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念先生,需要在下,做什么?”
伏念笑了笑:“我希望,盖先生在大婚的时候,能替我盯着墨家的人,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如果盖先生拦不住他们,阻挠了婚礼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不敢保证。”
伏念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柔和,但是,盖聂分明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如果有人阻挠,伏念会怎么做,会杀了墨家的人?不,他不会亲自动手,他只需要把墨家的藏身之处通知住在附近的蒙恬就足够了,现在,伏念保护着墨家,替他们保守着秘密,只是因为墨家没有碍事,等到墨家碍了事,结果,不用说,他也猜得到。
他略一施揖,道:“伏念先生请放心,这件事,在下会办妥的。”
“那最好。”
对我们都有好处,最后这半句,伏念隐了去,他想就算他不说,盖聂也明白。
匆匆告了别,伏念走回小圣贤庄;颜路站在门口,看见他,换了一副神色,走过来说:“你回来了,师兄。”
伏念“嗯”了一声,往里走,颜路赶紧跟上,走了一半的路程,伏念问:“他来过了?”
颜路知道他说的是卫庄,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道:“来过了。”
伏念笑了笑,“怎么,不瞒着我了?”
颜路抬起头说:“他人都已经走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伏念摇了摇头,“沉不住气这一点,你不如子房,若是我问他,他肯定一个字也不跟我说。”
“为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我有什么打算。”
颜路点了点头,“是,我是有点沉不住气了,可是,师兄……”
“不用说了,”伏念把他的话打断,“不管怎么样,盖聂不肯来见他,是可以确认的。”
颜路心下愤愤:“盖聂居然……”他想说,卫庄为他做了这么多,他竟然不肯来见一面,可是一看师兄严肃的表情,只好把话咽回去。
伏念道:“你看,又沉不住气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颜路在一边赔笑道:“师兄不要生气,我会改。”
“哎,”伏念叹了口气,“你是该改改了,再不改,这会要了你的小命。”
颜路心说,哪里有这么严重,脸上还是恭恭敬敬:“师兄说的是。”
走到了水池边上,伏念指着水中的鱼对颜路说:“等到大婚的时候,取几条游得快的鱼。”
颜路走过去看了看,感到不明所以,便问道:“聘礼早就给了,怎么,还要给?”
可是,送鱼,这也不合规矩啊。
伏念似有无奈,解释道:“不是送,是吃。”
“吃?”颜路瞪大了眼睛,“怎么吃?”
“清蒸或者炖了,这话去问庖厨。”伏念淡淡道。
颜路转过头看着池子里的鱼,感觉有些可惜:“多好的鲤鱼啊……”怎么就给炖了。
后半句照样没敢说,抬起头,无比哀怨看着伏念。
伏念摆摆手:“不是我的主意,要怨去怨子房。”
颜路心下大恸,感情又是这小子的主意,子房他是知道的,一贯就不遵循儒家的规矩,平常的话,他也不放在心上,可这一次连观赏用的鲤鱼都不放过,日后还不知道做什么呢。
正恨着,那边有人喊:“两位师哥好。”
颜路一回头,就看见始作俑者跑过来,脸上堆着笑,还没站稳,就让颜路拿手里的书卷打了一记。
“哎呦,”张良大叫一声,“你干嘛打我?”
“打你,我还想把你推到这池子里去喂鱼呢。”颜路板着脸说。
张良一听,又看了看鱼;终于知道颜路因何生气,笑呵呵地说道:“二师哥,别生气,等这几条吃完了,再给你买新的,不会让你看不见鱼的。”
“咳咳……”伏念咳嗽了几声,示意这小子别再说了,可偏偏张良装傻:“师哥,怎么好端端咳起来了,莫不是病了吧,还是赶紧回去养病吧,别耽误了大婚。”
颜路心中好笑,就看着伏念让张良给推走了,一边摇头,一边小声说道:“等赤练嫁进来,有你瞧的。”
呵呵笑了几声,也跟着他俩身后走。
走到了伏念的屋里,伏念示意张良和颜路赶紧把门关上,三个人坐在案旁,开始小声交谈。
伏念道:“阴阳家的势力,已经延伸到儒家内部,我去儒家的时候,你们查到了什么?”
张良一听,原来师哥急匆匆地走,是为了这个,怪不得二师哥要自己仔细观察小圣贤庄,观察是否还有诡异的符号和不明身份的人,哎,看来自己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颜路道:“我遍查了所有弟子的身份,没有问题。”
张良也道:“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和符号。”
伏念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东皇太一也不傻,自然不会让我们轻易就发现端倪,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大婚,那个时候,想必,会有一阵波涛。”
“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阴阳家要是想要灭了儒家,不必等到现在,早就可以动手,他们,怕是有其他的目的。”
张良问:“我们静观其变?”
伏念点头,“就这样吧。”
他起身,站到窗边,打开窗子,漫天的云霞灿烂的如同一幅锦缎,不知道,这样的景色,会持续多久,想必,今天的夜色,会较平常更暗。
第 17 章
卫庄回到住处时,赤练已经睡下了,她的睡相很甜。
或许——
卫庄想,只有在梦里,她才能睡得这样安稳,只是,对自己而言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都是一如既往带着死寂和阴沉,永远也不能安心。
回到自己屋里,卫庄取出玉匣,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突出的花纹,仿佛是出生的婴儿,在感受着母亲的心跳,他的脸上,带着不属于人世的迷醉神情。
他轻轻地笑了。
不管是痛苦还是喜悦,在鬼谷的那些年,他可以真实的感受到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记得另一个人带给他的心灵最初的悸动。
把头枕在玉匣上,冰冷的泪水凝固在眼眶,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他,皇宫内院,也不是他的归宿,尽管希求着盖聂,但他却还有自己的生活。
端木蓉这个女人,虽然有心计,但却是真心爱着盖聂的,而且,她是女人,就这一点,她就已经赢了。
卫庄无奈的牵动了嘴角,自己是鬼谷先生,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师父的临终嘱托,还言犹在耳,他又岂能为了自己的个人感情,抛下身为鬼谷主人的责任
放好了玉匣,卫庄站在窗前,寒凉的月光,打在身上,竟然也不觉得冷。
楼下的草丛里,倏地,起了几点虫鸣,音调庞杂,骚扰着耳郭,卫庄叹了口气,合上窗子。
莫非,上天连让我独自安静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吗?
他叹了口气,身后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请进。”卫庄说,然后就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
这个身影太熟悉了,他知道,那是赤练。
“怎么不点灯?”赤练问,她的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晚上还很凉啊。”取下斗篷,赤练笑了笑,“见过荀夫子了?”
“见了。”卫庄站起身,走到赤练身边,“荀夫子的脾气,比我想见的要好得多。”
赤练看着他,轻轻地说:“传言那种东西,不过是给市井小儿听的,真要是信了,难免……”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了卫庄的脸色,惨白的,不带一点血色。她赶紧搀扶着卫庄在案牍边坐下:“怎么了?”
卫庄淡淡笑了笑:“看来,是最近太忙了,也该找时间休息休息了。”
赤练蓦地眼圈就红了,扑在卫庄怀里哇哇的哭。
卫庄知道她哭的是什么,可是,他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听赤练一再地问:“值得吗,值得吗?”
值得吗?他也想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然而,他没有答案,因为答案只是最后才能看到的东西,在你劈斩了荆棘浑身浴血后,才能得到的奖赏。
过了好一会儿,赤练才停止了哭声,抬起头来,看着他,那是一张纵横着泪水的脸,却只让人怜惜,不再是十几年前的稚嫩容颜了。
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
再也回不去了,曾经放马南山,彻夜涉猎不归的日子,曾经坐在厅堂中,看着舞姬裙袂翻飞,壶倒酒倾的日子。
卫庄托起她的脸,脸上是惯常的笑意:“别再哭了,哭花了脸,怎么还嫁得出去。”
赤练迷茫地看着他,卫庄把自己伪装得太深了,或许,自从父王将他送到秦国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真实。
卫庄擦干净她的脸:“公主,应该多笑笑,就像以前一样,冰山壳子可不好看。”
赤练抓住他攥着丝卷的手,一字一顿地问:“荀夫子,说什么了?”
她能感觉得到,卫庄的不寻常,他回来的时间太晚了,他的神情,太过于忧伤,如果,非要给这一切加一个理由,那么,一定是荀夫子。
赤练又问了一遍:“荀夫子,说了什么?”
卫庄的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容,他轻轻的开口,语气却是能冻结一切的冰冷。
一句一句,没有停顿,赤练知道卫庄的口才很好,但是,她没想到能好到这个份儿上,完全无关说话者的意识,一字不漏,哪怕是那些她认为会给卫庄带来困惑的言辞,在卫庄的语调里,也是波澜不惊。
卫庄说完了,然后漠然的看着赤练,“公主,还想听什么?”
赤练笑了笑,“怪不得,你能从鬼谷走出来,我要是鬼谷先生,也会把梯子放下去的。”①
即使是平淡的语调,也依旧可以牵动听者的心,那一刻,赤练想笑,疯狂的笑,不愧是纵横家出身,每一句,都严丝合缝,牢牢占据你的情感。
然而,赤练最终也没有像她想的一样,放声大笑,甚至,连一个普通的微笑都没有。
她只是干脆的松开了卫庄的手,一个人走出去,关上门,靠着雕花的门,默默地流泪。
屋外飘起了花,是夜风吹起的,连着眼泪,弥散在天地间,吹皱了一池湖水。
很美。
这一夜,盖聂睡得并不安稳。(某菲有话说:你要是敢安稳,你看谁能饶得了你。)
他几次惊醒,摸上额头的时候,上面都是汗水。
盖聂起身,投了巾帕,擦了把汗。
昨夜的梦,太怪异了。
第一个梦,是自己跪在师父的病榻前,一口一口喂着药,药喝完了,师父一把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聂儿,鬼谷派纵横天下,首要就是一个‘决’字,所谓绝情定疑,就是要能够决定出最有价值,最值得去做的事情,选择生必有死,选择胜必有败,这个世界上,胜者生,而败者亡,在世事的胜负面前,生与死,不过是必然的因果。
“捭阖者天地之道也,就算是天下苍生放在眼前,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细细咀嚼这话,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师父急剧地喘着,大口大口的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聂儿,要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要懂得取舍,你要懂得取舍……”
师父的话没说完,就头一歪,过世了。
他也一下子醒了。
师父仙去多年,他死的时候,自己没有陪伴在他身边,或许是师父还有没完成的事情,才给自己托梦。
可是,这梦又说明什么呢,盖聂不懂,他合上眼睛,不多时,又睡着了。
这一次,他梦见了端木蓉。
端木蓉醒了,她的脸上还带着纵横交错的伤口,一道一道的伤疤,甚是吓人。
端木蓉流着眼泪,问他:“我这样,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端木姑娘,在下还没有报答你呢。”
他欠了她两条命,欠的债,是要还的。
然后,他看见端木蓉呵呵地笑:“我不要你报答我,我要你爱我!”
她像疯了一样朝自己抓来——
于是,盖聂又醒了,他走进里屋,端木蓉还在睡,脸上还有伤疤。
他叹了口气,手,却始终抚不上端木蓉的脸,那绝不是因为她的脸难看,而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楚。
只是思绪越来越烦乱——
他重又坐在床上,这梦真怪,端木姑娘怎么会这样呢,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端木姑娘在自己心里是这样的人,他甩了自己一巴掌,盖聂,你真是不识好歹。
他合上眼,不多久,再次睡着了。
他做了第三个梦。
梦里,是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地方——他幼时的家。
他幼年失祜,母亲一个人将他养大。
母亲坐在河边,用沾了水的袖子擦拭着脸庞。
那曾是很美的容颜,既雍容又高贵,可惜,常年的劳作,摧毁了她的美,她现在,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妇,穿着粗布短衣,墨色的裤子,没有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只有干裂的手指,蜡黄的脸。
母亲看见他,招呼他过来:“你看你,又玩儿了一身的泥。”说着,用袖子给他擦了擦。
宽大的袖子里,是母亲的手。
那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
“娘……”
他用脆生生的声音叫着,母亲似乎很高兴,把他揽在怀里,一遍一遍,唱着同样的曲调。
“黄鸟黄鸟,无集于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毂。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莫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仿佛是心底发出的悲鸣,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母亲说:“聂儿,你要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就不用受这许多的罪。”
流着眼泪的眼眸,此刻,分外清澄,那甜甜的笑意,牢固地印在心底。
他醒了,眼里还有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悲哀凝结在心里。
他不敢再睡,就倚着木案,一直坐到天明。
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想一个问题,伏念的问题。
怎样才能让伏念的大婚,顺利的完成,他把手枕在头上,靠着门框,不自觉的,看到了朝阳。
他当年抓住胜七的时候,也是清晨,失败了的剑客,一脸的不甘。
胜七,他反复咀嚼这样一个名字,他现在在哪里呢,自从上一次交手,他就再没出现过,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
还有小庄,自己的师弟,也许就在这附近,他能感觉得到,那人带着嘲讽的笑意,恰如从前,他从怀里,掏出那块衣襟,那是里衣的。由于是用丝做的,所以柔软,包在伤口上,也不觉得疼,他轻轻吻了那块衣角,然后又把它叠好,收在怀里。
赤练出嫁,师弟必然跟在身边。
那个一身艳红的女子,不知道,穿了喜服,是什么样的。
第一次见面,赤练穿了红色的衣服,他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红色,在这个时代,是女子身份的象征。一般的女子不会穿红色,一来,是因为身份不够,二来,是因为这颜色难穿,下级的女子,穿不出她的仪态,反而显得媚俗。
他记得,那件红色的衣服上,还绣了凤凰,这是公主或者皇后的标志,然而韩王的皇后早亡,她就只能是公主。
可惜,凤凰是倒置的,代表了亡国之痛,只是她眼里流露出的淡漠,却让他感到震撼。
那样如水一样,没有丝毫的仇恨,清冷的笑意,也像是在嘲讽着那些在世间挣扎的灵魂。
这样的风姿与气度,美而不媚,反倒是比雪女和端木蓉更显得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