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曲独舞。
“你们都疯了不成!”远远地,飘来一声怒气冲冲的质问,两人的剑都是一顿。
往一旁看去,只见赤练疾步跑过来。
张良冷笑一声收了剑,“公主,如今卫先生要走,你可是知道?”
赤练一愣,“你们就为这个动手?”
说罢,又看了一眼似乎事不关己的卫庄,轻叹了口气,方对张良解释道,“卫先生没打算离开桑海,只是要离开小圣贤庄。”
张良当下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好像自打在桑海见了卫庄,这口气就没顺下来过。
卫庄依旧是那副淡漠的、嘲讽的、忧伤的笑容,只是今日不大一样了,他的眼眸中沉淀着一层朦胧,很淡。
坐下来后,才听见公主的埋怨声,埋怨师哥,埋怨卫庄,唯独没有自己,这也挺好,在他们心里,儒家的张良是一个一心复国心思单纯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是啊,过去的那些年,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尽管没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如此。
茶的味道很好,沁人心脾,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在韩国时候的那些日子。
公主的声音还在一边环绕,说的,无非就是为什么卫庄和师哥都不把话说清楚。
这才知道,卫庄在桑海还有宅子,富丽堂皇,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惊异于它的贵气奢华,尽管痛恨韩国那些淫靡的享受,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沾染了同样的气息,这就是人的悲哀。
房子建在林中,平日里人迹罕至,是连久居桑海的伏念也不知道的隐秘场所。
“请进吧。”卫庄说,他打开门,院子里有几个仆人专心打扫,四周种着栀子和海棠,这就是临海暖地的好处,气候宜人,只要不是太金贵的品种,不用太费心,扔到地里都能活。
“连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一栋房子。”伏念叹了口气,似乎对卫庄的刻意隐瞒很是不满。
“既然有这里,那为什么还要住到韩公那儿去?”张良语气中也带着不满,一边打量一边问,这里可比韩公的馆舍强多了。
“比起这里,还是韩公那里比较像人住的地方。”卫庄忽然呵呵笑起来,“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怎么会想到这里。”
他推开临近的一扇门,走进去。屋子里面很宽敞,只是窗子被布帘挡住,显得很暗。
赤练浑身一抖,再熟悉不过的感觉痛彻心扉,她扭过头,看见卫庄也在看她。
依旧是没有解释的回避,卫庄对旁边的张良说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韩国时候装潢的,子房看着,可觉得亲切?”
张良摸着房间里的墙,一种熟悉的触感凝固在指尖,好像是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他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卫庄:“韩王在哪儿?”
伏念一愣,不知他为何提起了那个人,只是看见身边的赤练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就算沧海桑田,也无法忘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尤其是,那个人还是给予了自己性命的——父亲。
“你想见他?”卫庄问,那一瞬间,他眼里流露出的妖媚强烈的可怕,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
“那就过来吧。”卫庄转身出门,朝着回廊的尽头走去。
张良紧随其后,赤练牢牢握着伏念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是冰霜般的寒冷。
终于,几个人站在了回廊的尽头。
卫庄转过身来,看着赤练,“公主,这里面,有你需要的答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说着,他闪身到一边。
赤练看了一眼伏念,伏念点点头,而后松开她的手。
“去吧。”
赤练推开门,屋里很黑,窗子上遮着纱帘,桌上摆着点燃的蜡烛,烛影摇曳,强烈的不安在心中慢慢扩散。
床上的人是谁都可以,只要不是——
韩安。
今生最爱也最恨的人,他带给了自己生命,却夺走了自己的母亲,他给了自己一座豪华的宫殿,也把自己变成了笼中雀。
一步一步挪到床边,直到看清床上那个人的面容,看到他浑浊无神的双眼。
“父亲——”
赤练攥着韩安的手,干枯、蜡黄、失去生气的双手,被包裹在光滑、细腻、白嫩的手中,贴着脸颊不住摩挲,“父亲,父亲,是您吗,父亲!”
面对屋里声嘶力竭的哭喊,卫庄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等等!”张良扭身挡在他的身前,“你还欠我们一个解释。”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我们去正堂吧。”他说完,很疲倦地往前走,那一瞬间,张良忽然觉得盖聂应该站在这儿,用他的怀抱去包容卫庄,十几年了,他等待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第 42 章
张良随着卫庄去了正堂,伏念不放心赤练,就在门外守着。
到了正堂,卫庄命人沏了茶,茶很香,不多时,整屋都是香气。
卫庄轻轻吹去茶上蒸腾的氤氲雾气,他的样子很优雅,半眯的眸子透过白色的雾气,显得朦朦胧胧。
“子房开口之前,我想先提个问题。”
“什么?”
“子房怎么知道韩王在此?”
“很简单,墙壁上的粉末里包含着珍珠粉,韩王一向奢侈,这也算是他的独创了。”
卫庄笑了笑,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子房想知道什么,就在这里问吧,我知无不言。”
“韩王,为何会在这里?”
“这不奇怪吧,”卫庄笑着回答,“当初韩国灭亡,韩安被掳,囚禁在毗邻韩原的梁山,结果你买通守卫,深夜探访。我说的对吗?”
“对。”张良神色冷了几分,“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庄笑了笑,“子房可以狡兔三窟①,我就不能多布些眼线?这样的世道,为了钱,什么是不能出卖的?”
“可恶!”张良一拳砸在案牍上,震翻了茶盏,黄色的茶水顺着案牍的边角流下来,把深色的地毯玷污了。
“我知道的事情,秦王自然也能知道,他一直暗中部署,趁机抓住像你这样极力想要复国的人。”
张良冷笑一声:“我这样极力想要复国之人,卫先生倒是把自己撇的干净。”
“怎么,子房还觉得复韩有望?”卫庄放下茶盏,抬头正视张良,“那时候,你真的觉得魏国楚国②会助你一臂之力?”
“哼,”张良闷哼一声,“世事难料,卫先生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复韩?废话少说,你还没告诉我,韩王为何在此呢?”
“你急什么?”卫庄起身,关上木门,屋里立即就暗下来。“当初,韩安请求秦王允准其在年节大祭之期回归新郑,祭祀宗庙,以安遗民之心,目的不就是复韩吗,可惜,秦国太强。”
下午的最后一缕阳光,湮灭在略显嘲弄的尾音里。
那一年,秦国搁置了韩国的内乱,转而攻楚,在王贲大军的进攻下,城阳、繁阳、寝城等城池,纷纷陷落,新继任的楚王负刍下令:一则,由项氏大将项燕掌兵,秘密调集楚国兵马聚结于淮南山地,以防秦军随时攻楚;二则,立即与韩国旧世族切断联系,不能给秦军攻楚口实。
张良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即痛骂楚国,然而,到底是没有一个国家肯为别人做嫁衣的,谩骂之后,也只得接受。
转而选择壶关口、石长城一线为根基,一则,石长城有当年长平大战之后赵国构筑的秘密洞窟,这些秘密洞窟,都藏满了粮草;二则,此地山高林密水流纵横,更有石长城壁垒,是上佳的隐蔽营地;三则,壶关口东出太行山最近,若举事失败,旧韩残部便于逃亡北上。
可惜,最后,壶关口和石长城,真的只能用于逃亡,连韩王和段成都被抓起来了。
那一夜,漫天遍野都是黑色的旗帜,每一次想起,都让张良切齿拊心。
“韩安再次被抓,秦王下令,要拿他给武安侯做祭,这个时候,子房又在何处?”
卫庄仍是在笑,不知为何,张良觉得此时的卫庄,好像从冥府爬出的恶鬼,让人说不出的战栗。
“是我派麟儿潜入营中,用一名死囚换出了韩安,你该感谢麟儿的易容术,否则,韩安已经没命了。救出韩安之后,我将他安置在此,到现在,已经八年了。来到这里之后,虽然有不少韩国旧部照顾他,各种珍稀药材也吃了不少,他的身体依然一天不如一天。”
“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们?”
“是韩安不想再见任何人,直到三个月前,经过韩国前任太医令的诊治,说是韩安将不久于人世,想要见公主一面,我才带她来的,然而,最近,街市上盘查太严,胜七和赵高又在这附近,我不敢将公主带来。”
“你在小圣贤庄,是在等待机会?”
“差不多。现在,秦军驻扎在桑海的大军有十万之众,可以轻易灭掉任何一个门派,子房还是小心些好。”
“那又如何!”张良起身,蓦地将茶盏一摔,“张良决意复国,宁惧白起之屠夫哉!”
他说得义愤填膺,第一次,卫庄真正见识到了张良心目中对于复国的渴望,或许,等嬴政崩殂后,会有那样一个机会的。
卫庄低头去看被摔碎的茶盏,忽然间想到了盖聂的话:此杯已经留下了陛下的印记,除非粉身碎骨,不然,绝不可能消除,而留着这样的印记,纵使再喜欢此杯的人,也不会再多看上一眼。如果,陛下觉得此杯难以入目,不若将它粉碎,因为就算碎了,也是陛下所为,它的完整与破碎,皆是由于陛下,就算有他人的怜惜,也再插不进手来。
“既然卫先生没有复韩之意,张子房不再强求。”张良做势要走,卫庄忽然道,“韩安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韩国交到他的手上,倒不如交给嬴政。”
“这不过是卫先生的浅薄之见罢了,子房生是韩人,自当效命韩国,韩国被灭,子房自当竭力复国,卫先生是纵横家,没有国家的概念,子房不做强求。”
十几年前,他也说了同样的话:人各有志,我不是卫尉李斯,去楚归秦,卫庄是韩人,自当效命韩王。
结果,他被面前的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
“子房,若是嬴政生在韩国,你是否要助他成就一番功业,比如,统一六国?”
“可惜,他未曾生在韩国。”
“那若是韩安也有经天纬地之才,想要一举统一华夏呢?”
“子房自当马首是瞻。”
“若是如此,子房也要面对企图复国的人。”
“那又如何?若是我做丞相,自然是有法子解决的。”张良笑着转身,面若桃花,“大不了,一个一个杀下去。白起那屠夫不是坑杀了四十万的赵士吗,我相信,士兵永远比降降多。”
“的确,若是子房身居高位,死的人,绝不在少数。”
“卫先生难道不是这样想吗,让你的敌人改变,顺从于你,还不如都杀了来得方便,先师孔子诛杀少正卯③,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明白了,桑海大兵驻扎,子房日后小心吧。”
张良淡淡:“卫先生不必操心我。为复韩而亡,子房心甘情愿。”
张良抱着必死的决心,卫庄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无话可说,或许,他是对的,他能复韩,自己从他身上看到了许多成大事者具有的品质,干脆,狠绝,谋事,谋人都够了。
这一次谈话不欢而散,张良独自回了小圣贤庄,赤练还在韩安的屋里,泣不成声,当一个人失去了很多亲人后,唯一剩下的那个,就算是跟她有再大的仇恨,她也不会计较,可能,这就是血缘,无法割舍,难以剪短。
同样地,哪怕张良再痛恨韩安,面对灭国之祸,他还是会义无反顾拥戴韩安,就像他触及到墙壁时,立即就能感知韩安的存在。
对于面前的这一切,卫庄只是感到了恐惧,三十一年中,最深的恐惧。
第 43 章
赤练在屋里照顾韩安,伏念看她情绪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合上门,去找卫庄。
他找到卫庄的时候,卫庄正站在水池边,目不转睛盯着池里的鱼,一脸悠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似乎打扰了他的沉思,他抬起头,看是伏念,就把手里的鱼食一股脑儿扔出去,转过身,笑着对伏念道:“不陪公主了?”
伏念走近,面色凝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卫庄浅笑,“什么怎么回事?”
伏念在心中冷笑,卫庄和盖聂真不愧是鬼谷子高足,这装傻的本事还真是一个赛过一个。
“这里的奢华程度,实在令人惊叹,凭你对韩安的态度,凭什么把他安置在这里?”
卫庄瞧了他一眼,好像觉得他明知故问。
卫庄道:“姬安无论如何也是韩王,我是韩人,自然要好好照顾他,这有何不妥?”看他不做声,卫庄又问,“你的妻子找到了父亲,你却并不感到高兴,莫非,你希望他们骨肉分离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伏念不自觉抬高了音量,“这所房子的存在,瞒过了我,瞒过了子房,甚至瞒过了墨家和蒙恬,卫先生,无论如何也该给我一个解释?”
“这里偏僻,瞒过你们,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
卫庄平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让他心里一阵发毛。
伏念又道:“卫先生,你真的打算让赤练见到她父亲吗?我是说,如果没有子房那句话,你会不会让我们——”
“原路返回?”卫庄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替他说了出来。
“你会吗?”
“不会。”像是早已经预料好的一样,平静地吐出答案,看着眼前人欲说还休的不甘,哼,世人真是可笑,明明只是棋子,却非要了解棋手的意思,这一点,他比赤练差的太多。
赤练是一枚绝好的棋子,她从不多问一句,因为她很了解,棋子的命运,是由棋手决定的。
伏念看着面前男子半带慵懒的倾世容颜,心却一点一点变冷。
隐藏的太深,到了最后,是不是连自己都忘记了初衷,谁又知道,十二年前,你也不过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孩子。
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背叛命运,是要以死相抵的。
松开握剑的右手,常年练剑留下的茧子,已经把心都硌疼了。
“守着赤练,守着儒家,对你而言,已经足够。”
卫庄是这样说的,伴随着越来越暗的光线,宛如魔咒的语言,蛊惑着他的心。
是啊,为什么要知道棋手们的意思,循规蹈矩做好棋子,有什么不好。
从这里走出后,伏念彻底拒绝与墨家的接触,和赤练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研习儒家经典,就连颜路和张良也不得一见。
赤练依旧足不出户,没有提起一句让人为难的话。她有时也想去看看父亲,不过,一想到蒙恬和墨家就在附近,她就不敢再冒险了,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怕给儒家带来麻烦,再说父亲有人照顾,缺了自己,应该无碍,所以再未去过。
这是后话。
傍晚时分,麟儿回了小圣贤庄,手里拿着药,各种各样的药。
麟儿虽说生于医家,父亲和妹妹都是名医,但是她本人却是对医药一无所知,早先父亲给她的《黄帝内经》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上午,卫庄吩咐她去买药。
本来这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偏生卫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让她在每家药铺只抓几味药,麟儿心中郁结,但看着自家主子那副正正经经的样子,只得点头答应。
每家药铺只买几味药,意味着她要跑遍全城,而跑遍全城,时间自然就长了。
她拿着药,浑身酸痛,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