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再往旁边一歪,就看见屋中同样在打量自己的卫庄,吸了口气,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看见他来了,麟儿自然高兴。一来是她舍不得张良,二来,她也希望二人能弥合关系,像过去那样——毕竟,一个是她的男人,另一个,是她的信仰。
然而,事情并非是她想的那么容易。眼见两人落座,却是寂静无声,谁都不肯开口说第一句话,只是默默注视对方。
麟儿心里发毛,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犹豫半天,终于准备开口,还是让卫庄的一个眼神堵回去了。
“你先出去。”卫庄下了令,张良也没说什么,麟儿自然不敢反驳,微微欠了身,赶紧退出去,出了门,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够正常呼吸,胸口的那块大石,也稍微轻了些。
她扒在门口,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这时候,对面的回廊上,一名蓝衣女子正端着药碗往最里面的房间走。
不用说,她也知道,这药是为韩安准备的。
以前送药的,不是她,而是一名穿着紫衣的女子,可是自打上次看见她鬼鬼祟祟之后,麟儿便将她调开了,后来,她竟然意外跌下悬崖死了,等找到人的时候,血都流干了。
这时候,蓝衣女子已经走到回廊的尽头,开了门。
麟儿叹了口气。
卫庄不喜欢韩安,连带着流沙里面的人也对他不冷不热。好几次,她都看见韩安一个人缩在被子里,连口水都喝不上。虽说知道卫庄的过去,也理解他对于韩安的仇恨,可那毕竟是红莲公主的父亲,再加上行将就木,心里也多了几分怜悯,就瞒着卫庄,小心避开流沙的人,暗地里照顾着。
现在,赤练失去了孩子,难道自己还要眼睁睁看着她的父亲也这样痛苦着死去么?
麟儿做不到。
她再次叹气,慢慢走过去。
老人的情况比之前又差了许多,她有时都怀疑这是不是卫庄的授意。
旁边的女子将药碗放到她手里,微微摇了摇头。
“麟儿姐姐,这人没救了,太医令都说了。”
“行了,你去忙吧。记着别告诉卫先生。”麟儿吹了吹碗里的药,尽量不让它太烫。老人显然没有在这里享受过如此的待遇,不由得热泪盈眶,嘴里含糊地咕哝着。
麟儿不忍多听,只是一个劲儿地喂药,等药喂完了,就拿布把他嘴角上留下的药渍擦干,尽量不让他像以前那样,盖着沾满药渍的被子,穿着沾满药渍的衣服。
等她从屋里出来,张良也已经走了,蓝衣女子说他面色不错。麟儿心中暗喜,终于松了口气。
这次,她倒是猜得不错。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卫庄,他已经不愿意在无尽的沉默中浪费自己的时间,因为他早已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提了两件事。一件,是赤练流产的事情,这是眼下两人都关心的,不过,即便两人都提供了可疑人选,也还是无法锁定那人究竟是谁——因为他们都可以为可疑人物的无辜做出论证。
于是,始作俑者的身份,就更加令人觉得恐慌。
另一件,是麟儿的去留。这也算是两人能够暂时达到平衡的理由。小圣贤庄此时目标太大,倒不如留在卫庄身边安全,暂且不说护卫在此的流沙众人,单说盖聂这天下第一剑的身份,就足够令不少人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不过,张良想说的,还有另两件,分别是夏萧歌和韩安。
夏萧歌在此住过,虽说她只是个侍医,又是麟儿的妹妹,不过,毕竟是秦人,而且还是嬴政身边的人,难保不把此处说出去。
不过,卫庄似乎毫不在乎。他知道卫庄为什么不在乎,还不是觉得自己此时与秦国合作,对方不会暗下杀手。
他心中冷笑,嬴政当然不会,但是李斯呢?他连自己的同门都不肯放过,难道会放过像卫庄这样一个极具威胁的纵横家?
此时,麟儿的去留,倒像是在两个最坏的选择中选一个稍好的,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心中却也埋怨盖聂将夏萧歌带到此处,还不如将她丢在林子中,或是送到附近的医馆,也省得众人提心吊胆。反正侍医而已,也已经救过松珑子和天明,留着,就没什么用了。
当然,这话,他留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至于韩安,那日他确实不太理智,卫庄几句话过来,就让他动了怒,失了冷静,乱了方寸。后来想想,卫庄毕竟是韩人,否则,也不会派人将韩安掉包,安置在此处,用心照料。那日他的话,与其说是为嬴政做说客,劝自己不要反秦,倒不如说是劝自己不要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罢了,说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毕竟,他们已经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而松珑子那件事,到底也是怪自己,觉得对方是自己师父,便将一切告知,以便他做出更周密的部署,孰不知是在变相地对外扩散着卫庄最不愿提起的往事。他虽说伤了松珑子,不过好歹把夏萧歌弄过去了,也没让老人家伤得太重,现如今,已经可以下地了。
上次来见卫庄,男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子房,这一次,我想看看我们究竟谁才能坚持到最后。”
言语中,早已知道了他的心意。
那时候,他也已经隐隐察觉的对方的心意。当初的卫庄意气风发,如今看来,留存最多的则是厌倦。
厌倦,这个词可真不像是给他准备的。
相比盖聂,张良倒觉得自己与卫庄才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情酬知己。
这次来,他除了想见麟儿,也是有向卫庄致歉的打算,然而,这话还没说出口,他站在窗边刚一回身,就见卫庄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卫庄这日子,倒是过得逍遥。
张良笑着摇摇头,推门往外走。
外面没有麟儿,他便顺着回廊走,一名蓝衣女子娇笑着走过来,“张先生,可否是在找麟儿姐姐?”
“正是。”
女子一指回廊尽头,“就在里面。”
“多谢。”
他走到韩安房外,望着麟儿悉心给老人喂药,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不愿打搅,径自从一边走了。
第 97 章
失去孩子之后,赤练的生活几乎完全变了。她每日按时用饭饮水喝药,就像在完成既定的仪式,与个人的意志无关似的。
服侍她的婢女们进进出出,她看在眼里,就像是在看一只只蝼蚁,激不起半点情绪。
颜路和张良起先也来过几次,只是看她气色不好,也不敢再触及她的伤心事,渐渐来的次数也少了。
伏念仍旧体谅,只是在赤练看来,早已经没有多大价值。
“来,把药喝了。”伏念柔声哄道。
女人是用来宠的,尤其是赤练自从小产之后异常乖顺,让他心中更生爱怜,恨不得将手中的一切交付到妻子手中,只为换她嫣然一笑。
现在想来,他其实没什么资格嗤笑幽王和帝辛,他要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保证会比两人更好吗?
喂赤练喝完药,伏念又小心用布给她擦了嘴角,确保没有药渍留下,这才起身,准备去给弟子们授课。
“公主真是好福气。”一旁的婢子不开眼地咕哝了一句。这人是在韩国时,一直跟随她的侍女,性子爽朗,精于驱蛇和暗杀,多年前,一直暗中保护自己不沾染外界的是非,后来韩国灭亡,她遁身于流沙,这女子也从宫女成为杀手。
再后来,她嫁进小圣贤庄,这名女子也跟着进来,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如往常一样。
只是名字改了,从原先的蛇儿蛮,改成了一个稍显郑重的称呼。只是两人独处时,还是使用原先的名字。
赤练看她一眼,没说话。本来嘛,她一个公主,也没必要理会婢子的话,想说什么,就由着她说吧,赤练本也不是什么太过苛责手下的人。
蛇儿蛮看赤练不愿说话,眼神又是充满伤感,以为她仍是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心中甚是难过,不由自主就开口劝道:“公主和伏念先生都这么年轻,往后日子长着呢,还怕没有孩子吗?何况——”她凑到赤练耳边低声道,“您看,伏念先生正当壮年,可是从没有不良的消息传出去,可见此人君子坦荡,坐怀不乱,是能够托付终身的人,有伏念先生在您身边照顾,不是比有孩子更重要吗?”
赤练努了努嘴,蛇儿蛮此话不假,这些年伏念身边一直没有女子,连侍妾都不曾有过,风言风语更是无从谈起,可是,伏念与另一名女子亲亲我我,不是比那些风言风语更令人作呕吗?
见没有回应,蛇儿蛮又在一边道:“公主,女人得到丈夫的爱,可不是靠孩子的,您想,妲己虽然无子,却是一生荣宠——”
“放肆!”赤练脸色一变,怒道:“你竟把我和亡国的妖媚比拟,是何居心?”
蛇儿蛮撇撇嘴,答道:“公主不高兴,婢子不说就是了,可公主自己要想得开。再说,大夫也说了,您这次小产对以后生育并无大碍,只要好好将养,过不了多久,就又能怀上。”
再怀上一个?
赤练心里冷笑,再怀一个,又怎能敌得过这次受到的伤害,何况,她也不愿意再和那样一个男人亲近了。
“婢子知道您心里不高兴,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您是不知道,这些天,伏念先生可是受了不少罪,人也憔悴多了。”
憔悴?
是啊,蛇儿蛮这么一提,她就想起伏念的背影,觉得伏念是有点儿憔悴,人也瘦多了,似乎正是这几天的事情。
蛇儿蛮看她神色不对,也知道她心中极为在意,赶紧就把她不知道的那些事情一一说了。
赤练这才知道当天的经过:那天颜路在树林里看见自己,也来不及找他人,就将自己这么抱进了小圣贤庄,伏念当时看到,脸都白了,忙着请大夫。得知孩子保不住,那个高大伟岸的男子,竟也泣不成声。在她昏迷的时候,一直衣不解带地守着她,连弟子们看到,都不由唏嘘。
赤练想起这几日,伏念的强颜欢笑和不加掩饰的温柔,也不由得红了眼圈儿,吧嗒吧嗒掉眼泪。
蛇儿蛮看了,知道是自己的说辞有了效果,赶紧就把巾帕递过去,趁热打铁:“公主,你可得保重自己,不然,您让伏念先生他们怎么办?”
看赤练擦了脸,蛇儿蛮心中暗喜,赶紧又把食盒推出来,从里面拿了几样点心。
“大夫说了,公主现在身子不好,得吃清淡的食物,这是伏念先生特地请山下有间客栈的老板石兰做的,公主尝尝吧。”
石兰。
赤练一听这两个字,脸色立时一变,但架不住蛇儿蛮的劝说,再加上自己确实有些饿了,也不由得动了筷子。
这一尝,赤练的眼波也随之动了一下。
有间客栈名声虽大,但小圣贤庄里有自己的庖厨,平日里饮食都是仰仗自己庄里的庖厨,只有在大人物驾临,比如李斯亲自到访时,才特意请有间客栈的人准备。
庖丁的手艺,她记忆犹新,没想到他死后,石兰居然一点儿不落地继承了下来。赤练不由感慨,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再加上这样精巧的厨艺,若是由此伏念对她动了感情,倒也不为过。
她又吃了几口,问道:“掌门吃过了吗?”
蛇儿蛮笑眯眯答道:“还没有,他一直忙着照顾公主,又得赶着授课,所以这事儿就暂时撂下了。”
“知道了。”赤练把几样自己没动的点心又放回食盒,“等掌门授课回来,让他把饭吃了吧。”
“是——”蛇儿蛮拉长了声音,笑呵呵地应和着。
想要查清赤练接触过的人并不困难,但显然,看着这些人的名单,让夏萧歌产生了一种更为强烈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这些人中,不是儒家的人,就是流沙的人,再不然,就是自己派到小圣贤庄的探子,这些人,她都命人仔细查过,俱是身家清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这样的结果,让她心中更为不安,仔细查看目前送来的信件,也没从里面看出蛛丝马迹。
夏萧歌深深恐惧,因为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对手。如果对方是针对儒家还好,如果,他们针对的是流沙,那么——
除了罗网夏姬的责任之外,对于曾经背叛的姐姐,夏萧歌也渐渐生出了忧虑——毕竟,她们拥有同样的血脉,在年幼时,她们也曾经彼此相伴。
第 98 章
赤练流产的事情,传到盖聂耳中,已经是三五天之后。对她的遭遇,盖聂除了担忧还是担忧。毕竟女子身份特殊,对她下手,不知是针对儒家,还是针对流沙。
儒家探查后的结果,只是赤练在林中受了刺激,流沙的回禀也差不多,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的消息。
为此,他和卫庄谈过,不过卫庄的态度明显让他气急,分明是嫌他多管闲事。
盖聂知道,他这是在为韩安的事情借题发挥,自己虽然多次致歉,卫庄心中还是不愿释怀——他本就是个记仇的人。
放在平常,盖聂也不愿多做计较,可眼下情势危急,他也不能由着自己师弟胡闹下去。
正准备去小圣贤庄细细查探一番,却遇上了前来请他的墨家弟子。
“盖先生,小高头领有请。”
弟子在前面带路,这一次,他们去的,竟然不是墨家的领地,而是有间客栈。
庖丁死后,墨家仍旧在有间客栈商量大事,只是每次人聚齐的时候,石兰都识趣地回避,生怕招人讨厌,渐渐地,墨家众人曾经有过的议论也逐步平息。
盖聂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分别是张良、高渐离、班大师、大铁锤,还有盗跖。
看见张良主动和墨家的人坐在一起,盖聂心中兀自起了狐疑,这些人中,恐怕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张良这个人了,半年时间的接触,已经让他看透了这个青年。
果然,高渐离一开口,就印证了他的结论。
高渐离问:“千机密码铜盘在桑海城的哪个位置?”
一听到“千机密码铜盘”这六个字,盖聂不由心中一滞,作为解开黑龙卷宗的关键,众人为它心力交瘁,才打听到了它现在桑海,不过,也仅止于此,再多的秘密,就全然不知了。现如今高渐离问起,想必,面前的张良已经成竹在胸。
张良看他一眼,平静回道:“将军府。”以他的实力,能打探到这一步,确实令盖聂及墨家众人都刮目相看,不过,墨家众人是敬佩和折服,盖聂则是心生恐惧,这个青年太强,偏偏还是摆出一副怜悯众生的姿态,正所谓“貌似温和,深不可测”。
他说完话,盗跖立即咧嘴笑起来,这个任务,非他莫属。高渐离等人都是松了口气,不过盖聂明显觉察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诡异。
目睹众人的表情,张良笑笑,果然在下一刻,泼了些冷水下来:“不过,要潜入戒备森严的将军府,除了独步天下的电光神行术,你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盗跖的脸色立马变了,有些不耐烦。他瞥向盖聂:“是他?”
张良从容答道:“盖先生曾经担任过嬴政身边,帝国第一宫廷侍卫。”
盗跖冷嘲:“他的这种光辉事迹,只要是个人就会知道。”他一边说,一边转着手中的铁盘,似乎对盖聂的过去,隐含着极大的不满。
盗跖许久没有回过墨家,盖聂也没有打听过他去了哪里,不过他不在的这些日子,盖聂在墨家明显好过得多,现在,他回来了,于是一切又回到从前。
张良明显不管这些,他的话中似乎永远饱含公正:“所以,没有人比盖聂更清楚秦国防御部署的规律。”
盗跖看着盖聂,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铁盘放到一边,仔细听他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