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过头去仔细看了看端木蓉的脸,这几日没见她,她脸上的伤倒是好得很快,想来这些药起了作用。
盖聂握紧了手里的药包,心里有些酸。以前在咸阳时,对付六国的刺客,每每受伤,全赖夏无且诊治,后来萧歌大了,这活儿就全交给了她。再后来,萧歌成了嬴政的御医,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就渐渐少了,日子一长,竟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得,若不是这些药勾起了往昔的记忆,不知道那张稚嫩的容颜还要在脑海中沉睡多久。
盖聂叹了口气,夏萧歌当初救他,现在是救他的救命恩人,到底难为她了。再一想到当初夏萧歌是被墨家众人逼得靠了六剑奴才落荒而逃,想必欠了赵高不小的人情,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还,心里不禁更加愧疚。
他为了嬴政欠了六国,又为了荆轲欠了嬴政,为了师弟欠了端木蓉,又为了端木蓉欠了萧歌……
他欠的人太多,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就像一个循环往复,怎么理都看不到尽头。
可他也只能一个一个去还,再一个一个去欠,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盖聂微微叹气,捏紧药包,开门走出去。他想找高渐离,却不曾想,高渐离就站在门口。
“原来你在。”
盖聂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实在让高渐离难以相信这和当初那个对自己冷言相向的人是同一个。在桑海和卫庄相见的几日,盖聂总不大寻常,若不是他极快地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自己真是要以为有人冒名顶替。
他这边想着,却听盖聂又道:“你找我有事?”
高渐离回过神来,冲他点点头。
“是什么事?”
高渐离便伸出手去,盖聂瞧见,他手里的居然是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药包。
“你也发现了?”
高渐离点点头。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忙于反秦大业,却没有多加注意端木姑娘,直到今天,有墨家弟子向我提起她的脸恢复得不错,给我看了端木姑娘每日服用的药,我才发现,这些药的摆放方式与当日夏萧歌留下的如出一辙。”
盖聂看了看两包药,又回头看了眼端木蓉住的小屋,不由得沉吟道:“按道理讲,夏姑娘离开已经很久,这药不可能用到今天。”
“正是,所以我才在等你,就是想确认一下。你曾说过你与夏萧歌自幼相识,想必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这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盖聂闻言笑了笑:“没想到,这一次我们竟然暗合。”
高渐离眉头一皱,他最讨厌自己的行事与盖聂扯上关系,无论他心里是否佩服盖聂,都无法改变这个男人杀死了荆轲的事实,嘴上不由冷道:“废话少说,我只要一句结论,你只需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盖聂叹了口气:“恐怕是。”
果然如此。
高渐离眉头更是一紧,却听盖聂道:“我本就是想要找你,跟你说说这些药的事。”
“你不是觉得夏萧歌心地不坏、只是个救人性命的大夫吗?怎么,现下对她也不放心了?”高渐离一通嘲讽,盖聂仍旧云淡风轻,就好像刚才的那些话无关痛痒一般。
刚要发作,盖聂又道:“夏萧歌上一次是得到了六剑奴的保护才顺利离开有间客栈的,六剑奴是赵高的手下,赵高此举,无非是让萧歌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高渐离,“赵高的人情,可不是好还的。”
“你是说——”
“赵高此人,豺狼心性,就算是对嬴政,也不完全忠诚。三分真意,七分逢迎,却是十二分的伪装,所以,在咸阳极少有人不怕他。”
“那你呢?”高渐离反问。
“我亦是如此。”盖聂答道。碰上那种人,谁会不怕,单是那对眸子,就可令人不寒而栗。
“萧歌极得嬴政信任,一是由于她的忠诚,二是由于她的医术。这些年,她在七国救了多少人,恐怕难以计数,若是她找这些人要些回报,谁又能说个不字?此次她欠了赵高一命,无论赵高有什么阴毒的计谋,无论这计谋有多超出她的底线,她也必须去做,这对墨家,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一语言毕,高渐离唯有沉默,没想到当初的意气用事竟然给如今的墨家带来如此大的麻烦,心中惟恼恨而已。
“墨家弟子里,或许也有她救过的人,这些药,就是最好的例子。”
高渐离不解:“既然对墨家不怀好意,那又何必留这些药给端木姑娘?”
“或许,她真的没想要对端木姑娘动手,又或许,只是以此来表明她的无害和良心?所以——”他眯起双眼,有些阴沉慢慢沉淀,“替她拿药的人,才会如此信她,死心塌地。”
高渐离握紧水寒,眉头一皱,便道:“我这就去查那个人。”
“也好,”盖聂回道,“只是先不要打草惊蛇。”
“我明白。”
高渐离说完,转身欲走,却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盖聂。
“怎么了?”
“没什么。”高渐离摇摇头,脸上一片了然。
盖聂也不好再问,看他走了,这才回自己屋里换衣服,等换好了衣服,又迎着月华一步一步走向森林深处。
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默默伫立着一个清瘦的人影,黑发白衣,显得异常冷峻。
高渐离冷笑一声,心道:剑圣又如何,不也还是去了风月场所,弄得满身脂粉香?男人毕竟比不得女人,没有吹弹可破的凝脂,没有娇羞含笑的妩媚,日子久了,也还是要分的。
在他也没有看到的角落里,一名面上有疤的女子倚树而立,脸上还挂着两道清晰的泪痕。
第 69 章
与胜七交手之后,盖聂回到了林中雅舍,看着卫庄伏在案上睡着的模样,心里更多了些愧疚。将他抱到榻上,自己才在一边坐下,不时揉揉额头。那天,他对着窗子坐了整晚,一直到晨光熹微,都没觉一点睡意。
盖聂想,他是不是真的错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卫庄,还有天明,还有那些他想要守护的人,比如端木姑娘。第二次放过胜七,并不意味着他恪守了武者的规矩——不使用有主的剑,而是犯下了愚不可及的错误。
胜七是个疯子,想杀人时,没有目标,想攻击人时,没有章法。他一个人,就能搅动桑海原本已不平静的局面。
恐怕日后,胜七带来的麻烦会更多,而诸子百家盘踞在桑海的各路英雄,也要时刻面临来自于黑剑士的窥视。
“哎——”他叹了口气。
自从带着天明离开咸阳,盖聂从未感到像今日一样的疲倦,他越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难以应对眼前接踵而至的挑战,就好像是自己一贯以来的坚持被迫受到质疑,与卫庄交谈之中也少了些往日的温存和淡然,开始有了些似有似无的无奈与叹惋。他们二人毕竟都不再年轻,看着如今天明和少羽挺拔的身躯,也不禁赞叹造物者对于青年的厚爱。卫庄倒好似浑然不觉一般,每日安静休养,只是照例挑盖聂的毛病,不时出言讥讽几句,恰如从前。
盖聂也并不生气,反倒觉得有一种夫妻间相濡以沫、吵架拌嘴的感觉弥漫在两人之间,说不出的惬意。
唯一让盖聂疑心的,就是卫庄的心里似乎藏着什么不愿让自己知晓的秘密,他不知道,这个秘密以及卫庄心中的打算,日后会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灾祸。而这,又让盖聂欠下了墨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当盖聂继续在众人面前竭力维持自己冷静从容的剑圣形象时,高渐离仍旧不知疲倦地寻找着那个与夏萧歌有牵连的墨家弟子。其实,只要他去问一问端木蓉,就能知道答案,可他终归没有问,不但没有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因为那是端木蓉,让他见了面会觉得尴尬的女子。那日听了盖聂的一席话,高渐离才真正觉得端木蓉是对的,盖聂的心中最重要的就是天下,可惜自己前些日子以来一直误会他,当初在机关城甚至将他囚禁(某菲有话说:为啥我敲这个词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呢?),若是自己早听了端木蓉的话,何至于使整个机关城覆灭,自己,实在是墨家的罪人。所以,他不好意思去见。这是其一。
其二,当初夏萧歌那一席话,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虽说是惯常的嫁祸之术,可看她后来对自己的态度,分明是受了蛊惑,心中亦是受了不小的伤害。
想想自己当初都干了些什么?怎会如此无知孟浪①!
不远处的徐夫子看着他,除了叹息,心中亦是不作他想。他看了看自己手中尚未修好的渊虹,又顺着断口轻轻摩挲。这是一柄屠龙的剑,不知盖聂是否适合它。
至于夏萧歌,徐夫子从不期待她是一名寻常大夫,不过,如果真能治好端木蓉脸上的伤痕,姑且相信她一次,又有何妨?
徐夫子是个温厚的长者,想人都是往好处想,哪怕很多时候他是错的,这习惯也不曾改过。就连高渐离派人四处寻找夏萧歌的踪迹时,他都私下告诫墨家弟子不要伤及她的性命。
夏萧歌最佩服他的就是这点——赤子心性。要是世人都是如此,何必有七百年烽烟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呢?
不过,就算徐夫子没有这些嘱咐,对她而言,也暂时没有危险。那日在屋中乱砸一通之后,她便借助了公输家族的六丈翼蝠②去了函谷关,等着流沙的人动手重伤松珑子。
也正是这一次,夏萧歌真正见识了流沙的实力,只见那些蒙着面的流沙刺客三五下便解决了驻守在太初宫附近的道家高手,虽说那些人死得有些可惜,可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这一天,正好是她见卫庄后的第五天。
看着松珑子重伤,她赶紧一个人回到附近的医馆,等着人去请,等真正解了松珑子的外袍,看见他外翻的伤口,也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卫庄真是对得起她,松珑子根本就不是重伤,根本就是濒死。
所幸“黄泉吊命”这四个字不是白叫的,她的医术虽到不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步,可只要人有一口气在,无论伤得多重,都能给救回来。这一点,又胜了“镜湖医仙”何止少许?
夏萧歌救了松珑子,又吩咐道家弟子日后如何助其将息③,这才揉着早已麻木的腰,骑着马回到医馆去。
刚一进屋,就看见妙龄女子托着白绢站在木案旁,见她来了,说道:“桑海的消息。”
“桑海?”夏萧歌接过这方缄素④,轻轻笑了笑,“又失败了啊。”这般结果是她早料到的,唯一遗憾的是,胜七还活着。夏萧歌恨过很多人,但从未恨不得一个人去死——胜七是个例外,因为她不喜欢胜七,这种无理的莽夫死得越早越好。
她叹了口气,没有沐浴,就又坐了六丈翼蝠往桑海去了。
她不在的时候,一切便都交由饮羽去办,不曾想,饮羽也甚是为难。
这几日似乎反秦阵营中的每个人都在学着忍耐,尽管桑海的夜间仍旧逡巡着数量庞大的兵马,也还是没有搜寻到丁点儿的蛛丝马迹。同样地,她收到的消息也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已近秋分⑤,每日点着醒神的熏香,都能让人昏昏欲睡。
她心里惦记着星魂的要求,丝毫不敢马虎,甚至效仿古人悬梁刺股⑥,看着关于高月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这才些微宽了心。
这样的日子结束在夏萧歌与星魂见面的五天之后,当然也可以说是与卫庄见面的五天之后。
她得到了由阴阳家弟子送来的木筒,上面有火漆封印,一般人是不敢打开的。
她想着传书夏萧歌,可又怕走漏风声,只好心里惴惴不安地等着夏萧歌回来。
等夏萧歌真正回到桑海,已是三日之后。
夏萧歌得到了一个消息——王侠分道,祸乱之始。
八个字写在缄素上,字体工整匀称,就塞在加了火漆封印的木筒中。同样写在缄素上的,还有一行字,应该是地址,看来,是要她把有关高月的情报原封不动送到那儿去。
夏萧歌看着这个地址怔了怔,这地方,不是东君的宅邸吗?
她看了一遍饮羽整理的东西,高月果然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将其反手交给了一旁侍立的手下,说道:“去交给星魂先生吧,顺便替我致歉,让他等了三天,真是不好意思,如果他想要任何补偿,只要我力所能及,都尽量满足。”
第 70 章
“补偿?我想要的东西,她夏萧歌给得起吗?”星魂冷笑一声,便将手中饮羽送来的东西信数甩在漆案上。
“是啊,我们星魂大人要的东西,试问天下人谁能给得起?”红纱后一袭白衣的男子盈盈走出来,面上带笑,却是三分轻嘲。
“谁跟你一样没心没肺。”星魂转头瞪他一眼,拍开了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不过晚了三天,也没耽误什么。况且,是碍着你星魂大人的面子,才风尘仆仆从函谷关赶回来。八天往返两地,旅途辛劳,你又何必多过苛责。”男子笑笑,脸上连嘲讽都消隐了。
“不苛责她,你是要我苛责你?”星魂转过身来,冷眼瞧他,“的确,我是该苛责你,师父竟然教出你这么个不肖之徒,恐怕九泉之下也难安稳。”
男子闻言,神色一黯,说道:“都已经十年了,你还不曾忘记吗?”
“难道我该忘记?”星魂反问。
那些凝着鲜血和耻辱的噩梦日日纠缠,谁又来帮他忘记?谁又来给他一个痛快?
“你不忘又当如何,你我谁也撼动不了东皇太一的地位。”事实往往残酷,多不得半点怜悯,他蓦地一笑,伏在星魂耳边低声道,“你要先学会忍耐。”
“忍耐?”星魂轻蔑一笑,旋即道:“像你一样,接受‘东君①’的封号?”
东君怅然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脾气。”看星魂在漆案旁坐下,也就顺势坐在旁边。“现如今阴阳家里都是东皇太一的人——”
“别跟我提那个名字。”星魂嫌恶地咂咂嘴,“这酒也越来越难喝了。”
东君看着东皇太一赏赐的酒,微微笑道:“那也没法子,叫了十年的‘东皇太一’,早忘了他的名字。”
星魂叹叹气:“这倒是。想来,还是师傅在时的好,不用顶着神的名字,却忘记了自己本身所带有的寄托。十年前那件事以后,先前的弟子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再要记起他们的名字,也不切实际了。”
“或许也不尽然。”东君摊开漆案上的缄素,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说道:“这个女人你还记得吧?”
星魂撇去一眼:“燕太子妃?”他拿过白绢来,又看了一眼,说道:“师姐的名字我自然记得,当初她不是和姬承华一起离开阴阳家的吗,算起来,都二十年了。”
“是啊,两位师姐对于阴阳术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此次东皇太一大肆搜寻姬姓女子,恐怕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东君收了缄素,说道:“若是那些拥有阴阳术天赋的女子成了我们的人,对付东皇太一便多了一分胜算。”
说到对付东皇太一,星魂一愣,万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贪生怕死、意志不坚的师兄会有如此的打算,立即抬起头来看他,口中问道:“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打算?”
“自然。”东君面色微沉,立时显现出一股浓浓的悲伤,道:“你的师父,难道不是我的吗?”
一语言毕,屋中的静默便染上了十二分的悲凉。
半晌,东君才又开口,道:“燕太子妃现如今被众人盯紧,是指望不上了,最有可能为我们所用的便是承华师姐,她的阴阳术俱是师父所授,却青出于蓝。”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