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跟在盗跖身后,一边走,一边观察盗跖的表情,还好,他的神色还算平静。
不禁有些怨怪自己刚才的话,盗跖说过“有蓉姑娘在,电光神行步的小伤不算什么”,他对那名女子的感情,不用想也知道,而他却说了那样的话,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了。
到了“有间客栈”门前,盗跖道:“萧歌姑娘就在里面。”
萧歌,原来那名女子叫做萧歌,似曾相识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
“她恐怕还在给人看病,你远远看着就好,万万不要打搅。”
嘱咐完了,盗跖后退了一步,盖聂按了他的肩膀,拦住他:“等等。”
盗跖不耐烦问道:“还有何事?”
于是,盖聂把自己的担心又说了一遍:“有间客栈附近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不知,突然来了一个大夫,怕是,有些……”
盗跖挥开他的手,冷眼看着他:“突然?这姑娘来了很久了,起码有了月余,桑海人尽皆知,你不知道,只是因为你并不关心端木姑娘,她的容颜毁了与否跟你毫无关系,是这样吧?”
盖聂哑口无言。
盗跖叹了口气,眼中流转不知名的情愫:“其实……我也没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也是才知道萧歌姑娘医术精湛的。我们一直在关心反秦之事,留心这里的敌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端木姑娘的伤势,一个都没有。其实,就算没有你守着她,也不该是这种结果。墨家弟子众多,大都受过端木姑娘的救治,可惜,还是没有一个人护得了她的周全。”
盖聂沉默着,盗跖露出了忧伤的神色,又说道:“我早已看出来了,你对端木姑娘,并没有感情,只是出于感激,才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这样吧?”
盖聂沉默半晌,而后点点头。
“抱歉。”
“你不必说这种话,这不是你的错,爱是不能勉强的,只不过——”盗跖昂起头,“你在照料端木姑娘时,能不能别再想其他人。”
“你……”盖聂愣住了,难道说……
盗跖的眼里流出眼泪:“太明显啦,你也该收敛些。”他低下头,嗫嚅着:“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你曾经在梦里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人的名字——
“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不会流露情感的人,所以你对端木姑娘的态度,我们也没觉得如何,可是——”他干笑了几声,“在机关城里,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盖聂已经明了,道不尽千言万语,惟留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这一次,盗跖的脸上却带着无奈的笑容:“在机关城里,你的眼神,太温柔了……”
那是不一样的盖聂,只专注于一个人。
他的淡漠全部都消失了,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盗跖没再理他,就像一阵风,忽然之间消失了踪迹。
盖聂捏呆呆盯着那个男子消失的方向,半晌,才回过神来,扭头走进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因为萧歌的关系,挤满了人,他飞身上了客站旁边的杨树,树很高,正好可以到达萧歌所在的房间,远远望过去,看到的是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容颜不甚明晰,他不敢打搅,就在树边休息,等到午时,病患散尽,这才走进去。
“在下盖聂,叨扰姑娘了。”
女子看见他,站起身来,打量了他一下,便微笑着问了句:“先生可是有伤在身,需要在下诊治?”
盖聂忙道:“非也,在下是来向姑娘道谢的。”
“道谢?”女子仍是微笑,上前一步,“不知,是为何事?”
盖聂一拱手:“昨日姑娘救治了一名女子,在下,就是为她而来。”
萧歌略作思索,然后恍然大悟:“是那位毁了容颜的女子吗?”
她之所以肯定眼前男人说的是这名女子,完全是因为她的情况实在特殊,一般来找她的人,均是有了不治之症的,可是这名女子,身为医者,却是被毁了容颜还被下了毒,这实在是深仇大恨才做的出来,故而,她对那名女子记忆深刻。
盖聂道:“正是。”
萧歌抬手捋过耳畔的碎发,带着妩媚的笑容,让盖聂无端感到一阵熟悉,是谁呢,这样熟悉的感觉……
她往后退了几步,一指铺塌:“先生请坐吧。”
盖聂于是坐下,萧歌斟了茶,茶叶是暗绿色的,就像腐烂的伤口流出的浓汁,让人生厌,可惜主人亲自斟了,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品了一口,然而,却令他始料未及,一口饮下,唇齿留香,是栀子的味道。
“这茶如何?”萧歌问道。
“好茶,”盖聂赞道,“自从离开咸阳,许久未品尝过这样的好茶了。”
“是么。”萧歌也在一边坐下,歪着头看他,眼底泛起一丝寒光,然而一闪而逝,盖聂没有看到。萧歌又道:“先生可否告知小女,那名女子与先生是什么关系?”
“嗯?”盖聂握着茶杯的手愣在半空,他凝眸注视着萧歌,“姑娘,这是何意?”
萧歌笑了笑:“好奇。”
盖聂道:“那位姑娘曾经救了在下一命,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萧歌佯装惊讶,扭过头,盖聂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她身后墙上的一块木牌:“三不救?”
“正是,”萧歌道,“我很奇怪,那位姑娘既然挂了这样的牌子,怎么就救了盖先生呢?”
“那是因为端木姑娘宅心仁厚,不计前嫌,为在下……”话在此停住,盖聂瞪着那块牌子,突然问道:“这牌子是悬挂在镜湖医庄门口的,姑娘从何得来?”
萧歌起身,走到牌子前说道:“我路过镜湖医庄,看到了这东西,就顺手牵羊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取下牌子,走到盖聂面前,将木牌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力狠狠砸下来,木板在盖聂呆愣的目光中,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这实在是——天下医者的耻辱!”
语若幽兰,轻昵婉转,但是,却带着不容置疑,盖聂腾地一声站起身来:“萧歌姑娘,似乎对端木蓉抱有成见!”
“成见?”萧歌朗声大笑,“凭这块牌子,天下人都可以对她抱有成见,只有墨家的人还是傻乎乎把她当个宝贝,不过,也没什么,天底下,愚昧不堪的人多,清醒的人却少之又少,就连三闾大夫都投了江,我也确实再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希望盖先生不要被猪油蒙了心,辨不清是非,否则,你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追悔莫及——
萧歌的话一字一句砸在盖聂心上,她是什么意思,抱着什么目的,有什么企图,完全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女子。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萧歌走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道:“盖先生,你不要乱猜,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要提醒你,看人就像饮茶,表面上中看的,并不一定好,而表面上不堪的,未必是坏,就像砒霜,臭名昭著,然而却可以治病,就像淫羊藿,可以催情,但是也可以安眠。盖先生,我希望,你跟墨家的那些愚蠢的家伙不一样。”她说完,眼里流转着不知名的情愫,丝丝缕缕,欲剪不断。
这样的眼神像极了一个人,那人是谁呢,却沉淀在记忆力,找不出。
他默默看着萧歌,良久。
“姑娘,绝非是普通大夫吧?”
不像是求证,倒像是肯定,然后,他看着萧歌,看着她嘴唇翕合,一字一字地说:“不,我就是一个普通大夫,只管救人,不管他是谁,哪怕是我的仇人,只要他受了伤,躺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救他,这一点,请盖先生不要怀疑。”
盖聂松了口气,既然萧歌已经这样说了,他也就放心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这样相信萧歌,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似乎从刚才第一面,他就相信她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说一不二。
萧歌送他走出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包药。“盖先生要是信得过小女,就把这药给端木蓉按时服下,三月之后,她脸上的伤自会痊愈。”
盖聂心中一喜,忙问:“那,毒呢?”
这毒荀夫子也看过,服了药后,一直不见起色,他今日看见了萧歌,忽然有此一问。
萧歌笑了笑,把药塞到盖聂手中:“她的毒,昨日我便已经为她解了,不是奇毒,只是有些怪异,不过,不妨事的,若是她三日之内再不醒来,盖先生大可拿我是问。”
话说得自信,盖聂自然不敢再有丝毫的怀疑,一面道谢,一面把药揣进怀里。
等他走了以后,萧歌回了房间,锁了门,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如果此时有人站在她的面前,一定会觉得自己如沐冰瀑。
第 25 章
迫暮时分,卫庄醒了。
挣扎着想起来,却发现完全动不了了,□的伤由于细微的动作被再次撕裂,很快,□里又充塞了粘滑的液体。
虽然不愿,可还是在分析了当下的情况后,干脆地躺了下去。
环顾四周,幸好,没人在旁边。
他闭上眼,重归黑暗。
门外,想起了敲门声,很轻。他睁开眼,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或许是不希望让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于是又闭上双眼,听着敲门声一遍又一遍响起。
最后,门外的人似乎没有耐心了,停了手,于是,屋里彻底安静了,就像很多年前的夜晚一样,万籁俱寂,开启无数种的恐慌,你永远也把握不了命运,你只能被他控制。
本来,他以为,这一次,还会像以前一样,留他一个人在寂静的傍晚,可惜,他错了。
门开了,是盖聂,端着药走进来,看见他醒了,小心翼翼坐过来,用手触了他的额头。
“看来,张先生的药见效了,已经不烧了。”盖聂笑着说,他隐去了自己用口给卫庄度药的事情。
卫庄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醒来的时候,嘴里就是一股苦味,他精通药理,自然明白那是治疗虚寒的药汤,自己一直未醒,想来,应该是盖聂喂给自己的。
想到这里,他红了一下脸。
盖聂看在眼里,伸手托起他的下巴,目光交融的瞬间,盖聂轻轻地吻上他的唇,蜻蜓点水。
卫庄看着他,欲言又止。
盖聂会意一笑,把碗放在一边,揽过他的身子,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加了垫子。
“这样舒服些了吗?”盖聂问道。
卫庄点点头。
盖聂又问:“药苦吗?”
卫庄偏过头不语。
盖聂笑了笑,把药碗端到卫庄嘴边,“把药喝了吧。”
卫庄把药碗推开:“不必了。”
盖聂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师弟,从小就是这样别扭,练剑的时候,受了伤都不哭,可是一旦生病要吃药的时候,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于是细心哄到:“来,听话,把药喝了,要不然,我喂你?”说着,就喝了一口药,真苦啊。
他抓着卫庄的手臂,把嘴唇凑到卫庄嘴边,敲开卫庄的唇,强硬地把药灌了进去。
卫庄开始还在挣扎,不肯喝药,到了最后,拗不过他,也只得乖乖就范,让他一口一口把药灌了进去。
喝完了药,卫庄没再言语,低着头,若有所思。
盖聂放下碗,笑意盎然,端了一杯水,放在卫庄手里,“喝点儿吧。”
卫庄把杯放到一边,仍旧垂着头,不言不语。
盖聂一愣:“小庄,你,怎么了?”
然后,听到卫庄淡淡的质问声:“你的剑好了?”
“剑?”盖聂不明所以,“我的剑,早已断了。”
“断了?”卫庄冷不丁抬起头,眼里凝着恨意,“那你杀白凤的时候,用的又是哪一把剑?”
盖聂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就这么在乎那个孩子?”
“是。”
盖聂站起身来,浑身散发着一股杀气,连卫庄都不禁为之一颤,盖聂说:“我不希望,你的眼里,有别人。”
然后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似温暖,迷得人目眩,只有卫庄知道,盖聂是真的不高兴了,可是,因此而伤了白凤,却不能不让人觉得恐惧。
他看着盖聂坐在他的旁边,温柔地用手指捋过他的头发,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盖聂的吐息贴在他的耳边,他听见盖聂说:“小庄,你欠了我十二年。”
卫庄愣住了。
他忽然想笑,到底是谁欠了谁,他这十二年,到底把心给了谁?
或许那个男人说的对,他们原本,就不该在一起。
卫庄闭上了眼,手一用力,推开了盖聂。
“我已经累了。”卫庄说。他的面容,明显透着疲惫。
盖聂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消解的怒意,再一次浮上心头:“累?你有资格跟我说这句话吗?”他笑着问,卫庄打了一个寒战,这是怎么了,在盖聂面前,他居然连头都不敢抬,在机关城时,他明明能够……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嘴唇就被盖聂堵住了,盖聂吻得极深,几乎榨干了他肺里的空气,等到他实在是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盖聂才放开了他。
“咳咳……咳咳咳……”不住地咳嗽着,眼角的余光瞥见盖聂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脸上是病态的苍白。
盖聂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记着,你欠我十二年。”
卫庄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惨白,他干笑了几声,仰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如此陌生,这就是他爱了十二年的人,“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流了眼泪,止不住的咳嗽,有血丝流下嘴角,这或许就是命,他从来不认的命,他扬起手来,给了盖聂一记耳光。
疼痛的感觉停驻在心口,卫庄居然打了他。
盖聂笑了,刚才与高渐离对话的情景,历历在目。
“你今天晚上,要去小圣贤庄?”高渐离厉声质问,“那端木姑娘呢?”
盖聂道:“端木姑娘有了萧歌的救治,应该没有大碍,况且又在墨家的领地,众多弟子保护,就算没有我,也无所谓,不是么?”
回答他的,是出鞘的水寒剑,冰冷的锋芒,离他的颈,只有一寸。
高渐离满脸怒意:“盖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端木姑娘是为谁受的伤,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盖聂说,“对不起,可是……”
“算了,”高渐离收剑入鞘,“你的心不在这里,强留也是无用,你走吧,不过,请你在端木姑娘醒来时,不要告诉她真相。”
高渐离看着他,眼里带着期许。
或许,更应该称之为请求。
盖聂点点头,“我会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盖聂紧盯着卫庄,为了守着他,自己不顾道义,舍弃了救命恩人,难道就是为了等这一记耳光吗,怒火燃烧着理智,他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瞪着通红的眼睛,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卫庄下意识向后缩了缩。“师哥……”他小声叫了一声。
眼前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师哥……”他又叫了一声,盖聂突然笑了一下,一步迈过来,手臂再一次被压住,巨大的阴影投在他的身上,昨日的恐怖经历,让卫庄一下子白了脸,不,他不能再经历那样的一种折磨了。
无视于他的挣扎,盖聂将他箍得更紧,“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仍旧是没有丝毫前戏的□,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大量的鲜血涌出来,染红了被单。
盖聂享受着卫庄华丽而嘶哑的叫喊,他知道,不是痛极,自己的师弟绝不会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
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让身下的人好好感受被撕裂的痛楚。
你要记住,这是对你的惩罚。
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