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一棵百年的古树后,看着盖聂的背影。似真却幻,漫天的剑影,让她睁不开眼。她想走过去,却在同时,想起了抚琴的人。
琴声与剑意相合,琴声百转,剑影千回。
高山流水,情酬知己。
那是何人啊,与盖聂如此契合。
只这一想,她便知自己败了,除了剑圣的名号,她对盖聂一无所知。
倏地,琴声停了,剑也停了,端木蓉的心,也几乎停了,因为她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师哥”,声虽不大,却仿佛半夜的更声,直刺心底。
“我输了,”端木蓉说,“再没有赢的机会了。”
她这么说着,一只手扶着木门,一只手攥着回廊的柱子,从雪女的角度看,就好像是要拦住什么东西似的。
端木蓉忽然低下头,手也松开了,“阿雪,小高是个能给你幸福的人,等这里的事情完了,你们隐居吧。”
就算对高渐离千般怨恨,但他毕竟是雪女心爱的人,凭这一点,端木蓉怒火就平息了。
“蓉姐姐,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就提起了隐居?”雪女不相信端木蓉这么快就能转变过来,可看着那张无比平静的脸,谁又能觉得这张脸的主人心里有所怨恨呢?
她问完,等着面前人答复,然而端木蓉没有再说一句,她只有平静,站在树影下,说不出的平静。
雪女站起来,双手交叠,放在腰前,“蓉姐姐,那个人,到底是谁?”
端木蓉摇摇头,“阿雪,不要问了,有些事情,知道不如不知道。我这一辈子,遇到了盖聂,尝到了爱一个人的滋味,已经够了。师父说过,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以剑为生的男人,我不听,所以,我痛苦,我学了医术,却将自己置于医者不该置身的立场,对很多人的死,视而不见,所以,我要受罚。冥冥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蓉姐姐……”雪女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端木蓉没让她说下去,“阿雪,你记住,今天我们两人说的话,不要告诉小高,他有他的事要做,我的事,还是不要让他费心了。”
雪女似是懵懂,可是看着端木蓉的样子,知道她下了决心,也只能答应。
送雪女出了门(这个门说的是木栅栏),端木蓉轻蔑一笑,看来,自己越来越像个戏子了,走回屋里坐下,她的手边触到了一包东西。
那是盗跖拿来的草药,一根一根码得整齐,包药的人,看来非常细心。每日脸上都敷着草药,连身上都带着药香,她自嘲地笑了笑,自从那日盗跖药送来,已经七日没再露面了,看来,还是嫌弃她了,她的手指触及自己的脸颊,轻轻叹着气,伤痕慢慢变淡,可还是比不上原先,看来日后,要蒙上一层细纱,免得吓到人了。
再说雪女,离开小屋后,就在不远处的树后看见了手握水寒剑的高渐离。
她赶紧跑过去,小声道:“小高,你怎么在这里?”她有些不满地嗔怪,“你不是说有事情吗?”
高渐离没回答,而是抓着雪女的手往前走。
雪女瞪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你把话说清楚,高渐离!”
手一震,高渐离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雪女,多少年,雪女没这么叫过他了。
雪女也是一震,看着高渐离受伤的神情,觉得过意不去。“小高,我们回去吧。”说完,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希望刚才的话,不要让端木蓉听见。
跟着高渐离回了自己的住所,两个人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我——”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高渐离道:“你说吧,阿雪。”
雪女摇头,“刚才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有什么话,你先说吧。”
高渐离道:“方才,我觉得有我在,你们二人不便说话,这才在外面等着。”
雪女问:“那你都听见了?”
高渐离点头。
雪女追问道:“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吗?”
高渐离道:“若是他会抚琴的话,就不会错了。”
“是谁?”雪女仍旧一脸无知地看着他。
高渐离笑了笑,抬起手拢起她耳边的发丝,“你不要管了,这件事,我来解决吧。”
“可是蓉姐姐……”
“你放心,我会暗中去做,端木姑娘不会知道。”
雪女得了保证,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第 40 章
每日,盖聂就在墨家和小圣贤庄之间两头跑,两点一线,他本人甘之如饴,张良一开始恨不得拿剑砍了他,后来习惯了,也就不理他了。按照他的话说,苍蝇也烦人,难道你要把所有的苍蝇都砍了?
卫庄笑他是个孩子,然后就看着他每日对盖聂阴着脸,盖聂也仿佛知道自己理亏,没有计较,但是,像之前那样融洽的气氛算是彻底没有了。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吐露丝毫消息来缓解两人的关系,反倒是希望如此似的。思量的当口,就看见一名小童风风火火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喊:“师叔,师叔,不好了,不好了。”
卫庄瞥了张良一眼,似乎在说,你们儒家的弟子就是如此吗?
张良也觉得面上挂不住,看了一眼子思,心道:你小子,今天就等着抄书吧!
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却被卫庄一拉,“你小心。”
“啊?”张良正不明所以,就感觉腹部一痛,往下一看,就看见子思一头扎进自己怀里。
原来,子思跑得太急,脚下就被石子绊了,正巧跌在张良身上,好在有卫庄拉了一把,这才没摔在地上。
“怎么了!”张良气呼呼喊了一句。
子思连忙道:“师叔,不好了,不好了,”再看卫庄,一脸笑意地说,“还是废话”。
子思咽了口吐沫,道:“藏书阁着火了!”可算是说了句有用的。
“着火了?怎么又着了?”张良气急败坏,顾不得身后还有人,匆忙跟着子思往藏书阁跑,那里可都是珍贵藏书,不容的闪失。
卫庄在他们后面坐着,一脸悠闲,茶香很浓,都快把血腥味儿盖住了,十年前的事,还是记不住教训,谁说珍贵的东西,不能放在明处呢?
坐起身来,卫庄冲着百年古树轻轻说了句“你醒了”,就看见一名女子身形极快,跃到自己面前。
“卫先生,好久不见了。”
卫庄揉揉额头,其实她没醒的时候也挺好,起码耳边安静,现在可好,耳边除了絮絮叨叨的盖聂还要加上一群鸭子。
麟儿往旁边的席子上一坐,端起茶杯就喝。
卫庄道:“这可是张良的杯子。”
麟儿道:“无所谓,卫先生不是也不在乎盖聂用过的杯子吗?”
卫庄郁结,怎么这孩子伤病之后还是这么没大没小的,却又听她说,“卫先生,这一次藏书阁的失火,会不会,跟阴阳家有关?”
卫庄反问:“你觉得呢?”
麟儿笑着说:“我觉得自然是有关,有人竟敢把神明的名字加在自己身上,实在是脑子发疯得紧,话说,我这些日子躺在床上,错过了不少事情吧,听说庖丁死了,真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饭了……”
卫庄叹了口气,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
本来麟儿就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这回伤好了,越发的疯癫起来,卫庄忽然盼着她多躺几天。
“卫先生,你先别走,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卫庄这才站住,麟儿三两步跳过来,“卫先生,你见过我妹妹了是不是?”
“是。”卫庄回答,他就不明白了,同父同母的姐妹,怎么就差别这么大,夏萧歌让人无端的害怕,这一点,到底是像谁?
麟儿又道:“我妹妹没惹您生气吧?”
卫庄道:“她很有分寸。”
麟儿撅嘴道:“她就是太有分寸,我才害怕。”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卫先生,你知道吗,我是被盖聂所伤的,他一定是生气你为我挡那一剑,你看,他的心里还是有你的。哎——卫先生,我还没说完呢,你等等我。”
看着卫庄越走越远,麟儿赶紧追去。
等他们走远了,颜路慢慢从林中走出来,如果白凤还活着,该有多好。
藏书阁火势不大,一小会儿就灭了,大家用袖子擦了把汗,坐在地上,此时,谁也顾不得礼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张良忽然想起卫庄曾经说过的话,你们能遵守儒家的礼,是因为还没给逼到那个份儿上,真到了生死边缘,也就都不顾了。说什么君子远庖厨,饿得半死,估计生吃都行。
张良现在想想,真是实话。
做了许久,看大家都缓过劲儿了,张良才起身道:“这一次,火势不大,书也保住了,大家回去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休息。”
弟子们得了命令,一躬身道:“是。”
颜路走过来,“你觉得如何?”
“还能如何,天干物燥,一场小火罢了,师哥别再杞人忧天了。”
颜路看他平静,也觉得自己过虑了,哪儿来的这么多算计。抬腿就想走,张良拉着他道,“师哥,你陪我去看看麟儿吧,都这么多天了,还没醒。”
颜路把眼瞪得老大,麟儿没醒,那我看见的是什么?
张良听了也是一愣,麟儿醒了?怎么可能?
刚才还一蹦一跳呢。颜路委屈地说道。
张良仔细看着师哥那张比小媳妇强不了多少的脸,恍然大悟,一蹦一跳,看来她早就好了,一直不愿意起呢,再一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衣不解带地照顾,就觉得苦大仇深。
当下拉着颜路就要去找麟儿。
颜路把他的手扒拉到一边,神情有些疲倦,看样子,这些日子发生在桑海的事情,让他费心了。
“二师哥,”张良反手握住颜路,“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有些事情——”
“我有分寸,”颜路说,可惜那双眼睛不会骗人,他眼底的忧伤一览无余。
“白凤他……”
“不必再说了,省得让麟儿或者赤练听见。”颜路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笑笑,“在桑海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碰到过,或许,再过几年就能忘记了。”
张良低着头,心里默默叹气:你真的能忘吗?
自从白凤过世,师哥虽然表面上还是和以前一样,可没一天不去后山上的坟茔边坐坐,身子也清瘦了不少,有好几次,送到房里的饭菜都是一口未动,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下去。
每天看着师哥和公主两个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下棋,他就不自觉把自己和麟儿带入画面里,当然,还有二师哥和白凤,不同的是,麟儿和自己还有未来,而白凤,将永远长眠。
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二师哥死了,反倒是一种好事?
他被自己突然生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更恐惧的却是,这是二师哥的解脱,还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
“你怎么了,子房,魂不守舍的?”
“啊?”张良吓了一跳,师哥就站在自己面前,很温柔地看着他,保持着这许多年来一直未变的摸样。
那么,就是自己变了吧。
他在心底无人居住的荒原里苦笑,然后,再抬起头来,还是平静的张子房。
他冲颜路仔细笑笑,好像是装给他看的一样,等到他放心地走回前厅,才放松了自己早就麻木的嘴角。
第 41 章
等颜路走了,他又去了麟儿的房间,床是冷的,被褥叠得很整齐,看来走了好一会儿了,估计在小圣贤庄里也没什么危险,就想去后山看看。
走着走着,远远看见师哥的房间,透过未关的窗子,好像是卫庄和自己师哥正在下棋,两个人表情都很凝重,就像刚死了人似的。
他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向前,那二人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
“看来,我们这些做掌门的,是没有休息的日子了。”
“那是对我而言,对你们儒家,恐怕日日都是休闲。”
“哎——”
他听见师哥长叹一声,好像是被人误解了一样,未曾细想,又听他开口,“白凤的事,我看还是——”
“这些你就不要管了。”
师哥住了嘴,啪地一声,是一枚棋子落下的声音。
张良绕到正门,敲了敲。
“进来。”伏念的声音一如往昔地镇定、平和。
他打开门,那两人都不说话,像是专心于面前的棋盘。他冷笑一声,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
不客气地往旁边一坐,冷冷打量二人,装得还挺像,全是一脸平静。
以前他觉得师哥皆祸害,现在恐怕要再加上一条“掌门皆戏子”了。
“卫先生说要走?”
卫庄的棋停在半空,“你怎么知道?”
张良笑了笑:“我今日小人了一把,听了一会儿墙根儿,卫先生不介意吧?”
说得好像歉意,实际上,面无愧色。
卫庄把棋子放下,看了一眼伏念,伏念捋着髭须说道:“子房最近好像越来越讨厌儒家的规矩了?”
张良笑了笑,拿过伏念手上的那枚黑子,啪地一下扣在棋盘上,“要是没用的规矩,所有人都会讨厌。”
那枚棋子落在虎口附近,卫庄看着,忽然一声轻叹,“我输了。”
“棋还没下完呢。”伏念说。
“不用再下了。”卫庄把棋放回棋笼,所有的路都不通,再下也是浪费时间。
张良看着卫庄道:“卫先生想必已经想到了所有的可能,但是,如果这枚棋子不下在这儿,那师哥怎么下也都是输。”
伏念听得有些头晕,他一向下一步瞧三步,但是面前这二人明显看到了三步以后。或许,这能够解释为什么面前二人都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人物,而自己,只是儒家掌门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但是,这样的状况伏念很满意,或者说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他不是一个极具天赋的人,但他是一个遵守规矩的人,天赋异禀,能够在乱世之中占据一席之地,而遵守规矩能长久保住性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比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
卫庄面露倦色,“子房敢于把自己置身险境,从而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惜,风险大了些。”
张良无所谓地笑笑:“连自己的命都不敢冒险,何谈成就大事。”
卫庄道:“莫非子房是要舍了自己的命,去求取不知为何的胜利?”
张良道:“胜利只有一种,诡辩不过旁门左道,卫先生不要学名家才是。”
卫庄道:“名家擅长诡辩之术,然而当初公孙龙子为荀卿驳倒,莫不是说,儒家诡辩之术更胜一筹?
……
眼见两人话中带刺,大有赤膊上阵之势,伏念在一旁盘算,是劝还是不劝。
还没等他开口,张良已然抽出腰间长剑,“你与盖聂之间的问题,牵扯了多少人进去,如今你竟要离开,卫先生,你当我儒家小圣贤庄是什么地方,茶馆儿,酒楼还是客栈?”
伏念揉了揉额头,张子房,你怎么偷听都听不到全部,看来,一会儿就得好好解释喽。
再一抬头,两条身影已经缠斗起来。
张良只攻不守,卫庄只守不攻。
张良出剑毫无章法,好像是发泄心中不满,卫庄干脆不曾拔剑,鲨齿稳稳躺在剑鞘里,被他握在手中。
伏念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心中赞叹。
鬼谷剑法以身形灵巧著称,一剑制敌,如今,卫庄面对张良,不敢使劲全力,便有些漫不经心在里面,然而舞起剑来,这剑招更是妙不可言。
好像是一曲独舞。
“你们都疯了不成!”远远地,飘来一声怒气冲冲的质问,两人的剑都是一顿。
往一旁看去,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