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绿色牢笼猛然一震,这棵巨大的植物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软趴趴地贴到了地上,中央的两个人借着向下的力摇晃着落了地。
“机缘凑巧。”欧阳少恭拈起纸包,端详着那个缺口道,“若不是我衣衫损坏,且它恰好被蹭破,不然可能还要更麻烦些。”
陵越现在已经不会去在意欧阳少恭到底还在身上的别的什么地方藏东西的问题,自从见识过他那只无所不能的挎包,以及不久前此人以迅雷之势从腰封里摸出两枚药丸塞进嘴里的手段,他就再也不会质疑欧阳少恭在危险关头后来居上、出奇制胜的能力。
他抬头一看,半空中四个硕大的植株包裹,看起来像四只绿色的茧。
这种绑缚未必不能挣脱掉,只是有了那种要命的毒素,就很难说了。
而陵越之所以不必担心百里屠苏等人会有危险,是因为他从一开始欧阳少恭的口气中就听出来那人心里已有了应对。
百里屠苏甫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黑洞洞的平顶,方想起来现在还在那艘莫名出现的大船的底层。他偏了偏头,少女的睡颜精致美好,呼吸绵长。
再旁边,是还没有醒来的方兰生等人。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无恙。
暗色的光线洒在泥土地上,光线中央的两个人正低声讨论着什么,只言片语破碎不成章,只能看到他们蹲在地上的背影。
欧阳少恭,还有他的师兄。
陵越行动坐卧皆恪守弟子风范,谨言慎行,很少与他人有多少亲密的接触,全天墉城上下若要说严于律己、以身作则,其掌门师兄估计是唯一一个无可挑剔之人。
可是他现在,已经跌入了红尘。
少年清冷的脸上带了一点迷茫,陵越,究竟是为何对欧阳少恭执着至此?
欧阳少恭那样的一个谦谦君子,虽受人亲近喜爱,但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让他的师兄上心。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砰!”的一声震响,百里屠苏警觉抬头,只见原先那两人站的地方多了一个大坑,肇事者正妥当地待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见到坑洞已成,三步两步凑上前去查看。
“呵……”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叹。
百里屠苏握起手中的焚寂走过去,两人听到他的脚步回头,陵越手里拿着的正是欧阳少恭的那枚火折子,火光在他脸上明灭,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线条。
“屠苏,过来看。”
百里屠苏借着光朝下看去,几具骸骨赫然躺在泥土中,黑洞洞的眼窝直直冲着上方,两排牙齿似乎已经掉下不少,而在这些尸骨上面,长着一丛丛暗绿色的块状物,正是那突然袭击的绿萝的根结,较短的茎叶交错缠绕在尸骸上,此时暴露在空气中,像是有感应般地瑟缩着慢慢伏下去。
这个坑洞周围有一圈淡黄色的粉末,百里屠苏不用想也知道是欧阳少恭的杰作。
他轻咦一声:“怎么又是这个?”
“又?”
百里屠苏皱了下眉:“之前在秦陵修罗场的时候,也是这种随意埋葬的尸骨,看这几具人骨层错堆叠,恐怕底下还有不少。”
“是啊……为什么埋葬得如此草率呢?”欧阳少恭单手抚上下巴,唇角抿出一点细致的弧度。
面貌无害的青年凝眉思索了一阵子,忽地伸手从挎包里翻出一只绣着云纹的暗紫色包裹,百里屠苏看着那包裹觉得分外眼熟,想了想先前欧阳少恭参加天墉城试炼被姑获鸟抓至巢穴中时,就是用的这东西打了后援,不过,还是有些奇怪,他好像对这只包裹有着更久远的熟悉感。
难道更早的时候,见过相同式样的包裹吗?
欧阳少恭特意单独存放的东西是防身退敌用的雷火弹,威力虽不至于惊天动地,但一枚雷火弹里的炸药足以让一头野兽望而却步。
五根修长手指撑开,整齐地夹着四颗铁壳的弹药,百里屠苏一愣,只见那几枚雷火弹嗖嗖疾扬出手,次第撞在十几丈开外的范围内,“砰砰砰”爆炸声连带起飞溅的腐土,百里屠苏只觉眼前一花,又四枚雷火弹出手,遍地是乍现的大洞,整片船底成了一只朝天的蜂窝。
陵越面不改色地听得爆炸声平息,提步朝着欧阳少恭炸开的方向走去。
这一连串粗暴的炸响惊动了尚在昏睡中的众人,尹千觞迷糊着睁开眼,蓦地打了个激灵:“少恭!”
“啊!”惊叫声响起,方兰生哇呀呀地指着不远处的坑洞喊,“怎么有个大棺材!”
百里屠苏跟在陵越身后的脚步一顿——棺材?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九
从船底的入口朝内部递推,死气沉沉的土壤下埋着大片大片的尸骸,最初的那些看起来是草草掩埋在地下,周边并无多余的东西,但是到了靠里的地方,死尸的身边开始有了陶土瓦罐等随葬品,到更里面的地方,还多了一口薄薄的棺材。
“我猜,按照这样的布局排场,再远一点我们就能炸出金丝楠木的棺材板了。”红玉莲步逶迤,轻轻巧巧地从一具死尸边上绕过去,站在那只大洞前,一双宝石样的眼珠子牢牢地钉在了死人的喉骨上。
“骨头断了,应该是缚颈而死。”陵越蹲在她旁边,肯定道。
“古来帝王丧,总有一些人陪葬。”欧阳少恭伸手比了比,道,“骨盆宽大,髋臼较小,这一路看来,埋葬在这个地方的大多女子,想必是当年皇城中的宫人。”
阿房宫,覆压三百里,妃嫔媵嫱,朝歌夜弦,妆镜荧荧如明星,美貌女子鬓发如绿云斜堆,渭水河尽是宫城里流出来的脂粉香,椒兰焚出千载夺目芳华。
尘封时光中拥有过如画容颜,现而今血肉尽消,后人只能从那森然骨骼间窥出曾经的美人风流。
“难道是按宫中嫔妃的等级划分的?”尹千觞摸着下巴道,“这外面的,应该是没什么地位的小宫女,嘿,那到了里头,还能瞧见秦始皇的老婆不成?”
“皇后啊!”方兰生眼睛一亮,“帝后通常葬在一处,难道在里面有秦始皇的棺材?”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
“怎、怎么了……”方兰生缩了缩,“你们都奇怪地看着我干嘛……”
一声轻笑,欧阳少恭微微摇头道:“没想到小兰真有一针见血之能,始皇的棺椁在此处,倒是常人所不敢想的。”
“如果始皇的棺椁真在此处,那么就显得很可疑了。”陵越站起身道。
“没错。”
众人的表情不由变得肃穆起来,前方的道路一片晦暗,但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可能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陵越。”
“嗯?”
“雷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天青色的人身形一顿,陵越感觉到他按在肩上的手,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秦陵险阻丛生,龙蛇潜藏,很明显雷严在实行重塑玉横的计划之前在这里下了不少准备功夫,毕竟都是惜命的人,还没能得到强大的力量就被始皇留下了那实在不划算。
且不说他为了引欧阳少恭到炼丹室来几乎摸清了皇陵的结构,单单先前墓道上潦草死去的青玉坛弟子的尸首,就多得足以启动这里面大部分的机关。
可见这炼丹炉之下的空间,不是雷严没有搜查过,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
因此现在的众人,也不会知道这如此隐秘的更下一层的墓室里,还会发生怎样的危险。
“没事,我只是有些担心。”欧阳少恭握了握他的手又放开,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有点寂然。
他在紧张。
这种单独对自己流露出来的脆弱感,不是玩笑,也不是逗引,欧阳少恭自进来始皇陵之后就鲜少表现过害怕无措的情绪,而这个地方,让他第一次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安。
“你……”他抿了下唇,“你放心。”
欧阳少恭偏过头来,目光恬淡,笑容温存:“我知道。”
可是这样的地方,对太子长琴的一半仙灵来说并不算什么,他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
“哈,有楼梯!”方兰生惊喜道。
“终于不用在这船底转悠了。”风晴雪松了一口气。
海沉木的楼梯历经了长久岁月依然坚固不朽,冷硬得像是铁水浇筑而成,踩在上头竟能令人心底生出踏实感。
楼梯扶手上雕绘着精细的花朵图样,百鸟穿梭其中,眼珠子上镶嵌着黑曜石,一只只栩栩如生。
“真漂亮。”红玉手上化出一团青幽幽的光晕,试探了下道,“没有魂灵气息,这些海沉木的雕花若是放到市面上,真得要价值连城。”
尹千觞哈哈一笑:“我本来还想着从始皇墓中摸几件宝贝回去换酒钱,不过这楼梯太大了,不好搬哪,不好搬!”
风晴雪忍俊不禁:“大哥,你要喝酒,找少恭便是了,少恭有钱嘛!”
尹千觞听出来她是在打趣,眼珠一转接口道:“我哪敢找少恭要,少恭以后还要跟媳妇儿过日子呢,是不是少恭?”
“对对,等少恭复活了巽芳姐,我们还在琴川做邻居!”方兰生喜上眉梢,直愣愣道。
欧阳少恭淡笑着抬眸撩了尹千觞一眼,没有说话。
还真是不客气啊,老友,你明明早就看出来了。
媳妇?陵越是媳妇?也不问问宵河剑同不同意。
不过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呢。
欧阳少恭幸灾乐祸地瞄了瞄旁边,不出所料看到那人僵成百里屠苏的脸。
楼上没有异常,倒是满满一舱的古董器皿。
玩笑归玩笑,酒鬼不可能真的从这里顺几样宝贝回去,众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珍贵而古老的器物静静地躺在地上、屉笼中,不会开口说话,因此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它们身上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世间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有其来处,都有一段长长的故事可叙述,但如果没有一张能吐露音节的嘴巴,那背后的传奇,只能任凭后人的猜测,再演绎出传世的文章。
陵越注视着欧阳少恭朦胧温润的侧脸,那么你,愿意开口告诉我什么呢?
你说连我也不能安静地听你说话,那么如果,我愿意听,你又真的会毫无保留地将心底的所有晦暗和痛苦讲出来吗?
你很清楚不可能,你太聪明,所以有些不好的事情,宁可不说。
正如你和我。
他心中泛出浅淡的苦涩,摇摇头将这种情绪压下去,认真打量起四周的情况。
典型的货船结构,船舱布局很清晰,每一层间都有海沉木的楼梯相连,除却刚才的那些古董器皿外,上几层还有数不清的海外奇珍。
这是一艘真的,出过海的船。
“史料记载,秦皇筑宝船派遣徐福前往海外寻找仙山以求长生之法,而徐福一去之后再无音讯,”欧阳少恭一手抚上色彩斑斓的海珊瑚道,“看来这再无音讯,原是错笔。”
烛龙之鳞幻术中再现的场景,才是当年那一连串事情的本真结局。
始皇千年执念不消,所以那一幕幕绝望的场景才会在这个巨大的墓室内鲜活地重现出来。
“始皇当年要找的那座仙山,是否就是蓬莱?”百里屠苏问道。
“是,”欧阳少恭点头,“蓬莱人寿命长久,比中原人毕生的岁月要长得多,但,也不能达到寿与天齐,所以就算始皇找到了蓬莱,也未必就能长生不老。”
“蓬莱已毁于天灾,如今即便有人去找,也再找不到了。”
“运气好的话,能找到废墟。”欧阳少恭微笑着看少年冷湛的眸子道,“只是要进去,并不容易。”
百里屠苏一愣:“你知道?”
“我从中原治病回去时,在那片废墟里待了一段时间,不过蓬莱既遭天灾,那里地脉变换地气流转,现而今在哪里,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
欧阳少恭转身踏上楼梯,只留下一个略显单薄的素白背影。
陵越一层层朝上走来,心中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一艘巨船内的宝物不仅比之先前所见要罕见难得得多,而且数量也异常庞大。
就好像,秦始皇把所有家私都藏在了这里。
方兰生看得咋舌:“我的妈呀,这么多宝贝吃穿几世都不愁了!”
红玉听得直笑:“原来猴儿也有艳羡他人财物的时候?”
“这两样哪能一概而论?”方兰生严肃起一张脸道,“秦始皇是皇帝,我家是商铺,我方家在琴川算个大户,秦始皇在天下算大户,这本儿不一样,能比嘛!”
“哟,你还挺知足?”
“那是,少爷我向来拎得清!”方兰生蹦跳着往前走,但见这一层船舱内部宽敞,倒与下面的几层不一样,然而装饰极尽华丽,人鱼膏的灯台镶嵌在两边,将整个空间照得敞亮。
“苏苏,为什么这一层是有灯的?”风晴雪将火折子收好,疑惑道。
“有光,说明需要光。”欧阳少恭不待百里屠苏作答,话已出口,百里屠苏会意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身天蓝绸缎衣的方大少爷正腿脚麻利地兴冲冲朝着不远处一张巨大的织锦帷幕走去,那帷幕过了千载依然色泽艳丽,纹饰精美,不过被他冒失地手一碰,瞬间零落成灰。
这里的许多东西,诸如绸缎、卷籍,都只能成为静止的历史,一旦受到来自后世时光的触碰,必将灰飞烟灭。
只能看,不能动。
然而此时众人关心的不是这个,随着那帷幕落下,一只等身的铜镜赫然伫立在道路中央,它后面是扇贝状的珍珠珊瑚屏风,整个将其支撑起来,而这座铜镜本身,围着一圈烛龙浮雕,头尾相连,尖利的爪子上还托着火球一样的饰物。
方兰生愣愣地望着那张牙舞爪的神兽浮雕,忽然想起之前在琴川偷欧阳少恭的烛龙之鳞为百里屠苏吸煞,偶然间从中看到过奇怪的东西……那块鳞片状的宝贝,似乎与眼前这烛龙身上是一样的……
他正要说什么,铜镜中自己的身影一晃,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人与景就完全变了样。
义薄云天的少年,锋利的剑,深重的仇恨,死去的爱人……这是,晋磊?!
方兰生目瞪口呆地看着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了自己前世的一幕幕,生动如元宵节上走马灯,其中人物一颦一笑皆细致可见,不似虚幻。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这……”
不远处有人眉峰一挑,不经意间住了脚,声线清朗而平静,但足够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往生镜,照见前世之事,结今生之因果。”
陵越愣了愣:“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神物往生镜?”
欧阳少恭转头看他:“天墉城藏经阁于此物也有记载?”
陵越点头:“看过,上古流传的典籍散佚人间的,有许多被师尊和长老们收集了回来,就放在藏经阁。”
“原来如此,”欧阳少恭笑,“难怪你要回去找玉横吸煞的记载。”
他们正说着,那铜镜中慢慢映出了一位红衣女子玲珑曼妙的身影。
是红玉。
美艳剑侍神情奇异,静静地看着镜子中逐渐清晰的画面:远古的部落,结群而居的部族,覆灭的痛苦,复仇的女子,炉子内熊熊的火……
红玉脸色变了变,一个点地后退几步,镜中景象瞬间消失不见。
欧阳少恭若有所思地回想着方才那惊鸿一瞥,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且那女剑侍挡在镜子前看不清全貌,但是露出来的那一部分却令他有些心惊。
按理说,那么多年过去,一个人的前世应当同晋磊所在的那一世一样,充满凡俗的热闹,但是为什么红玉的前世,居然是上古部族的样子呢?
她这一世,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到底,活了多少年?
欧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