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正思考着他这话的含义,又听得他慢悠悠补充道:“师兄如果想要在始皇陵带几件宝物回天墉城补贴家用也不是不妥……”
陵越呆了一瞬,这是什么跟什么?
欧阳少恭拉着他走到门那头,看到石门如期关上,才低头一指他的腰:“天墉城居家用度过于苛刻,我方才抱着师兄行走时,颇觉清瘦,心下难安。”
抱……着……走……
陵越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满脑子全是紫胤真人严厉端肃着一张脸训斥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其实陵越忘了,天墉城弟子修习剑术,受伤不能行走是常事,他这个大师兄又极有兄长风度,抱着师弟去疗伤总觉是理所当然坦坦荡荡,也从未往偏了的方向想。
欧阳少恭时而近乎妖,也不是没有道理。
浅浅的流水声响起,陵越一皱眉:“少恭,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嗯?”
“这条通道底下有暗渠,如果皇陵是仿照地上宫城建造,那么通常暗渠是朝着宫城外流的,现在我们走的方向和水的流向一样,那岂不是要偏离中央棺室了?”
欧阳少恭抬手照了照四周,巨大的石块紧密堆砌,通道很宽敞,装饰并不华丽,比起之前经过的几间墓室来,显得更加地简单朴素。他曲起指节敲在石砖上,声音笃实厚重,可见这一带并没有什么机关暗室,周围都是实封的。
陵越继续道:“我们是从东边进来的,按照现在的走向,应该是在往西南方向去,你说雷严特地给你安排了这条路,他是想要你去哪里?”
欧阳少恭转身,目光盈然:“中央棺室是总机关所在,雷严既然让我绕过了那里,说明他要做的事情与之无关。他让我带上齐全的玉横碎片,应当是为了玉横重塑的事。”
陵越点头:“这个我也想过。如果玉横真能重塑成功,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少恭笑:“师兄不妨想想,如果玉横重塑成功,雷严会怎么做。”
陵越猛然滞住,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欧阳少恭不是在暗示,而是一语道破现实,他问得急,竟没有思虑到这一层上。
欧阳少恭继续若无其事地笑:“你怎么这个表情,反正你会保护我,我何必担心。”他说罢踱着步子向前,仿佛花落闲庭院,且做看花人。
陵越看着那道白衣翩然的身影远去在漆黑通道里,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古怪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还真是,有点魔障了。
陵越很早就注意到,好像从幻境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忍受看到这个人独自待在黑暗的环境中,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突兀地消失在你面前,被吞噬、被带到你无法触及的地方,但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从黑暗之中出现,当他靠近之时,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陵越自己琢磨过这个问题,红玉说幻境所见即是心魔,那么他对欧阳少恭的心魔也许就跟这似乎充满了魑魅魍魉的黑夜有关。那种窒息般的黑色,就像是他心中对地狱的描绘,而欧阳少恭与其又像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人的身上有种难以察觉的、近乎疯狂的气息。陵越知道他背负着深刻的秘密,但是他最怕的还是欧阳少恭的秘密拥有能毁灭一切的力量,将所有人带向绝望的尽头。
地狱里喷薄而出的恶之花,他枯寂骨骼在荒原上绽放。
想都不能去想。
陵越在凝视着欧阳少恭的背影的一瞬间有了模糊的感知——这个人,他需要一种独特的救赎。
陵越不惜以身殉道,那么以他手中执剑之心意,断不会放任不管。
缘分耶?冤孽耶?
始皇陵地宫规模庞大,机关遍布,即便以欧阳少恭千年人世沉浮之经历也未必能将其中布局说得清,所以他对雷严何以能安然进入其中的疑问在眼前这个地方终于得到了解答。
一个人的生命如果能估价,到底能值几何呢?王侯将相,抑或是黔首愚民,出身有差,贵贱有分,但时运多变,风水轮转,从云端跌入泥潭,反之一飞冲天也未说得清。都是血肉做的躯体,浑身上下破绽百出,无论伤到哪里都会致命,没有铜头铁臂,也没有金肝银胆,阎王面前不谈先死后死——可是偏偏,还会有一些差别。
比如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死,那个人就可能不得不死。
欧阳少恭为什么会喜欢狼,就是因为他看厌了人心杀伐,反而觉得两狼争斗以命搏命,不仅粗暴简洁,更有一种其心不改、其死不悔的悲凉慷慨之意。
陵越逐一扫视着面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渐渐心惊。
雷严为了探路,派了不少坛中的弟子打头阵,这些弟子大多年纪轻轻,面容稚嫩,可见刚刚入坛没有多久,或是在青玉坛没有多大的作用,所以平白来到这里送了死。利剑当胸穿过,淬了毒的箭头周围伤口溃烂流出脓水,更加惨烈的,身体残破不堪,头颅已看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黑红的血迹涂在地上,慢慢干涸,成为后人看不懂的诡异图案。
帝王墓葬最可怕、最值得敬畏之处在于,它是由尸骨和鲜血滋养而成的巨大寝具。
欧阳少恭侧脸稍显冷漠,缓缓开口道:“你觉得如何?”
陵越被他这么没头脑地一问,不知该从何答起。他也曾见识过鲜血淋漓人情冷暖,但这种大规模的门派自戕却闻所未闻。倘若天墉城有那么惨绝一天,他便是第一个自刎告罪之人。
欧阳少恭修长食指一一点向脚边的尸体:“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雷严年前从山下招进坛中的孤儿,无家无室,因此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陵越倒吸一口气,寒声道:“谁说不会在意,这些弟子,难道都是自己愿意去死的吗!”
“是啊,红尘之人,多少都会对死生有一些执念的,”欧阳少恭脸上慢慢浮出奇特的笑意,他语气轻缓,低声道,“在我看来,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者,乃是世上数一数二幸运之人,因为……那个人一定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
陵越心中猛然一痛,像是被人拿着一把极小极锋利的匕首扎进去,又狠狠地绞了一下,他盯着对方的脸,好像要将那张笑容完美的脸看穿,然而欧阳少恭只是浅浅地笑着看他,温润唇角微微抿起,眸光浮动,意味深沉持长。
非常不好的预感,像是某种一语成谶的暗示。
“你别说了……”他哑声开口,“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发恭越小段子:论攻受的问题(依然很短不用猜结局)
一日,老板面色苦恼地来找小舅子。
老板:屠苏,我成天炼药看书,不舞枪弄棒,反而是越越执剑打榜威名远扬,你说他对被我压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意见?还有别人会不会也产生什么不好的误会……
屠苏:少恭你想多了。
老板:嗯?
屠苏:你每天都攻得不要不要的,能产生什么误会。
老板:……
☆、三十七
流水暗涌声没有停歇,响在这曲折的墓道里显得分外幽静,却也减少了几分没有生气的死寂。
欧阳少恭走两步就忍不住去瞥陵越的脸,这人自从说完那句话之后就一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双眉之间蹙起深刻折痕,好几次他都差点要伸出手去将其抚平。
你现在都这么不开心了,那以后怎么办?
俊秀的面容上产生了一瞬可以称得上是破碎的表情,然而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越到远处景物越是不同,墓道两边开始出现一些高高大大的架子,上头放着戈矛等物,气氛忽地变得凝重起来。
陵越是习武之人,所以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浓重的杀伐之气。
欧阳少恭若有所思:“怪不得这段路上会有那么多死人,原来是到了修罗场。”
“修罗场?”陵越走到他身边道,“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皇陵另一边靠外的地方,莫非这里是始皇练兵之地?”
“……不能完全这么说,”欧阳少恭将他朝着己方又拽了拽,退了几步方才停下,低声提醒,“小心身后的那个虎头阀,这里面的机关未必只能用一次,雷严一定是清理过尸体,但之前的路上仍有死尸,可见有些暗器能用很多次。”
他们先前走路都是走在路中央,陵越一直跟在他身后,顺着他的步子走,有本能性地避开墙壁,现在听他这样讲,方知还有这么一层考量。
常年经营算计之道,因此于机关之中更比他人多一个心窍。
欧阳少恭目光滑过面前的冷兵器陈设,道:“多年前我游历渭水之滨,遇到过一个术士,那术士是个奇人,自言下过始皇陵墓,我所知道的大部分皇陵陈设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不过这个术士后来不巧岔入了秦陵地宫的水银河道,差点殒命此处,侥幸逃生后卜了一卦,发觉命格与始皇陵犯冲,遗憾之下再不踏入皇陵半步。他曾提过关于始皇陵的一些秘闻。”
“哦?”陵越纳罕道,“什么秘闻?”
“秦陵修罗场,”欧阳少恭眼角微垂,语气变得慎重,“修建于骊山山麓,后来这里才建了皇陵。相传始皇为求长生,祷祝天地,年年进行秘密的祭祀,而祭祀的内容,却是残酷无比。”
不高不低的清润嗓音在墓穴中回荡,揭开过去秘而不宣的血腥一页。
修罗场,填命坑,进去了便是绝境,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来。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始皇一方面派遣使者到四海八荒寻求长生不死的仙方,另一方面又唯恐手下人办事不力,因此希望能从神明那里获得强大的永生力量,秦陵修罗场,便是为了选出给神明的祭品而准备的一场饕餮盛宴。
秦皇苛政,秦国的地牢里死囚无数,有大奸大恶之人,也有清白无辜之人,但不管是有罪还是无罪,被选入秦陵修罗场,最后终将沾染满手他人鲜血。早死晚死,作为强者被选作祭祀神明的礼物听起来更加光荣,在鼓吹者的煽动之下,在人们对最后一根稻草的渴望中,成千上百的死囚被圈禁在同一个大而深的土坑中,坑洞距离地面有三丈之遥,只要进去了就休想爬出。曾有过囚犯因不愿加入惨烈的死斗,坚持不懈地爬到了坑顶,然而刚刚探出一头,便被沉重而带刺的铁锤当头砸下,脑浆迸溅,一命呜呼。
要么死,要么活,在秦陵修罗场中,活的意思就代表着另一种献祭式的死亡。最后浑身浴血站立不倒的人会被接上地面,沐浴熏香,在祭神仪式上被焚烧成灰。按照当时人的理解,火为至阳至烈之物,若人死后不是装入棺椁埋入地下而是肉身被焚毁,那么他的魂魄将无法入轮回,而作为祭品的这个人的魂魄则会以这种方式被献祭给神明,供其享用。
欧阳少恭言及此处忽地一声冷笑:“师兄可知,我们每个人活着,无不是踏着尸山血海上来的,既然已经这样,倒不如好好珍惜当下。莫辜负了那些为此丢掉性命的!”
陵越听在耳里只觉句句真切又句句嘲讽,他强行按捺着心底的不安道:“这种方法我听着倒与南疆养蛊人的手法相似。”
“不错,”欧阳少恭接口道,“始皇为求长生,寻遍天下之法,即便是到了墓中,也不忘可能有所转机,可怜他穷尽一生,也不过是一具枯骨罢了。”
“少恭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欧阳少恭眼神一闪,“我要做的事,我不会轻易放弃。”
陵越觉得他语气有些奇怪,但是欧阳少恭已向着一道高高的阶梯上走去,只好跟上去走在他身边,走到上方时已渐渐开阔,视野变得空旷起来。
偶遇欧阳少恭之后,一路上似乎都在被这人带着走,疑点太多,他也插不上话,只能紧紧跟着,一面整理思路,一面护他周全,现在看来,除了线索越来越多,欧阳少恭看起来自己也能穿过皇陵找到雷严之外,他好像顶多是稳下心来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阶梯顶上是一块宽大的平地。
黄土沉沉,每走一步似乎都能粘上经年尘埃,欧阳少恭眉梢一凛,疾步向着前方走去,走到一座高台上站住了脚,低头凝固了目光。
陵越想起他说的那个有关修罗场的秘闻,心中产生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提剑奔过去,眼前迅速出现层错的物景,巨大的坑洞一点点递推在眼前,他提气跃上那看席一样的高台,落地时差点撞在欧阳少恭身上。
满目白骨疮痍。
岁月长河无穷无尽,凡人,什么都不是。
窒息于巨大死亡的痛楚感一层层漫上心头,成千上万的白骨累累堆叠,零散的骨节杂乱散落,有些骨骼已经在地下荒年中碎成了粉末。
死亡是会让人痛心的东西,即便死去的人可能跟你毫无干系,即便他们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早该消散在人世之中。
陵越无法推断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坑洞不大,但远不止三丈深,就算是爬也很容易脱手坠死,这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秦皇的修罗场,坟墓之中,黑暗灭顶,这些人可能只是一群被拉过来的殉葬品。
一双温热的手忽地覆在了他眼上,低而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看,你心有正义,看了这些会难过。”
陵越拉下遮住视线的手,映入眼帘的是欧阳少恭沉静的脸,他神色洞明,好像一眼能看到进他心底。
这个人有着一双和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眼睛,仿佛沧桑厉遍,无论世间多少惊天动地都不能令他悚然变色。他从未失态过,像一只传世的瓷器,看起来美丽而脆弱,却不会为岁月动容。
陵越低了头,转身一步步向着高台下走去。
土坑边每隔一段距离便立着一架灯台,因此这个巨型墓葬室物影重重,走在其中好像真的穿越了时光,回到了远古朝代。
陵越注视着欧阳少恭慢慢走在土坑边缘,长长的衣裳随步摆动,身姿朦胧,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欧阳少恭是一个谦谦如玉的君子,一言一行皆使人如沐春风,他多半时间都是笑着的,神色温和,带着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雅味道。可是这个行走在累累白骨旁的人好像多了一份肃然,多了一份别的韵味……陵越脑海中灵光一闪,难怪如此眼熟,欧阳少恭此番形态,与紫胤真人竟有几分神似!一样的端凝,一样的姿容出尘难以靠近,但,也有不同——白衣青年踽踽独行,似是走在太古洪流之中,过往烟尘皆与其无关,那般的孤高绝然、凄怆背影几欲使人潸然泪下。
这个人,他身上有一种宿命式的孤寂。
石破天惊——陵越终于领会到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所在,欧阳少恭身上的那种孤独感他平生未见,那人只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即便是人生经历了大起大落,他的背影、他的眼神也不至于寂寥至此,除非,是来自宿命轮回的堆砌……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陵越顿生寒凉意,他无法以己度人,因为这个猜想太大胆,世间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命运?
但愿,但愿能得到一个不那么可怕的答案。
陵越抬起头,忽地发现视线所及处已不见了欧阳少恭的身影,他心下一慌,方才心绪激荡,思虑得久了,并未注意到欧阳少恭的动向,他原以为欧阳少恭只是随处走走,不可能丢下他,没想到只是分神的功夫,这人就消失在了他眼前。
“少恭……”一颗冷汗滚下额头,霄河剑出,清光无影,极快的速度带起一阵风,地上长年安静的尘埃被扬到半空,复又沉沉坠下。陵越御剑飞至半空,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