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风姿与气度,美而不媚,反倒是比雪女和端木蓉更显得清丽。
只是,再一次,在机关城里相遇,当他与师弟拔剑相向时,她的眼里,才有了深入骨髓的恨意,仿佛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能燃尽世间的一切,让人心里发寒。
他一直以为,那名女子是爱着自己师弟的,直到那日,听了黑麒麟的话,才知道,原来她的心另有所属。
不知道,穿了黑色的喜服,是什么样子的,他恐怕无缘得见了,他还要留在这里,守着端木蓉,当然,也包括大婚那天,防止墨家弟子出现在小圣贤庄里。
盖聂站起身,甩下一地朝晖,走回屋里。
门外的树上,一个清丽的人影,带着冷冷的笑意。
第 18 章
朝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虽然不知道,这一天过后,是喜还是悲,可这一天总要过的,除非不想活了,然而,人就是一种心存侥幸的生物,觉得好死不如赖着活,其实呢,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
卫庄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从高处看到的风景,聆听耳边被撕裂的风声。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红衣的女人,脸上是嘲讽的笑意。
“卫先生,是要打算从这里跳下去吗?”
“跳?”卫庄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带着自嘲,“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况,就算我想死,恐怕,东皇太一也舍不得吧。”
女人向后退了一步,“卫先生可要想清楚。”
卫庄笑了笑,“我想得很清楚,只不过,你还没资格跟我说这话,想跟我谈条件,叫东皇太一自己来。”
女人笑了笑,“卫先生是一定要见东皇阁下吗?”话锋一转,又问:“卫先生觉得自己手里的东西,值得东皇阁下亲自跑一趟吗?“
卫庄道:“自然。从一年以前,他不是就派少司命来过了吗,我不同意,半年前又来了云中君,现在换成了你,品级倒是越来越高,自然也能看得出他对那东西的重视,可惜,他没有来。他不来,有些话,自然听不到。”
女人当然听得出卫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嫌她身份不够,不由咬牙切齿道:“卫先生,未免太高估了自己吧,你以为东皇阁下是任谁都可以见得吗?”
卫庄转过身,眼中带着慵懒的神情,可是,女人却觉得从心里就开始发冷。
卫庄说道:“他可以不见我,东西,自然也见不到。”
女人哼了一身,转身走了。
太沉不住气了,卫庄想,东皇太一,已经急不可耐了吗,还是有什么计划,逼得他不得不这样?
卫庄一步一步往山下走,远远看见不少的人往海边涌,看来,仙山又出现了。
卫庄也站住,回过头,果然,是仙山,云雾缭绕,海面上还有海鸥,上下纷飞,要是能隐居,就能天天享受这样的景致了。
卫庄叹了口气,还是一步一步往下走,过几天,就要离开了。
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啁啾的鸟声,这是——这是画眉的叫声!转过头去,卫庄顿觉口中腥甜,果真是画眉。他微微握紧了双拳,勉强着走到树丛里,口中的血像是压抑不住似的,呕出来。卫庄狠命的咳,大力的撑着树,指节都泛着白。
盖聂,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休息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卫庄擦干净嘴边的血迹,才从林子里走出来。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们都站在海边,看着仙山。
其实,仙山再美,始终不是自己的,总是天天守着,又有什么用?
可叹世人无知,偏生是这样的心思。
卫庄一直往前走,路上清净,倒是也顺遂了他的意,这一次,他绕过了有间客栈,他的确不希望在此时碰到墨家的人,一是对墨家的人没有兴趣,在机关城,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在这里耽搁,行程顺利,的确没有遇见任何一名墨家弟子。
等到回了馆舍,赤练已经醒来多时了,看见他,匆忙跑过来,“你到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卫庄淡淡道:“去海边了,阴阳家似乎在谋划着仙山的事。”
赤练抓过他的衣袖,道:“不要去管什么阴阳家了,我要成亲了,就算为了我,你能不能先不要关心这些事?”
卫庄凝视着赤练的眼睛,忽然觉得愧疚,淡淡说了句:“抱歉。”
赤练的眼睛暗下来,她在廊边坐下,倚着柱子,半是自嘲:“抱歉?你不欠我什么,为什么要说抱歉呢?我一直希望大家能够平安,可是现在,麟儿还没有醒过来,白凤的生死我竟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希望总是和现实相反呢?”
赤练流下泪来。
她的眼泪,足够让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怜惜。
卫庄走过去,他的手,按在赤练的肩膀上:“白凤不会有事的。”
赤练一下子止住哭声,抬头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卫庄没有说话,赤练抓了他的手又问:“白凤现在怎么样了?”
卫庄淡淡道:“他回鬼谷去了,是我让他回去的,就在他把我的吩咐告诉颜路以后。”
赤练舒了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那就好。不过,你的计划,为何要告诉颜路?”
“我需要有人替我做一件事,而且,还得是自以为好心去做。”
赤练不明白,歪着头看他。
卫庄笑了笑:“公主不必什么都知道,这种劳心劳力的活儿,还是交给我们去做吧。”
赤练笑笑,不再说话,卫庄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已经是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了,既然他不说,自己也没必要知道,何况,她也信任卫庄,能够把事情处理好。
安抚了公主,卫庄决定再仔细考虑一下大婚的事,韩公看见他,倒是热络,两个人一谈就是大半天,相见恨晚,赤练在不远处的楼上,看着他们两个人,忽然绽开了笑容,她想起了少年时候,可惜啊,早已经过去了。
故人不在了。
故国也不在了。
一滴清泪划过。
成了亲,我便再不是姬謆公主,我只是伏念的女人,只记住明日的年华。
赤练合上窗子,伏在漆案上,嚎啕大哭。
门外,没有人敢进去,只是有人跟着她一起哭,细碎的啜泣,连缀成了天边成群的乌鸦,徘徊在心上,久不停息。
哭累了,赤练才睡了,就保持着哭时的姿势。
卫庄站在门外,韩公也站在门外。
“公主很长时间没这样过了。”卫庄说,他想把赤练抱到床上去,但是,此处毕竟受儒家影响严重,不能像鬼谷一样随意,他看了一眼韩公,韩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即示意身边的一名健硕女子走过去,把赤练抱起来。那名女子点头,赶紧走过去,轻轻抱起公主,她的手很细,一点不像伺候人的。
“或许,这样更好,比憋在心里好。”韩公说,“卫先生,这些年,多亏你的照料。”
卫庄笑了笑:“公主是韩国王室贵胄,这是我应该的。”
韩公摇了摇头,道:“卫先生,你还恨韩王吗?”
卫庄转身,往前走,韩公屏退了左右,也往前走。
“韩公觉得,我应不应该恨他?”卫庄突然止步,“若是韩公遇到了当年和我一样的事情,韩公怨恨吗?”
韩公慢吞吞走过来,捋了一把尽白的胡须,道:“老朽是会恨他的,可能会恨一辈子。”
“是么?”卫庄转过身,看着韩公,“可我不恨他,”他的语气很平淡,“我是真的不恨他。作为国君,要求索的,是必须的胜利,而不是注定的失败,他当年的做法,并没有错。”
“那……”韩公试探性地问,“当初的传言……”
卫庄呵呵笑了起来,“韩公未免太看得起我了,若是有这样的能力,我何苦费这个力气?世人只道纵横家‘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可惜,身为纵横家的我们,要是遇不上识货的国君,又有什么用处了,就算是张仪,不也曾经被魏王羞辱吗?我们就像汴和,捧着宝玉,可要是没遇上行家,不也只能落得可悲的下场吗?”
韩公听了,捋了一把胡须,也笑了:“卫先生一言,老朽茅塞顿开,可惜,不能与卫先生长谈。”
卫庄淡淡笑了笑,“朝闻道,夕死可矣。”
韩公一愣,只见白光闪烁,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就倒下了。
卫庄瞥了一眼身后突然出现的健硕女子:“大司命,韩公现在何处啊?”
大司命笑着向前,蓝光闪过,就恢复了妆容:“卫先生,居然让你发现了。”
卫庄冷笑:“因为感觉不对,”他靠着墙,轻轻叹了口气,“韩公,不会恨任何人。”
大司命一愣,然后冷笑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走到卫庄身前,歪着头问,“那么,卫先生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卫庄道:“你的手。”
大司命低头,去瞧自己的手,的确,太白净了。“我以为先生不会注意这些。”
卫庄道:“可惜,你抱的是姬謆公主,若是旁人,我自然不会瞧上一眼。”
话虽如此,卫庄心里却知道,即便是旁人女子,他也是会关注的,纵横家若是不懂得从细微处着眼,又怎能游说诸国,纵横天下呢?
只是,这话他不能对大司命说就是了。
大司命拢起碎在额间的发又道:“卫先生,东皇阁下要见先生了。”
“是么?”卫庄的口气不咸不淡,他撑着墙壁站起,“什么时候?”
“东皇阁下十分体恤先生,打算在姬謆公主成婚之后,再见先生。”
“看来,我还要感谢他了?”
“感不感谢,那就是先生的事情了。”大司命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东皇阁下按照先生的意思,亲自来,至于时间,请先生决定。他希望先生能趁这几天考虑清楚。”大司命说完,就往前走。
卫庄道:“我知道了。”待她走到楼梯的时候,卫庄才在身后问道:“阁下还没告诉我韩公现在何处呢?”
卫庄当然知道韩公还活着,东皇太一不会在这时候杀了韩公,可惜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大司命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边走边说:“卫先生放心,韩公还没死。他就在你的房里,现在,恐怕,还在睡,只不过,”她顿了一下,难掩语气中的嬉笑,“可不是我们做的,是他贪杯,自己走错了房间,甚至不用劳动我们出手。”
卫庄听了,又问了一句:“你没对公主做什么吧?”
大司命站定了,然后回头,看着卫庄,嫣然一笑:“我伤了她,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话虽如此,可是大司命却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权衡利弊,若是真的给赤练下了符咒,很多事情就好办许多,然而,她方才动手的时候,偏偏在赤练身上没有作用,但是,又不能说,卫庄既然问了,正好让他以为自己没有恶意,以后的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卫庄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大司命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
等她走了,卫庄才走到赤练身边。赤练早就醒了,这时,才睁开眼睛,卫庄问道:“怎么样?”
赤练道:“没什么,大司命没对我做什么。”
卫庄这才放宽了心,又准备去找韩公,不过走时,还是嘱咐赤练仔细检查身上,不要留下阴阳咒印。
赤练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
卫庄没有过多留意,而是去了自己房里。
推开房门,果然,韩公还在睡,卫庄倒是佩服他,能吃能睡,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就这一点,很多人穷极一生也做不到。
本来打算叫醒韩公的,但看他睡得香甜,还是没有打搅。
合了门,站到院子里去了,待了会儿,听见二楼有动静,就又去了公主房间。
一上楼,就看见仆人正在二楼收拾死在鲨齿下的那个假“韩公”,想必是闻讯而来的,他们的动作很利落,地上的血迹也擦得一丝不苟,不多时,就没有痕迹了。
赤练看他又回来了,知道他去找了韩公,于是问:“韩公怎么样?”
“还在睡。”卫庄答道。
赤练笑了笑:“他倒是心宽体胖……”
她的脸上,凝着三分笑意,七分哀伤,卫庄明白。
看着进进出出的仆人,赤练忽然说道:“东皇太一……你真的要去见他?”
卫庄反问:“你觉得呢?”
赤练不说话,心里还是担心,这些年,都不知道自己为他担了多少心。
卫庄信步向前,赤练也赶紧跟上,走了两步,突然看见一只铁嘴鸟飞过来,赤练抬起手,那鸟就落在赤练手上。
“是白凤的鸟儿,”赤练看了翎羽,不无惊喜的说道。
卫庄闻言蹙了下眉,“他还在这附近?”
赤练点点头,“白凤飞羽传书,说很快就回去。”
“不行,必须马上走,”卫庄说的不容辩驳,赤练愣了,他很少这么失态过,卫庄说完,也觉得自己太过了,敛了方才的焦躁,说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桑海不同于往常,不仅有大量秦兵,还有阴阳家和墨家的人,胜七也在附近,白凤受了伤,这个时候,继续待在桑海……”
他的话没说完,但是赤练明白他的意思,放飞了铁嘴鸟,赤练也道:“这样说来,白凤现在很不安全?”
“岂止是不安全,根本命悬一线。”
卫庄抬头看着天,不知在思索什么。
“那,现在怎么办?”
“你说呢?”
赤练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倦容,“可惜,我们连白凤现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们两个人都是沉默,但是,沉默的理由并不一样。
赤练担心的是白凤的安全,卫庄担心的,则是他所隐约猜到的白凤的计划,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将是白凤对赤练的最后一次报答,而这,却正好暗合了自己的计划。
他已没有机会再去掂量这样的代价是否值得,十二年,他已经等得太久,就算将来的一切可以让人难过至死,他也不能回头。
唯一遗憾的,是他必须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不能置喙。第一次,卫庄痛恨自己为什么总能猜到事情的结局,被欺骗,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第 19 章
大婚的那一天,张良一个人来了,馆舍里的人,基本上都在外面,等着伏念来迎亲,只有卫庄一个人,端坐在漆案旁边,看着什么。
看见他来了,卫庄才卷起木简站起来,张良注意到,他看的是《礼记》,想必,已是烂熟于心了。
正打算坐下来,却让卫庄给拦下了:“不忙坐,还有件事情,请子房帮忙。”
张良道:“何事?”
卫庄引着他到了馆舍的后面:“其他人都在忙,请子房帮着准备些一会需要的茶。”
张良知道,他说的是师哥和公主第一餐时,要用到的洗手的,原本是清水,不知为何,流传到了现在,就成了茶水。
张良颇有些无奈,但还是照着卫庄说的,开始准备茶。
“把茶饼在火上灸烤,然后捣碎研成细末,冲入开水,再加葱、姜、橘子调和。”卫庄笑着说完,就看见张良一脸的委屈,“这是女孩子做的事情。”
“确实,委屈你了,可也没办法,公主不能做这种事,麟儿还没醒,你们儒家又没有女弟子,还不能让别人来,所以,这活儿,只能你干。”
张良撅着嘴,不情不愿,心说:不是还有你吗?
的确,卫庄就站在一边,可他只是看着,不时指正张良工序上的错误,说的头头是道,连张良也不免有些佩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