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陵越转过身道:“我……自己来。”
欧阳少恭笑容意味不清地松开手:“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放一段后续:
青玉坛弟子众中第一壁角王表示,那天丹芷长老房中传来打斗之声,随后一道“欧阳少恭”的大喝过后,那位陵少侠就再也没发出过什么声音……
诸位弟子表示,当真遗憾。
☆、六十二
暑气达到顶峰,还好衡山高处依然一派凉爽,陵越每每看到去山下办事的弟子浑身臭汗地回来,心里也觉得有些毛躁,就像在阳光下曝晒了一整天的滚烫棉花刮过竹篾,棉絮干燥,撕扯成一条条不规整的样子,好像永远也不能摘除干净。
欧阳少恭白天的时候基本上都闷在屋子里研究那幅图,尹千觞会拎着两只酒坛子过来,两人就聊几句,要是酒鬼不在,欧阳少恭到了下午比较困倦的时刻会拉着他下棋,这人棋风诡谲,与百里屠苏很像,总也摸不透行踪。
上次尹千觞借醉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后山弟子的事,他也悄悄去打探过,但始终没有开口问过那个人。
谋定而后动,他连动机都没弄清楚,贸然行事,只会无功而返。
欧阳少恭自然不知陵越心中所想,后来某一天两人棋下到一半时,那人突然道:“少恭,我想回天墉城一趟。”
窗外云气翻滚,蝉声聒噪响亮,欧阳少恭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水,方道:“做什么?”
“我离开天墉城已久,有些要事需回去处理,当然主要还是用玉横吸煞之事,藏经阁典籍众多,我想试一试,兴许真能找到点线索。”
棋盘上黑白二子整齐排列,黑的是纯正的黑,白的是通透的白,经纬天地,纵横神思。
欧阳少恭打量着他,陵越眼神也不躲避,身体十分地放松。
他没有在说谎,也不必找借口,倒真的很好奇,天墉城藏经阁,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当年他从内部经过,视线一扫已将成排书架上的典籍过了个遍,并无多少特别。要说珍贵罕见的,可能还在别的地方。
也好,你回去了,虽有些寂寞,办起事来却也方便。
“要多久?”
“快则五六日,慢则半月。”
“嗯,我等你。”
尹千觞是个浪荡子,所以他平日神出鬼没,多半并不在青玉坛中,这天难得上了山,却发现陵越突然走了。
“哎,我还想找他喝酒呢!”
欧阳少恭撩了他一眼:“陵越酒量不好,每次被你灌醉了都要我扶回去,你倒是好意思?”
酒鬼嘿嘿地笑:“你不也没阻拦?”
欧阳少恭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对了千觞,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此事本不该说出口,只是我有些不放心,”欧阳少恭面上带了微微歉意,道,“屠苏与晴雪、兰生,还有襄铃前往榣山寻找月灵花,祖州之地向来少有人前往,我担心他们会遇上什么麻烦……”
“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去接应他们?”
“正是。”欧阳少恭望着他话锋一转道,“主要还有一个原因,晴雪是幽都灵女,若她发生不测,天墉城恐怕跟幽都的矛盾又要闹大。”
尹千觞心中略略存疑,当时百里屠苏等人走的时候这个人可是满目轻松,也不见得有多担心,还有那个方兰生,两人总角之谊,也没上心,莫非……
酒鬼脑袋还没拐过弯,欧阳少恭又道:“我知道你兴许会觉得我是存了私心,为陵越思虑,但是你也清楚,我目标是焚寂……若百里屠苏出了事,我的计划也便没有用处了。”
他说着,面上拂过淡淡怅然,好像花折枝、柳折眉,镜花水月皆成一场空,随东风散去了无痕。
尹千觞潇洒红尘,有一个江湖客的审美态度,即便他心里生了裂隙,对欧阳少恭的整体感知却没有多大变动。
更何况他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还算他的知交好友。
而且,还有晴雪……
“成,包在我身上,保准把他们几个带回来!”尹千觞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笑出一嘴大白牙,嘴边胡子拉碴。
俊秀的眉目舒展开来:“那就有劳千觞了。”
昆仑山,天墉城。
天墉城是个比青玉坛更冷的地方,因为青玉坛内整日焚香,还要多一份烟火气。
不过半斤对八两。
陵越从一个修道的地方到了另一个修道的地方,心情多少还是会有些改变的。
譬如,熟悉的师弟拉着自己欣喜地问询,譬如,陵端原本洋溢着笑的脸见到他的一瞬就裂成了两半,再譬如,还没进议事厅就看见芙蕖飞奔过来的身影,小姑娘收拾得简单而匆忙,但是头上依然簪上了过节才会戴的珠钗。
也许过段时间真该好好向那人讨教一下应付年轻女孩子的方法。
“大师兄,你回来啦!”大眼睛闪闪亮亮的,倒映出他有些尴尬的影子。
“我前两天还跟陵端打赌说你很快就回来了呢,这下他可不会笑我了!”芙蕖拉着他的袖口摇晃道,“大师兄,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陵越只好实话实说:“要走的,屠苏的事还没有解决。”
他说罢不再去看那双珠子似的眼睛里失望委屈的神情,安慰了几句匆匆朝藏经阁走去。
掌教真人近日越来越懒于琐事,天墉城的日常事务都是他先前带的几位师弟在协助打理,他临下山前特意叮嘱过一番,如今看来,门内还算得上是井井有条,并无出过大事。
只是多少会有要请教的地方,虚心求教的师弟每天将他留在弟子房内,直到第三日方处理了一些棘手公案,急急赶到藏经阁。
涵素放了话由他自便,红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抬手替他掩上门。
经文卷帙整齐叠放高高摞起,几支红烛码在一旁,这是做好了驻扎在此地的准备。
陵越,你到底对哪个,更上心?
与此同时,青玉坛丹芷长老在白天送别了扛着重剑背着包袱的好友后,于深夜时绕过了青玉坛所有人的视线,一路轻松地下了山。
元勿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行事说话也有了一派之主的样子,过不了多久,欧阳少恭四个字对他来说,分量也不会有而今那么重了。
就算是仰慕非常,就算是忠心耿耿,建立在利益许诺基础上的合作与教导,还有利益得握在手之后的环境影响,都将使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过是个比雷严更可爱更听话的合作伙伴罢了。
黑魆魆的天上没有月光,只有浩瀚星河一道贯穿,璀璨逼人。
对于欧阳少恭来说,从祝融峰巅下到山脚的村庄,只消得片刻的功夫。
隆起的坟包在星光照耀下像一只只泥土色的馒头,坟前的墓碑还很新,夏天雨季到来,十几日的雨水冲刷让它们看就来就如同昨日刚刚立起来的一样。
薄木棺材不知是否被流淌不停的雨水泡烂,但那也无关紧要,欧阳少恭挑了块高大的岩石站定,抬手化出一个透明的结界,从这里看外面一览无余,但外人看里面,就全然不是一样的景色了。
欧阳少恭布置的结界很大也很坚固,因为他需要足够的空间来完成自己要做的事,这件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只是不希望中途再出什么纰漏。
上古的玉器光华落满,结界上方出现巨大盘旋着的符印,下方,每一个坟包中有什么闪着光的东西悠悠荡荡地冒了出来,半空中好似以玉横为牵引力,将那些似有实质又似飘忽的灵体悉数朝那一个点拉扯,将一枚小小的神器填得愈发地明亮,到最后几乎把天上星辰的光盖了过去。
血涂之阵。
多年前乌蒙灵谷那一场浩劫里,这个阵法扮演着很微妙而又至关重要的角色。
人死之后不出多日便会散魂,而梦魂枝能固住体内魂魄,所以说是死了却没有完全死去,也是因为魂魄犹在,而清醒意识尽失,延缓了死亡时间而已。
尽管是个无心酿成的意外,却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欧阳少恭在看到小阳村人症状的那一瞬就有了谋略,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难道他仓皇一世,当真能迎来转机?
可惜时间已经不多了。
“长老不在?”
“长老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办点事,过几日便回来,叫坛主不用担心。”
继任有了一段时间的年轻坛主摆了下手:“没事,那——后山的那批弟子,就按照原先打算的处置吧?”
“这……”心腹弟子脸上神色诧异,“不用问长老的意思?”
元勿迟疑了一下,端起了肃然神态道:“长老原意也是这批药赠予青玉坛,所以我直接试药也不打紧,等长老回来,知会他一声就可以了。”
“是。”
繁复的服装束在身上,开始的时候有些拘束,穿了一段时间,便也习惯如常。
年轻的坛主望着空空如也的卧房,书案上收拾得很整洁,狼毫笔洗干净了晾在白玉笔架上,一沓纯色的宣纸白如新雪。
从他跟随在那个人身边起,那人的一言一行便浸润始终,他的习惯他几乎了如指掌,可仅仅,只是生活习惯而已。
正如这干净得不像有生活痕迹的房间,他做事不会拖泥带水,狡兔三窟,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踩住自己的尾巴。
若说他能从一介普通的新入门的弟子迅速爬到这样的位置,除了自己小心谨慎步步谋划,有很多峰回路转之机,都是欧阳少恭平常教育时有意无意提点时慢慢积累的才能。
那这个人本身心机有多深沉,便是他所不敢设想的了。
矛盾得很。
元勿叹了口气,回身离去,青玉坛这处院子,往后恐怕难再有他人住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三
宽敞的室内熏着静息安神的香,白色的拂尘挂在墙上,长长柄色至纯,通透无暇。
陵越盘腿坐在榻上,对面的人服饰庄重,眉目间带着长辈的严慈。
他睫羽微垂了道:“打扰掌教真人修行,是弟子不孝。”
涵素一双眼望着他道:“无妨。执剑长老尚未出关,你的事,自然由我代劳。”
陵越回来的还不是时候。他在后山待了半日,硬着头皮去找据说已收束心神潜行修炼的掌教真人,白发的真人听他道明意图并未生气,反而算得上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估计还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他心里这样想着,又听那人问道:“红玉说你在藏经阁查了数日卷册,可有什么发现?”
陵越摇摇头:“并没有。”
玉横乃上古神器,按理说这种东西如果在人间有被使用过,那先前应当有相当可观的记录,但是奇怪的是,关于魂灵吸摄的法术门类云云,说法众多,却没有提到过“玉横”这两个字。他也曾试图找一找与欧阳少恭手中那张相似的龙渊残卷,但是遍历藏经阁,一字也不错漏,挑尽古来卷轴,竟无一个与之相同。
真不知道他自己是从哪弄来的。
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幽都婆婆说过的话来,玉横为天下极致肮脏之物,那么用到它的术法莫非就是邪法,能引来天大的灾祸?
这种想法令天墉城大弟子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那穿着道服的掌教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他,神色不知深浅。
陵越自觉失态,连忙道歉,恭敬道:“掌教真人,您开始吧。”
推命之术,窥天之术。
陵越明白自己又欠了一笔债。
血红色的罗盘慢慢升起,古老的符号刻在上面,白发真人两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出复杂的印,整个室内的气流仿佛都起了变化,一霎时风起云涌,模糊看到短暂片段,浮光掠影,渺渺然有恍惚意。他蹙紧了眉头,努力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然而目力所至破碎不堪,无法拼凑成型,反而周身似缠绕有浩浩九天之风,瞬息冥然间感知到些许太古遗韵。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来自洪荒初年的历史震慑神魂,使人心生畏然。
强施的法术戛然而止,涵素一手捂住胸口,嘴角渗出一缕血迹,陵越见状大惊失色,立马上前扶住他胳膊道:“掌教真人,您没事吧?”
向来端凝沉稳的人身体微微颤抖,竭力调整功法使自己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涵素的面色比他还要难看,目光沉沉,指骨节攥紧泛起青白色。
陵越迟疑着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你还看不出来吗?”白发真人的嗓音疲惫又有些冷然,“寻常人推命,虽耗费些心神却也能推出个大概,可是欧阳少恭的命数,我却不能推。”
“不能推?!”
涵素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没错,不是推不出,而是不能推,也就是说以他的修为,强行推测欧阳少恭的命数将会引来折逆之灾,不光无功而返,且会令自己身受反噬之力。
四年多时间匆匆而过,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新弟子招收,却不想引发了一系列无法预料的事。那一年行走四方的青年和隐匿了身份的幽都少女满目纯然地站在天墉城正门之前,看在各位长老和弟子眼里,除了气质出众些与旁人并无不同,可是……
幽都因焚寂一事与天墉城结怨,至今仍想着将焚寂与百里屠苏带走,而欧阳少恭……难道只是区区一个青玉坛丹芷长老那般简单?这般诡异莫测的命数,着实不得不令人提高警惕。
“陵越,”涵素紧盯着面前掌门弟子的眼睛道,“记得不可感情用事。”
陵越心里明白他没有挑明了讲,可字字犹如针砭,刺中要穴,带来清明痛感。
“弟子遵命。”
你我注定纠缠,连理枝纵横交错,染上妖娆血色,艳是极艳,怖是极怖,最贪欢不过焚心一场,甘苦自知。
幽黑如漆的山洞中,穿着华丽贵重长老服的青年端庄肃立,像徘徊在地下千年的灵。
乌羽般的睫毛动了一下,欧阳少恭抬头看看高大的祭台,方意识到他刚刚神思飘忽,竟然在想那个人此时在做什么,不由也被自己勾起了几分好奇。
琴川欧阳大夫专治天下疑难杂症,唯独治不了自己的相思病——若嘴皮子灵巧的外人说道来,该是这个样子吧?
陵越,没有你在身边,日子果然有些无趣。
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好像蓬莱海边的潮汐满上心头起伏不定,正如海水中倒映着的白月光,随着水流的翻涌浮浮沉沉,带起一连串微末不安的心绪。
繁复的袍衣虽行动不便,却也有比窄袖劲装更方便的好处,比如说,能代替挎包的宽大袖子。
他从袖中摸出装满了一村人精血魂魄的玉横,上古的法器在催动下显示出魂魄的光亮来,通透玉质中居然掺了隐约的红,那股红像一缕气一样在玉横中流转,不知又是什么奇怪的咒术。
秦陵祭台还是上次来时的样子,因为玄衣少年的帮忙,祭台前的空地上还保留着那个巨大的黑色的坑,祭祀用的摆件撒了一地,自然是无人回来收拾。
欧阳少恭直接奔着目标去,轻捷的一个跃起,他整个人已稳稳地支立在了那高大的十字架的顶端,俯瞰下去,上古神兽栩栩如生,仿佛闭上眼还能听到各种震慑寰宇的嘶吼长鸣。
如果让它们都活了会怎么样呢?
他的手心里渗出些许汗意,紧迫的时间逼得他不能再考虑更多,记忆并未完整地指引他到底该如何成功地启动这个阵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便倒行逆施,逆天而为,将这定好的秩序打乱,使白发落,黑发生,血肉重塑,枯骨回魂,打破命盘上烙印的诅咒,洗刷这血红色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