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听完,冷冷地看了麟儿一眼,道:“你最近安分点儿,别打盖聂的主意,你对付不了他。”
麟儿撇嘴,“那可不一定。”伸出手仍想要扶他。
卫庄拂开她的手,“别自作聪明。”
“哦。”麟儿吐吐舌头,心里却仍是不甘,打算偷着做点儿什么。
站在卫庄身侧,一面看着他坐下,一面将声音压得更低,“卫先生,我不懂,您为什么非要回到这里来,小圣贤庄不好吗?”
“小圣贤庄?”卫庄反问,“你觉得我能够在小圣贤庄里见公孙玲珑吗?”
“见她?”麟儿不懂,“莫非您是为了等她才来的这儿?”
卫庄没有回答,他的指尖在塌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出不规则的节奏,听得麟儿心惊。
卫庄抬起头,道:“公孙玲珑跟阴阳家的关系恐怕不简单,你最近盯紧她。”他站起身来,却是一阵晕眩,先撑了墙,站直身体,再习惯性地随意用两指搭上自己的脉,这一搭不要紧,他的整个脸都变了色。
“您没事吧?”麟儿赶紧上前。
“没事儿,”卫庄垂下手,理了衣袖,“你先去吧,我还有些东西要准备。”
“是,”麟儿应了一声。每当卫庄露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时,她都不敢有所谓逆,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卫庄是不能惹的,真要是惹着了,就算是盖聂,恐怕也不能善了。
麟儿一躬身,便往外退,出了门也没忘记给自家先生合上门。
在门即将合上的一瞬间,她隐约看到自家先生的脸上有了一丝愤恨。
恨什么呢?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想不出啊。
麟儿走了,屋门关了,太阳西斜,天不久就要黑了。
卫庄不甘心地又把手搭在脉上,一样的结果。
解开里衣,左边的肩胛骨上,被渊虹重创的伤口已经接疤,可是心里的那些伤口却不可能结疤。
他倚着塌,回想着这些年,回不去的回不去,留不住的留不住。
一声叹息自他唇角流泻。
麟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这里,确实不能怪她。她虽然号称天下的第一杀手,心计却是单纯的可以。
当初居然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偏要和一个男人亡命天涯,到最后还是让那个男人当做一件礼物送了出去。
这件事之后,关于那个男人的传言便在九州传扬开了,有人认为他杀伐果断,连自己的宠姬都能舍弃,是成大事的人,也有人认为此人心如蛇蝎,连自己的宠姬都能舍弃,又如何善待天下。
在种种议论之中,就数楚南公的论断最为合理。楚南公说:那个男人心狠手辣,有成大事的能力,却是缺少时机。
不过不管如何,那个男人如他自己期望的那样,成为了人们每日不能遗漏的话题。
就算现在他死了,也还是经久不衰的谈资。
而楚南公,作为阴阳家内部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所预言的人和事,无一错漏。
公孙玲珑的父亲公孙龙子还在世的时候,曾与阴阳家的上位者有着不俗的交情,等到他过世以后,公孙玲珑就成了楚南公的座上宾,墨家机关城覆灭之后,卫庄就猜到了公孙玲珑不会对此置若罔闻,果不其然,他来到这里没有几天,公孙玲珑就登门拜访了。
虽然话说得隐晦,可是她的目的卫庄看的很清楚——自己对于嬴政的态度以及那个号称威胁了整个大秦帝国的孩子荆天明。
那么,公孙玲珑到底是站在对项氏一族抱了极大的希望,预言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楚南公那边,还是站在嬴政那边的,目前还不清楚。
揉着额头,却觉得头疼得厉害,
转头撇向窗外,天色有些暗了,不知道盖聂现在在做什么。
亏了他,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功败垂成,好不容易撑到了桑海,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却是由于盖聂的百步飞剑和放纵,将儒家推向了对立,也使他原本的计划不得不修改。
他把右手安静地搭在左手的脉上,感受着有些微弱的脉搏,不无怅惘地说了句“盖聂,你这个混蛋。”
此刻,被卫庄骂了的盖聂正安静地坐在墨家的秘密据点里,他的旁边,站着高渐离。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盖聂抬起头,“什么事?”
一语双关,高渐离碰了个软钉子,不知道怎么接。
盖聂站起身来,开了木门,“既然来了,就到屋里来说吧。”
高渐离握紧了手中的水寒剑,今日的盖聂,又恢复了初见时温和的模样,只是他知道,这不过是这个男人最惯于的伪装罢了。
盖聂已经站在了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高渐离四下看了看,墨家的弟子都在,他一点头,随着盖聂进了屋。
第 51 章
公孙玲珑走到林子的尽头,就看见夏萧歌斜倚在树上,冲她微微笑着。
“公孙先生,我猜的不错吧。”
“不错。”她声音怏怏的。
来之前,夏萧歌劝她不要来,来也会无功而返,她死活不信,非要前来,还特意问了夏萧歌卫庄的所在,夏萧歌不放心,便随她一并前来。果然不出所料,她刚一说出月神的预言,卫庄便端茶送客,原以为可以利用月神的预言,劝动卫庄不要再与荆天明为难,没想到,卫庄竟是如此固执。
她抬头发问,“夏姑娘,下一步,我们该如何是好?”
夏萧歌没有回答,她只是瞥了一眼远处的仙山,道:“我们去街市上走走吧。”
公孙玲珑以为她是要边走边说,便立时答应了。
两人并行,速度慢了不少,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下来,多瞟她们几眼。夏萧歌本是美人,对此见怪不怪,然而公孙玲珑刚刚恢复本来面目,反倒有些扭捏。
夏萧歌一把捉住她的手,低声道:“名家的公孙先生,可以驳倒儒家名士,难道还受不住别人的远观吗?”
公孙玲珑面上一烧,不由强逼自己慢慢调整了呼吸,步子也协调多了。
夏萧歌见她如此,方松了手,“我们去海边说吧。”
海边此时围了大量的人,驻足等待观看仙山,按照夏萧歌的意思,这座仙山与平常山川没有不同,只是传说多了些,才引得众人遐思。
“这里人多嘴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公孙玲珑警醒地望着四周,生怕出现什么不测。
“怕什么,”夏萧歌满不在乎地说道,“就是因为人多,我们才要待在此处。”她百无聊赖地站在人群中,一下又一下撩着垂在腰际的长发。
“你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就看见夏萧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将手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便是荆天明和项少羽,那二人还是一片嬉闹打斗,全然不知有人在一旁监视,自然,也感受不到危险的临近。
“这小子天真烂漫,真不知,是祸是福?”
“兴许是福,傻人有傻福。”夏萧歌无奈一笑,“卫庄都没把他怎么样,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走吧,我们站远些,不要搅了他们的兴致。”
于是,两人退到树后,由枝叶的空隙而洒下的几缕阳光安静地照在两人身上,惬意得很。
夏萧歌深吸了口气,将身子缓缓靠在树干上,抬手将凌乱的头发仔细理了理,然后对公孙玲珑道:“被重金通缉,那两个小子竟还敢招摇过市,实在是让我佩服。”
“那夏姑娘让墨家知道了身份,不是也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吗?”
“我与他们不同,其一,在桑海,与我过不去的,只有墨家,其二,认得我的,只有他们的几位头领,其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条,墨家正被通缉,怎么还敢轻易露面,所以,无甚可怕,但是荆天明和项少羽不同,他们是被通缉的要犯,以二人之力,对抗一个帝国,真是有趣,不知是该说他们愚蠢,还是说他们勇敢。”
公孙玲珑赶紧道:“现在不是夏姑娘操心闲事的时候,还是赶紧考虑下一步的计划吧。”
夏萧歌想了想说道:“现如今,各种势力在桑海盘踞,一个不留神,便可能将性命丢掉,更重要的是,扶苏公子和天明都在桑海,任何一位都马虎不得,我□无术,只能保护扶苏公子一人,剩下的这位,就请公孙先生费心了。”
说完,揉揉额头,扶苏公子可实在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前些时日被歹人围攻,得了天明和荀卿保护之后,侥幸逃脱,回来便把一干侍卫严加惩处,李斯怕再出什么事,便想将守护蜃楼的士卒调拨一半过来保护公子。不想,扶苏竟是以“桑海蜃楼为重,个人为轻”为由,严词拒绝,指明叫赵高派罗网的人保护自己。
她不禁心中赞叹,这一招真是高明。赵高对公子诸多不满,平日里便是多加刁难,生怕他坐实了储君之位。现如今交由罗网护卫,赵高便成了最不希望他出事的人,既节省了兵士,使他们更为有力地护卫蜃楼,又保证了自身安全,实乃一箭双雕。
难怪赵高会气得面色铁青,三日米水未进。
夏萧歌心中微微一叹,饮羽告诉她此事时,她心里还是一阵兴奋,可短暂的兴奋之后,是不可抑制的悲伤,精明如赵高,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可见天道无常,人这辈子,绝不能跟两样争,一个是天,一个是命。
争了,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点,赵大人兴许懂,也兴许不懂。不过,权力富贵面前,懂不懂,重要吗?
她叹了口气,又道:“目前,儒家的伏念闭门谢客,不知是准备专心学问,发扬儒法,还是另有打算,而卫庄住在林中雅舍,目的似乎也不单纯。”她想了想又问,“卫庄没问过你,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吗?”
公孙玲珑摇头,“未曾问过。”
夏萧歌凝眉思量:“这就怪了,按说知道那里的人可不多,就算他知道你是陛下的人,也该明白那间雅舍的位置不是谁人都可知晓的,莫非——”夏萧歌忽然心上一紧,“莫非,他知道我还在桑海。”
公孙玲珑不解道:“这又如何?”
夏萧歌冷笑一声:“问题大了。卫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令他东西我们的全盘计划,成为千里长堤中的蚁穴,算了,此事,我会多加留意,你还是回李大人那里,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吧。”
“我知道了。”公孙玲珑转身欲走,却被夏萧歌叫住,“你就用这张脸见人吧,既然已经被人戳破,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嗯。”公孙玲珑回过身,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公孙玲珑道:“不知卫庄是如何猜到的我戴着人皮面具的?”
“便是如此小事啊,”夏萧歌咯咯笑着,“那还不容易。美人自有美人的心境,待人接物自与常人不同。卫庄也是个美人儿,他会不知道美人的心境吗?你别忘了,纵横家以揣度对方心境见长。说起来,名家与纵横家,在这个问题上,不是该有更多的共鸣吗?怎么身为名家翘楚的公孙先生会来问我这当大夫的人。”
公孙玲珑不说话,心中却道:你当真是大夫吗?谁不知道荆轲刺秦之后,秦王嬴政对夏家的恩宠便无以附加,既然参与了暗地里的无数阴谋,怎么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夫。
这也是公孙玲珑最不理解夏萧歌的地方,她不明白,救人和算计人,如何能如此完美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女子的身上。
第 52 章
公孙玲珑走后,一名紫衣女子翩然而来,看见夏萧歌,恭敬地叫了声“大人”。
夏萧歌扬起眉,看起来不太高兴,女子一愣,忙问:“大人,怎么了?”
夏萧歌理了理衣袖,道:“把方才公孙玲珑和卫庄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诺。”女子说完,真的开始一字不落地复述,夏萧歌越听眉头越紧,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咬牙,恨恨道:“别怪我无情,公孙玲珑。”
紫衣女子闻言,心中顿时起了两大疑惑。
其一,便是夏萧歌的愤怒。紫衣女子不太明白,方才还看见二人谈笑风生,怎么这么快就动了杀机。
她自然不知道,公孙玲珑说的那些话,本来是夏萧歌事先计划好的,只除了一点,那就是荆天明和项少羽在一起的那件事。
不听话、自作聪明的人,当然不能留。
其二,便是卫庄与公孙玲珑之间的对话,那二人不愧是纵横家与名家的出身,她在外面偷听,竟然丝毫也没听懂内中玄机。
她是个急脾气,平日里也受夏萧歌的宠爱,便盼着主子解惑,于是垂着首,向夏萧歌询问。
夏萧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便也不敢再问。于是,就着一人沉思一人垂首待命的姿势,在树下站着。
一直站了有半刻钟。
这半刻,夏萧歌过得甚是痛苦,她不敢有丝毫懈怠,仔仔细细分析着卫庄话中的玄机,唯恐一个不留神漏了什么,影响日后的计划。
再一抬头,看见紫衣女子小心翼翼低着头不敢说话,也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挥挥手,让她走了。
等紫衣女子走远了,夏萧歌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卫庄,真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饮羽不解那二人的对话也是正常,若非她熟知当初的一切,又岂能理解他的意思。
摔杯,不过就是为了引出留在门外的探子,明明白白告诉公孙玲珑,他们的对话是被人监视的。
公孙玲珑还是大大方方说话,不管不顾,也就能让卫庄推测出她与自己的关系。
后面的那句“不是摆设的东西都会有碎裂的一天”,不过是给公孙玲珑一个尽早脱离罗网的警告。
世人只知道名家辩术精妙绝伦,而忘记了他们原本是利用辩术了解对方的心理,卫庄了解这些,只是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对于卫庄的这句警告,公孙玲珑应该是明白的。所以她才自作主张地将天明和项少羽在一起的事情说了出来。如果卫庄不知道当年的事,自然会把这当做一件无所谓的小事,如果卫庄知道——
等等,夏萧歌的眉头忽然一紧,公孙玲珑这样的试探,有什么好处?这一切只能证明卫庄在秦宫待过,除此之外,还能证明什么?难不成是要证明他对始皇帝的态度吗?
是恨还是——
可也不对,不管卫庄对始皇帝陛下是何种感情,都不会影响到名家。
她扶额倚在树下,脑子里一团乱麻。
“嘿——快看啊——仙山,仙山又出现了!”旁边有人大嚷,夏萧歌一阵厌恶,权当是黑鸦聒噪吧,换个地方就是了。她直起身,下意识往海上看了一眼。
仙山,又出现了。
阴阳家那边以仙山为引,可是没少忙活,不过,仙山真的存在吗。
她嗤笑一声,转身要走。
——不对!
她猛地回过头来,仙山,灵药,东方七宿,桑海——
当这些不相干的名词经过阴阳家串连在一起时,她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原来,赵高说得没错,阴阳家,确实是在计划着什么。
十二年前的事,除了始皇帝身边的近臣和几名御医、夫人之外,还能有谁知道,答案只有陛下一直信赖的,顶着神的名字的“东皇太一”。
而名家的公孙玲珑又一直和阴阳家的楚南公走得很近,所以阴阳家如果将此事透露给公孙玲珑,要她探探卫庄的态度,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能确定卫庄是打心里仇恨着始皇帝陛下的,那么,阴阳家是不是就可以借机寻求联合,反秦呢?
反秦——
还是不对,阴阳家在大秦所受的礼遇不可谓不大,他们有什么理由反秦呢?
她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