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业书房中伺候笔墨的一个小厮,名唤招儿的,踏着黑赶着马车出了门。
京中实行三日一朝会的制度,京中但凡三品以上的官员,丑时便得起床,于寅时之前穿过大半个京城从午门进入乾清宫中,等待皇帝召见。而今日却有不同,因着前几日天降雷灾之事,皇帝降下了罪己诏,认为自己不够勤勉,触怒了上天,所以定了一月一大朝会的制度,凡京城从五品以上官员,每月月底均需参加大朝会。
今日,便是大朝会第一次。所以,不到寅时,午门前便已热闹如市场。
只是,今日午门注定有些不平静,一个看样子不过十岁的孩子跪在午门前十步远处,这孩子穿了一身蓝色夏衫,模样长得极好,只是脸上泛着青白,怕是许久未好好歇息。这孩子也不说话,只是跪在那里,一双眼睛平淡着看着眼前官员的马车一辆一辆从他面前走过。
一众官员心中有了疑问:
告御状?这手上没拿状子,看着神色也不像苦大仇深的,何况告御状者,是要先挨上三十下的杀威棒,这小身板,怕是挨完打也没气了,如何能告御状?
其他的?谁又敢无缘无故跑到午门来跪着,虽然离着还有十丈远,但这可是朝会的必经之路,又是如此时辰,一时间,经过的人多数都朝着秦钟看来,进了乾清宫后,又有人聚在一起小声谈论。
都说人多力量大,男人爱八卦。这话放在一众京官身上并不突兀,说着说着,便有人想起了门外跪着的孩子是谁?老好人秦业的独子,那个药罐子宝贝疙瘩秦钟呗!
一时间,昨日秦家门口发生的事又被众人提起,也不知是不是每个京官家中都有个百事通,昨日在胡同里的事情,竟有不少人知之甚详,有的甚至连庄希的话都能摇头晃脑的学上几句。
殿外闹纷纷,却唯有一人站不住,便是工部员外郎、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他恰恰是从五品,第一次借着朝会觐见天颜,本就来得早,看到秦钟时也心中也思量了一番,如今听了同僚议论,才知宁国府竟做出了如此事,外面那孩子竟是上次自己赞过颇有风骨的秦钟。
他没看错人,只是此时此地,宁荣两府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却窘迫万分。此时,恰好王子腾进来,他人缘一向颇好,殿外顿时一片寒暄声,贾政心中着急,却也不好此时上前打扰。直到朝会快开始,王子腾才有空转到他这边,只给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21大朝会两派暗斗 乾清宫秦钟觐见
不多时,朝会的时辰便到了。一经宣召,殿外大臣们忙站好队伍,三品以上,按序步入养心殿,三品以下,则在殿外听旨。
二十日那日,皇帝亲眼看着雷击勤政殿的景象,受了惊吓,身子一直时好时坏,所以定了太子和端王两人辅助监国。这两人平日里政见不合,两人背后所属派系也不相同,太子的亲娘,已故的皇后娘娘是英国公陶冉的嫡长女,代表了勋贵家族,而端王爷的外家则是曾经的太傅傅勉,代表了仕宦家族。
皇帝恋旧,对于勋贵多加优抚,太子一直占据上风,而此次端王竟在监国之事上插了一脚,这着实让太子心生警惕,是否做得太过,父皇开始对他有所忌惮。两人在朝堂上分站左右两排大臣之首,太子为长为尊占据左手,端王在右手。
开始时议的不过是京中赈灾之事,户部在太子的掌握之下,端王自知己之短,一直在避让。只是议完了赈灾之事,工部尚书杜昇却提起了皇宫内勤政殿修缮之事,说是图纸已然画好,只等施工。稳坐钓鱼台的端王此时插嘴,“我记得仿佛是工部营缮郎中秦业负责此事?”
一时间,殿内大静。
勾心斗角一辈子的京官们立时在心中盘算端王的意思,那秦业如今病在了家里,他儿子秦钟正跪在午门外,难不成这是端王准备对勋贵的一次反击?听说这秦业的表妹是端王的侧妃,难不成这是端王一手策划的?
众人心中千丝万缕,面上面色各不相同,中立派如坐云端,目不斜视,摆明了跟此事无关,勋贵派则警铃大响,侧耳倾听端王的下句话,准备立时反驳,而仕宦派则面无表情,心中奔腾,将秦业一事想了又想,从秦业兢兢业业一生,到秦钟不过稚子,从宁国府的糜烂旧事,到贾蓉因贪女色被绑,口未张开,心中已万言。
那工部尚书杜昇却也是个妙人儿,当即回道,“却是,只是秦业生病在家,他那儿子秦钟却是在午门外跪着呢!”这事儿就硬生生被如此捅开了。
端王听了,却颇感兴趣,问道,“哦?他那儿子来午门做什么?难不成要替他老子上朝吗?”
杜昇却道,“回端王爷,臣倒是的确下车问了问,说是圣上勤勉,设立大朝会,他爹却因与人龌蹉突发中风偏瘫在家,不能为圣上效力,心中愧疚,嘱托他来午门前跪着,也算替他朝见圣上。”
此一时,原本在龙椅上眯着演的皇帝终是开了口,“果真如此说?”
那杜昇长得一副五大三粗的实诚样,当即说道,“一句未差。”
皇帝点头,道,“却是个有心人。”
那边端王立时说道,“既如此,父皇不如宣他进殿来朝见,让其见了龙颜,也好回去跟他父亲交代,了了那秦业的愿望。”
天底下却是没有不喜欢歌功颂德的皇帝,尤其是这皇帝上了年纪,刚刚被雷劈过,对自己正是有些怀疑的时候,秦业的这番话,可理解为忠于职守,也可理解为他对皇帝的一片忠心,皇帝怎会不高兴,当即便允了。
秦钟在午门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此时虽已入夏,但凌晨的石板却也沁凉透骨,等听了宣召,被招儿扶着站了起来,秦钟的膝盖已经没了感觉,只得匆匆活动几下,一瘸一拐地跟着进了宫。
即便后世在电视中看惯了朝会时人山人海的情形,但真的看见乾清宫前密密麻麻站在的官员们,秦钟仍是有些紧张,如果不是宁国府,他爹恐怕也是在殿外站立之人中的一员,而现在,他爹躺在床上,这辈子不知道是否能站起来。
想到这里,秦钟心中怒气支撑着他整个人振奋起来,五指握紧,低着头,跟着那宦官一步步走进大殿。到了门口,宦官止步,只是通禀道,“工部营缮郎中秦业之子秦钟觐见。”秦钟迈过殿中大门处膝盖高的门槛,立时跪在了地上,响响的磕了三个头,朗声道,“臣子秦钟叩见圣上。”
那边皇帝瞧见他人小小一个,在遥远的殿门处,根本看不见样貌,便道,“近些答话。”
秦钟应了,低着头,目无斜视,向前走到殿中处,方才停了下来,皇帝又道,“抬起头来,说说你爹交代你的话。”
秦钟当即抬头,只是不敢直视,眼睛依旧看着下方地砖处,道,“父亲因中风偏瘫在家,想着今日大朝会,却无法觐见天颜,日后却也未必能为陛下效力,心中哀伤,命臣子今日拿着由他亲笔所书的勤政殿雷劈情由并房屋、宫殿避雷之法跪于午门之外,也算了了心愿。”
听到情由书和避雷之法几个字,皇帝的眼神不经意的亮了一下,道,“避雷之法?你爹的意思是,这勤政殿和京城遭雷劈并非天降警示,而是因为建筑方法不对?”
皇帝果然心思细腻,一句便点中了要害,秦钟答道,“此是自然,打雷本就与刮风、下雨一样,乃是自然之象,只是我们想到了用雨伞遮雨,用衣服蓑衣避风的办法,却没有找到防御雷击的办法罢了,怎会是天降警示?”说罢,秦钟再次拜下,道,“以往种种,臣子未见,可臣子所见十年,京中无饿殍、无冻死之人,陛下仁政,万民皆知。”
从秦钟进殿不过些许时间,事情进展却出乎太子、端王两派预料。秦钟未有怨怼,更未有对宁国府的控诉,反而抓住皇帝因京城雷灾下罪己诏的一事,为皇帝找了个无比好的借口。
罪己诏是什么东西?是帝王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的圣旨,通俗点说,就是检讨书,一般行文上来便是“朕德不类”,虽情节有情节有轻重不同,但也代表了国家在这个皇帝的治理下,出现了偏差。下了罪己诏,虽会笼络人心,但自古以来却多是不得已而为之。想那帝王都是高高在上之人,平常人且不愿认错,何况帝王?
众人一时心中各有思量,打量秦钟的眼光也与早上有了不同,这一招的确不同,若是秦钟上殿来便哭诉,以陛下往日优抚勋贵的做法,怕是秦钟还要受到刮落,而献上这避雷之法,替陛下解了心愁,陛下高兴之下,万事皆有可能了!只是,这究竟真的是秦业的意思,还是端王设下的棋?倒是无人想到秦钟身上来。
那皇帝果然脸色大悦,道,“呈上来。”
便有一宦官将秦钟手上的折子呈了上去,皇帝打开折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笔好字,秦业练得是颜体,虽没有学得十分骨肉,也有了八分神韵,这笔字看着便已赏心悦目,秦钟自幼按着他爹的字描红,临摹的自然像,只是他双臂受伤,却是费了不少力气。
折子上尽书雷击一事的情由,并列出如何避免雷击的办法,皇帝一条条看下去,从二十日起那些抑郁于胸的闷气竟是一扫而光,有了这份折子,怕是无人可说他德行有亏,遭致上天降下惩罚。不过是如同暴雨、洪水、雪灾一般的天灾而已。
兴奋过了,皇帝便想到了秦钟的来意。杜昇一前便说了,秦业是因与人发生龌蹉事而中风偏瘫,这秦钟也算是聪明,没有直接哭诉,而是拿出了这份折子,这东西他很喜欢,自然也要给秦钟一个恩典,便道,“如若为真,却是大善!”
秦钟不吭不卑,道,“如今已近夏日,正是雷雨多下的季节,臣子愿为圣上演示。”
皇帝却不疑秦钟敢骗他,秦家还没这个胆子,心中安定,这才道,“却是可惜了,若是未有中风,朕倒是想见见这秦业,却是个人才,竟能想出如此法子。”
此话一出,站在殿内的王子腾便心道不好,皇帝这是给秦钟诉说的机会呢!果然,秦钟顿时一双眼睛便红了,哽咽道,“爹爹一片忠心,本想于今日朝会呈于圣上,只是昨日竟有宁国府管家赖升,宗人府经历庄希提亲不成,竟谎称我姐姐早已许配宁国府贾蓉,还污蔑爹爹背信弃义,爹爹一气之下才中的风。”
“圣上,我们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是仕宦之家,姐姐也是如珠如宝的被疼爱长大,臣子不明白,宁国府的贾蓉病的快要死了,为何要拿我姐姐来冲喜?就算是污人名声,强夺豪取一般也在所不惜。难不成贾家少爷的命是命,我家爹爹,我家姐姐的命便是如草芥一般嘛?”
如此话语,却是戳人心肺。那秦钟又是小小一个人,瘦弱单薄的让人可怜,一张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充满了无奈与绝望,此时倒不似刚刚那个在圣上面前应对自如的孩子,却是显露出孩子的本性。
太子这边却是听得心惊,这宁国府连着荣国府,贾家又与王家、史家、薛家相连,确实勋贵中的中坚力量。若是真是让端王的手段得了逞,自己怕又是要后退一步了。何况,刚才这孩子解了皇帝的心结,自己这监国的差事恐怕也没多久了,不经意间,抚着衣袖的右手小指便微微动了动。
那边却早有人注意,立时有人站出喝道,“大胆秦钟,你可知以民告官是何等罪名?且你无凭无据,只凭一张嘴,怎敢随意诬告?”
22释嫌疑秦钟动手 推责任贾珍埋怨
秦钟来时便知这一番争辩少不得,早就做好了准备,当即道,“大人怎知我无凭无据,大人怎知我是诬告,大人怕是在心里认定了我是错的,才会口出此言吧!”
秦钟却是一张利嘴,“那宁国府的下人和庄希昨日在我们家门口颠倒是非,看到的人不知多少,却恰恰被步兵衙门经过的人听到了,还下了大牢,今日一早,宁国府的人拿着帖子,在步兵衙门放的人,又不知多少人看去。如果大人不信,却可去步兵衙门询问,是否有此事。至于民告官,臣子的确是白身,情愿接受惩处。”
那人名为鲁芒,为户部侍郎,平日里就是个鲁莽性子,跟他那名字颇为相合,但私下却是个极为心思缜密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户部为官。
此时他被秦钟说得哑口无言,却并不退缩,反而转头拜向皇帝,道,“陛下圣明,如今雷灾已经过去八日,这秦家若是真知道这避雷之法,为何秦家不早早奉上,反而等了出了事才呈上?秦家实乃欺君之罪。”
这却是个两难之问,你有却不上交,你欺君,你没有为了告状而编造,也是你欺君。这鲁芒这一问却是锋芒毕露,暗含杀机,若是答得有丝毫偏差,便会赔上整个秦家。一时间,殿上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秦钟身上。
那个小小的人,依旧站得笔直,只见他面色如常,向着皇帝跪下,道,“臣子可以回答这位大人,只是却有些冒犯,请陛下允许。”
皇帝好戏正看在兴头上,这献的时间之巧他哪里会不知道,也想听听秦钟的回答,便道,“准。”
却不想一声准字刚刚发出,那本来还跪在地上的小人竟猛然跃起,向着站在他右手旁的鲁芒抓去,鲁芒不过是个文官,又是胖子,哪里有秦钟人小灵活,何况秦钟知道他为宁国府出头,心中不知有多恨他,手中还加了三分力,那鲁莽连躲都没时间,便听啪的一声,秦钟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右脸上。
顿时,整个朝堂寂静无声,谁都没想到,秦钟的冒犯,竟然是当朝掌掴朝廷命官。就连端王,也拿不准,这秦钟是不是疯了,他怎敢呢?倒是不少中立武将两眼冒光,这身手,这速度,再看看鲁莽肿胀的右脸,这力气,是个好坯子啊!
冷了足有两个呼吸时间,殿上的人才回过神来,太子大喝,“秦钟大胆!”那鲁莽当即便想回手,却不想秦钟呱嗒一声,又朝着皇帝跪了下来,道,“大人要的答案,臣子给过了。”
能到站在乾清宫内的,能有几个庸才,当即便有人回过味来。谁都知道被扇巴掌自然要打回去,可没人知道秦钟要扇鲁芒,自然没人会提醒他。那么,当京中未发生雷灾的时候,秦家怎会知道要去找这避雷之法。
这种话用嘴巴说出来,却是大为不妥,你不知道不是你不干活的理由,但用这个例子,却是高明多了。
这秦钟,年纪虽小,却是有胆有谋。
这是太子和端王共同得出的结论。
此时,去没有再辩下去的需要,太子虽丢了脸面,但也怕再说下去,皇帝对宁国府印象大减,而端王却觉得秦钟胆子太大,怕他做得过了,将刚刚那些好印象都磨光了。两人竟是心照不宣,抑制了手下人再出头。
皇帝高高在上,冷眼看着端王拱火,太子接招,你来我往半天戏,怎会不知道太子和端王打的什么心思?
只是这秦钟,他微微瞧了一眼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孩子,这孩子却有几分意思,聪敏且胆大,却可一用,何况还有刚刚那份帖子。
想到此,便听他道,“既然步兵衙门已经捉了人,怎能不审便放?是谁放的,查明罢用。将人再拘回来,”皇帝眼睛轻轻往下扫了扫,便道,“既已是步兵衙门接了,便由子腾来审吧!杜昇监审此案,报与朕知。你那小子,叫秦钟吧,且跟朕来,讲讲那避雷之法。”
皇帝站起,抬脚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