花。”
花满楼道:“怎么?”
陆小凤道:“既姓花,又有花的香气。”
花满楼笑道:“如果这样说,那是不是陆兄就像一只带着花香的凤凰。”
陆小凤和他站在极轻微的夜风里,看他云淡风轻的笑着,当真像一朵花,一朵兰花。
君子如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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