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天夜里,鬼谷都有一个少年,疯狂的练剑。
后来,小庄来了鬼谷,有一天无聊,也想上山看看,盖聂就把那天师傅的话跟他说了。
小庄自然是一脸的不屑,我们又不是从山上往下跳,只是上去看看,总不会怎样的。
拗不过他,盖聂只好陪着他一起上山。
山路崎岖,草木葳蕤。
除此之外,并没有危险之处,盖聂擦了一把汗,实在是不明白师傅当初的话是何意。
或许,只是担心他的玩乐之心,耽误了修习剑术。
不多时,两人就已经站在山顶。
盖聂记得,天地间,一片苍远阔大,只是让人感到虚空,真真切切的虚空,仿佛什么都抓不住。
那个孩子和他一起站在山崖上,看着眼前虚空的风景。以前不懂什么叫四望如一,那天,他懂了,这就叫四望如一,
从山顶回来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心思去练剑。
他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对他而言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是小庄不同,他近乎于自虐地练习横剑术,盖聂靠在石头上,他想,或许小庄更适合成为鬼谷先生。
心里一笑,他真的不愿意走上前几代鬼谷弟子的宿命,他希望,他和小庄,都能活着。
然而,纵横之战还是来了,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人有生老病死,冥冥中,早已注定。
决战前的一天,师傅告诉他们,到山顶上去。
盖聂想,或许师傅承认了两人的实力,或许……
再次到达山顶,在盖聂看来,风景并无不同。卫庄却是在发感慨:“这就是站在高处应该看到的风景。”
盖聂一愣,却是岔开了话题:“所谓强者,就是必须站在所有人的顶端吗?”
卫庄有些不屑:“如果不把人都踩在脚下,他又怎么抬头看你?承认你是强者?”
盖聂反问:“这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卫庄笑道:“弱肉强食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天性罢了。”
盖聂再次反问了一句:“我们虽是同门,却必须争个你死我活,这也是天意?”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难道,我们真的逃不开这宿命,真的要生死决别?
当年,孙膑杀了庞涓,抱着他的尸首嚎啕大哭,这样的痛苦,他不希望承受。
然而眼前的师弟依旧满不在乎:“这是修炼鬼谷最强者的门规,历代相传,每一代都是纵横天下的霸者。”
“纵横天下?”
他咀嚼这四个字,字字锥心泣血,难道,这就是宿命。
见他不语,卫庄似乎很不高兴:“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吗?”
他只能争辩:“然而,被这样的门规所驱使的我们,就可以算是强者了吗?”
卫庄哼了一声,鄙夷之色溢于言表:“三年之期已满,你我之间必有一战,这个问题很快就有答案啦。”
他苦笑:“如果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卫庄神色更冷:“哼,师哥,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才说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盖聂看着自己的师弟,第一次觉得他这样陌生,他淡淡道:“小庄,我并不怕与你一战。”
他看见自己的师弟长吐了一口气:“怕也好,不怕也好,我只知道一件事,决战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人会倒下。”
如果真的这样,那么,小庄,我绝不会失败。
抱着如斯的信念,盖聂比卫庄更加疯狂的出招,第二天的结果,如盖聂希望的那样。
卫庄呆坐在地上,难以置信看着手中段为两截的剑,“我败了。”似乎心有不甘,但是身为贵胄的自尊,不允许他否认自己的失败。“动手吧,师哥,我们两个中间,必须倒下一个,这是鬼谷的门规。”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完全不知道它们在盖聂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
“我们一定要是对手吗,”盖聂恍惚地问,他希望听到相反的答案,而非卫庄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卫庄笑了,笑得很干净,也很干脆,“师哥,你变笨了,你忘了你来鬼谷第一天说过的话了吗,不杀了我,你怎么实现你的梦?”
盖聂突然想就这样抱住他,什么也不再管了,忘记自己的梦想,忘记母亲的眼泪,忘记师傅的教诲,好好地守着眼前这个人。
“动手吧,师哥。”卫庄的催促,一遍又一遍徘徊在耳边,就像死亡的梦魇,逼迫他走上一条绝情绝爱的道路。
这就是霸者之路吗?
忽然间,想起了在山顶看到的风景,忽然间,明白了师傅的话。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世界。
盖聂折断自己的剑。
“小庄,我不会杀你,杀了你,就等于杀了我的世界。”他相信,这样言简意赅的表白,卫庄听得懂。
不料卫庄只是摇头,“剑有两刃,一刃伤人,一刃伤己,要想不伤害自己,就只有把对方伤得更重,师哥,感情不会使一个剑客变得更强,剑最该远离的,就是感情。”
“既然如此,”盖聂仰起头,右手拿起断剑,飞快插向自己的咽喉。
卫庄赶忙起身拦住他,“你疯了!”
“小庄,你说了,‘剑有两刃,一刃伤人,一刃伤己’ ,那我就按照你的意思,杀了自己,这样,就不会伤到你了。”
卫庄垂下头去,脸颊泛起一片红晕。
盖聂知道,他已接受了自己的心意,高兴地抬头,飞快在卫庄的脸上啄了一下。
卫庄害羞,一撇头,躲开盖聂的脸。
“咳咳。”有咳嗽声传来,两人抬头,居然是师傅。
鬼谷子厉声道:“胜负已分,聂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一任的鬼谷先生,至于小庄,既然输了,就离开鬼谷吧。” 他转过身去,步履有些蹒跚。
师傅虽然不太高兴,但是想来,两个都是他的弟子,终归还是不愿他们自相残杀的,盖聂默默地想。
结果,卫庄依照师傅的话,离开鬼谷,以纵横家的身份回到韩国,走的那天,他的背影甚是孤单。
鬼谷子问他,“心疼了?”
盖聂不敢说话。
“这也没什么,爱一个人,爱了就是爱了,为师想了几十年,才想明白,你比为师聪明,到底没有做下让自己抱恨终生的事情。”
盖聂看着师父抬头,老泪纵横。
第 7 章
事实证明,卫庄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
第二天,李斯携韩非所写,觐见秦王。嬴政看过之后,勃然大怒,下令将韩非及其他侍者一同软禁。
盖聂不明所以,只是心里隐隐担心,武安侯白起的所为,他不希望在师弟的身上重现。
李斯在一旁也是担心,盖聂看得出,待到夜晚,他离开皇宫,直奔李斯府邸,却被挡在门外。盖聂想,或许,李斯正在想办法。
无奈,只得趁着夜深,偷偷潜入韩非所居馆舍。
馆舍之中,一片漆黑,只有里面的一间屋子,有一点光亮,顺着光走过去,屋子里居然是李斯。
李斯看见他来,并不感到惊奇,“方才,卫先生已经同我说了你们的关系,我想,我与韩非的关系,盖护卫也是知道的。”
盖聂点头。
李斯又道:“方才,我去见过韩非,他同我说了此行的目的。刚刚进到卫先生的房里,你便来了。”说完,就开始向两人讲起韩非与他说的话。
李斯一面说,一面叹气,盖聂越听越是难过,表面上,韩王安对韩非的离去感到难过,而实际上,他却早已与韩非密谋过弱秦存韩的计划,入秦后,韩非立即上书秦王,力陈秦国危险来源于赵,要求秦王放弃攻韩,转而攻赵,只是,上书的用意,未能瞒住秦王,将韩非的上书交给秦王后,秦王随即看出韩非的用意,再加上几年前郑国的事情,令秦王大为恼火,这才将他软禁。
“我买通了这里的守卫,只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斯眼里似有泪光,“万一,哪一天,陛下决定将他斩首,我就帮不了他了。”
“何况,伴君如伴虎,想必,李廷尉也不太愿意让他侍奉秦王吧?”卫庄问完,盖聂只觉得他话里有话。
李斯不语。
卫庄又道:“我原以为他是见了知音的心情,没想到,早有算计,韩非怕是不只干了这一件事情吧。”
盖聂一愣。
李斯苦笑:“不错,韩非只和我说了一件,但是,奏疏上,还有三件。”
“哦,愿闻其详。”
“其一,劝杀郑国。其二,重宗室,而轻异姓。其三,杀姚贾。”李斯说完,卫庄不再言语。
半晌,才又冷笑一声,“真是自己找死。”
盖聂一愣,又手肘捅了一下卫庄,到底,人家师弟还在。
不料李斯却道:“请卫先生明示。”
卫庄道:“第一,郑国虽奉韩王之命来秦国,献计主张修建郑国渠,其意只为消耗秦国之钱财,为韩国延寿数月而已,而郑国渠的修建,确实有利于秦国,关中水渠建成之后,可以将四万多顷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每亩田的产量能够达到一钟。”
每亩田的产量能够达到一钟——这意味着,仅仅靠关中水渠,就可以解决秦国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饭问题,或者,解决一支60万大军越境作战的军粮问题。嬴政不是韩安,怎会如此糊涂轻率。
于是,两人便都沉默。
“第二,劝秦王重宗室,而轻异姓。他本为韩国宗室,却一直被韩国的异姓大臣压制,不能见用。无尽的等待之后,便出离了愤怒和委屈,否则,何有《孤愤》《五蠹》。他说秦国宗室所受待遇不公,何尝不是隐喻了自己。然而,秦国与韩国不同。这些年以来,秦国先后度过了成蟜、嫪毐、吕不韦这三场危机,通过铁血的清洗,嬴政终于获得了忠属于自己的一队人马。现如今,君臣和谐,目标一致——翦灭六国,统一天下。对于秦国政坛目前的格局,赢政并无不满。如果真如韩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异姓,则意味着全面的人事调整,其效果无异于一场政治地震。况且,从成蟜谋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并非如韩非所说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异姓中的人才,也远非宗室可比。故此计也必不会被嬴政所采纳。
“第三,姚贾入秦后,继续六国,千方百计的破坏六国的合众,为秦国的各个击破做铺垫,且效果显著。试问嬴政怎会在姚贾战功卓著之时,轻信韩非之言,杀姚贾,此计亦必不被采纳。”
卫庄说完,神色黯然,“此三计明面上看去,是为秦国,然而,稍一深究,便可看出是为韩国。试问,谁还救得了他?”
三个人都不再言语。
暗淡的灯光,宛如催命的符咒,一步一步把人推向死亡。
李斯走了,拖着一条比灯光更为暗淡的背影。
卫庄蜷缩在盖聂怀里,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
又过了几日,秦王并没有要杀韩非的意思,但是,谁也不敢放松,馆舍外的侍卫安排更加严密,李斯与盖聂一时也不敢再去。
终于,有一天,韩非再次上书,搅动了这份平静。
在“圆天纲”一文文后,韩非又笔力遒劲书下“我乃韩国王子,不宜秦国为官,只求在师弟李斯帐下做一名谋士,为秦国效力。”这一句话;交由李斯呈给秦王。
依旧是议论雄辩,深得王心,秦王观后,拍案叫绝。
盖聂松了一口气,想着不久就可以见到师弟了。
不料,李斯却在一边道:“韩非之才确过人,但用一纲字,不用策或略字,显然轻视秦国君臣,有钢绳牵引之意,实属无礼! ”
盖聂一愣,李斯想干什么?
却听秦王在一边疑惑道:“他文末只求在你帐下做一谋士,并非狂士。”
李斯答道:“世人皆知韩非乃一孝子,来秦之后,已向我表明只求将来我看在同门之谊,帮他回国尽孝,是他最大愿望了。”
秦王听后,沉吟片刻,突然将竹简往案上一摔,怒道:“将韩非打入大牢,示他,若不明为秦臣,只有一死!”
后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早已计划好的屠戮,盖聂看着那个男人在嬴政面前,长袖善舞。
韩非入狱,写下半篇“制方策”,并在后面书下“无全策,秦无长”六字,请同门李斯呈上。然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李斯对秦王嬴政所言,并非是帮他保命的不二良方,而是一道将他拉向黄泉的催命符。
李斯在秦王嬴政身边,恭敬而立,“韩非应我之求,写治国良策,但只写半篇,后书‘无全策,秦无长’六字,便当我面大笑掷笔,显侮秦之君臣无能,狂极也!”并将竹简打至最后,展六字于秦王。秦王果然大怒,立下旨意,赐韩非死。盖聂眼中,立时留下了他疾步而行的背影。
等他走了,盖聂站在一旁,方劝道:“盖聂不才,但请陛下不要曲解了韩非之意,误杀良才。”
此时,秦王嬴政心中略略宽慰,便再次打开“制方策”细观,渐感心如畅流,至末意犹未尽,此时再看末尾六字,突然似明,此乃韩非求生,忙道:“下旨,毒下留人!”
盖聂带着圣旨,疾步匆匆,然而,走到大牢门口,才发现韩非嘴角流下了黑色的血。
盖聂笑了,李斯,李廷尉,你到底没有让我们看透你。
他记得,一位年迈的斥候曾对他说过,李斯当年在人群中时,常常看见厕中鼠,那时他知道自己是社会上的什么人——不过一介布衣而已。梦想着做做仓中鼠,以逃离那种肮胀的环境,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此生足也!后来,他见到了吕不韦,向吕布韦讲述了厕中鼠和仓中鼠,听后,吕不韦却告诉他“我不要你做仓中鼠,而要你做宫中鼠”。自此,他平步青云。
后来,吕不韦成为了秦王的阻碍,他就毫不留情离开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吕不韦,再一次,扶摇直上。
韩非死后,秦王并未把李斯如何,或许在他看来,死去的韩非,远比不上一个活着的贤才。
握紧手中的剑,盖聂想,无论如何,他也要带着卫庄离开,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当他再一次来到馆舍的时候,卫庄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否是逃了,他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还活着。
后来,某一天,嬴政突然在寝宫召见他,问了他莫名其妙的话,他答得仓促,一边答,一边心里想着卫庄,嬴政没有为难他,似乎对他的答案非常满意,赐了一壶御酒,酒香四溢,那是韩国的酒,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
那一夜之后,嬴政也慢慢疏远了他。
盖聂闭上眼睛,那些年,真漫长。
不像以前一样时刻护卫秦王,只在秦王出巡时,才站在他的身旁。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剑客,却忘不了小庄,他就像一道伤疤,刻在心里,比嬴政在酒杯上刻上的剑痕更加深入。
对李斯,他切齿拊心。
对嬴政,他无话可说。
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嬴政一个又一个扫灭东方的诸国,看着嬴政对太子丹的漠视与冷嘲,看着太子丹不顾一切的亡命归燕。
嬴政对于太子丹的离去,没有报以丝毫的难过或者内疚,倒是有些许喜悦,虽然很淡。
后来,他碰到了一个人,名叫荆轲,那是他曾经的朋友。
凭良心说,荆轲的剑术并不如何,只是作为朋友来讲,他确是不错的——两人经常坐在燕国的酒肆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旁边坐着高渐离,还有狗屠。
高渐离是乐师,神情总是冷冷的,不像自己的师弟,看人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嘲讽。
他的筑声,仿若天籁,就算是渭水河畔的瞎子,也能通过他的筑声,看见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