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生,要不你先回琴川吧,二姐她找不到你一定很着急的。”风晴雪劝道。
“我不听,我偏要跟着你们!”方兰生一瞪眼,死死地往凳子上一坐,誓死不挪窝。
一旁的尹千觞啧了一声,终是没说什么,他瞟一眼欧阳少恭的后脑勺,又瞟一眼风晴雪,摇了摇头仰头灌酒,美酒下肚,就没那么多烦心事。
这时,内室传来一阵响动,那扇紧紧闭着的门终于开了,百里屠苏和瑾娘二人走到众人跟前,欧阳少恭回过身站起来,发觉瑾娘脸色似不大好。
这个女人居然学会了占卜批命,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当初她在青玉坛可是……
欧阳少恭顿了顿,温文开口道:“瑾娘,屠苏的命数如何?”
瑾娘一手按着胸口,面上露出遗憾之色:“实不相瞒,这位公子乃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
风晴雪闻言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去看百里屠苏,发觉这人抿着唇,不发一言。
“死局逢生?”方兰生琢磨道,“那按字面上的意思来说,是否极泰来,那应该是好事啊!”
瑾娘摇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天时循环,万物枯荣有序,有逆天者,必为妖孽。”
襄铃惊讶道:“你是说屠苏哥哥是妖怪?”
“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能承受得起,不是大吉,反是大凶。命运不同,命由天定,运可扭转,百里公子,你命虽大凶,但运却多有变数,异怪之相,乃瑾娘平生仅见,故不敢相瞒。”
百里屠苏紧了紧拳,面无表情道:“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今日所言无甚关系。”
风晴雪担心地拉住他的胳膊:“苏苏你不要多想,不会有事的。”
“我没事,”百里屠苏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道:“有劳瑾娘今日为我卜算,我先出去走走。”
风晴雪眼睁睁看着他手臂脱离自己的掌心,忙道:“我陪你吧。”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
“苏苏……”
“晴雪,”欧阳少恭注视着百里屠苏离去的背影,目色深深,语气里尽是了然之意,“让他安静一下吧。”
百里屠苏好比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光华内敛,因此需得外界种种痛苦化为烈火以试其心,再由重重困难来剥削他身上的粗砥,最后才能雕琢成真正的美玉。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也是一个相当美妙的过程。他欧阳少恭的对手,必需要足够强悍,他一心一意培养出的猎物,必需有足够狠利的爪牙。否则,如果百里屠苏那般无能,无法享受自身所获得的新生力量,无法忍耐和超越肉体苦痛蜕变得更为强大,这样的软弱之物活在世间有何意义?比蝼蚁尚且不如,叫他灰飞烟灭岂非更妙!
欧阳少恭嘴角挂着一抹微笑,这笑容在他人眼里看来可能非常曼妙,但这个人心里默念的却是,百里屠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令我失望……
江都街道。百里屠苏一步步走着,觉得脚下步子越来越沉重。身侧行人匆匆匆匆,世俗喧嚣入土,半分进不了他的耳。
当年在天墉城,他跪在紫胤闭关的屋前,大雨滂沱,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寒冷彻骨。
少恭,你曾说过绝望的滋味,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强颜欢笑也好,装作若无其事也好,可心里面像是有有尖刀扎着,每走一步都会作痛。
所以我是要带着刀刃走下去吗?走到我鲜血流尽的那一刻,走到真正无力的那一刻,我还可以狠狠地嘲讽一下命运,与其跪着苟延残喘,还不如站起来向死而生。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飞了下来,落在他面前。
是阿翔。
阿翔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百里屠苏从里头读出了难得担忧的情绪。
“……”百里屠苏默了一下,道,“阿翔,你不用跟着我。”
阿翔不飞也不叫,把圆滚滚的身子向着他挪了一挪。
《本草纲目》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此类鹰生性凶猛,为鹰中上品,常为游牧民族所训化作捕猎之用,气势凶悍,凡鸟不能及。
百里屠苏望着阿翔又胖了一圈的身材,想到方兰生等人一口一个“肥鸡”地叫它,不由有些为它感到抑郁。
阿翔自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还是瞪着他,一双鹰目都快瞪成了斗鸡眼。
百里屠苏一笑,伸出手臂让它栖在上面,举高了终于有了那么点雄赳赳气昂昂的味道。他端着这只貌似海东青的生物穿街过巷,最终来到一家肉铺前。脚步停下的那一刻,他感觉手臂被挠了一下,还有禽类激动地扑扇了一下翅膀时带出的毛躁味。
这是有多久没洗过澡了。百里屠苏心中默默想着,嘴上对肉铺老板说:“一块五花肉,要最……”
阿翔不满地扇了两下翅膀。
百里屠苏偏过头:“好吧……老板,来两块五花肉,要最好的。”
那天下午百里少侠是看着阿翔吃五花肉度过的。
此时天墉城。
陵越堪堪到了门外,眼前风物皆如以往,清气浩然。他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内走去。这个时候紫胤真人还未出关,估计屠苏的事,还没有什么人过问。
涵素真人站在议事厅,望着远处巍峨群山,听见背后均匀有力的脚步声。
“弟子拜见掌教!”陵越低头抱拳,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恭谨。
“陵越,”涵素一声轻叹,转过身道,“屠苏呢?”
“屠苏在江都。”陵越面色平静地答道。
涵素负手看着他:“你留下祸端,难道以为自己能控制么?”
“掌教真人,”陵越稳稳开口,“肇临不是屠苏所杀。”
“何出此言?”
“我问过其他弟子,出事当晚,根本就没有人亲眼看见屠苏杀人。陵端说肇临是因为好奇,要拿焚寂剑,激怒了屠苏,所以屠苏才杀了他,但如果只因为好奇,他拿的应该是剑柄,可是他死的时候,握着的是剑鞘末端。”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陵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那个人拿了焚寂,而肇临为了保护焚寂,才握着剑鞘,才会被刺死。”
涵素点点头:“有几分道理,但你说的只是推测。”
“我问过屠苏,他说是鬼面人,”陵越注意着涵素真人的脸色,继续道,“当晚是鬼面人盗剑,屠苏跟他交过手,在他后背上留下过焚寂刺伤的痕迹。掌教真人,只要抓到那个鬼面人,就可以为屠苏洗脱罪名。”
涵素蹙眉,又是鬼面人?
天墉城近日平安无事,剑阁那边也没什么动静,难道是因为百里屠苏和焚寂俱已不在此,所以鬼面人悉数转移?
如此看来,又是一桩冤孽。
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掌门大弟子,这个年轻人面容端肃,眸正神清,目光里一份明白坚持,毫无退意。
“我明白了,”涵素微微一笑,“陵端已经下山,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话便走了,白发仙人长袍缓步,仪态出尘,唯独眉心掠过一抹怅然。
陵越,红尘千尺,业障难消,但愿你能不迷惘,不动心,但愿你到最后还能守住眼底一派清明……否则,情之所钟,执念深种,一世纠葛,终难成仙。紫胤在你身上窥探到的一线天机,到底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
江都城外桃花谷里的众人最近颇有些流年不利。
华裳莫名落水身死,尹千觞整日整日地喝酒,谁跟他说话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陵端等人追得紧,好在方兰生机灵,用一把泻药将一群人放倒了,暂时还比较安稳。百里屠苏似乎和风晴雪闹了不愉快,互相不说话,襄铃缩了缩爪子,甚少再去招惹其中任何一个,实在不开心了支使方兰生偷溜进城买肉包子,还好运气大,没被陵端发现过。
欧阳少恭坐在一截枯木上,手中握着玉横碎片,神色冷寂。
他定定地望着不远处一棵断茎,刚才方兰生采了一大束花回去,叨叨着要去哄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欧阳少恭想,我喜欢的人是谁呢……巽芳吗?可是夫妻之间恩情大过了感情,她的确于他心中不可磨灭,无法替代,但是记忆里模糊的爱情在那个女子所给予的温暖面前,在千百年漫长的一个人的枯寂光阴面前,已经显得太过渺小了。
或许我不曾真正爱过谁,除了我自己……他低头喃喃,微风撩过鬓角发丝,擦在脖子里有些许痒。
“少恭,”少年清冷声音响起,身侧有了人的气息,“你在这里做什么?”
欧阳少恭不答反笑:“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百里屠苏察觉到他别有深意的目光,不由口讷。
“晴雪是个好姑娘,女子之中少见如此大方洒脱,当得‘佳人’二字。”
百里屠苏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此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欧阳少恭淡笑,岔开道:“屠苏,我明天准备跟千觞去趟青玉坛。”
百里屠苏一迟疑,还是肯定地问了出来:“是为了找瑾娘?”
“华裳死了,千觞很难过,”欧阳少恭沉了眉眼,“桐姨和巽芳也在青玉坛。”
他说一半藏一半,百里屠苏还是听明白了:“他们拿桐姨和巽芳要挟你。”
“嗯,”欧阳少恭把玩着手中的玉横,“雷严一直想让我帮他炼成长生不老的仙药,现在听说我手上有了玉横碎片,想借此成事。”
“这只是碎片,如果再炼成李潘安那时的洗髓丹怎么办?”
欧阳少恭失笑:“他那样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找齐玉横碎片的。”
他会帮我找齐碎片,甚至不用我亲自动手就能得到重塑玉横的方法。真是一桩好买卖。雷严,不光你心急,我也是,迫不及待啊……
“少恭,我跟你一起去。”
“不了,”欧阳少恭望着少年清润的眼眸,声音温和了些许,“我只是去打探情况,雷严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你去了反而不方便,更何况你还要留在这里照顾晴雪和小兰他们,不用陪着我冒险。”
“可是……”
“别可是了,百里少侠身负保护多人的重任,难道还不值得骄傲?莫非,是怕夹在晴雪和襄铃之间别扭,所以想趁机跟着在下逃开?”
欧阳少恭揶揄起人来也能叫人哑口无言,百里屠苏听得他叫自己“少侠”整个人就有些不好,这人最后又自称“在下”,反来是在笑话自己没有风度。他第一次懊恼为什么要与这位欧阳家的公子熟悉至此,玩笑藏得不浅不深但想装没听懂也不容易。
欧阳少恭与尹千觞轻装上路,他俩走得不快,反正又不是去什么好地方,所以拖沓了好几日才到了衡山远百里的地界。
“少恭,这里怎的有座破庙?”过了这几日,尹千觞心情好转许多,他在溪边撩起一捧水浇到脸上,大呼爽快,再一抬头便看见欧阳少恭正移步朝一座破落小庙里走去。
欧阳少恭听到他的问话头也不回:“此处原是一个村子,十几年前闹了瘟疫,后来人都迁走了,房子被拆,只留下这个山神庙,时长日久无人供奉,落得而今破败模样。”
尹千觞跟着他进去,看了一圈,正中的大佛像已经掉了色,向下的一只手断裂了,与愿印结不成,其他的大小罗汉、金刚等也斑斑驳驳,有面目保留清晰的还存着一份不怒自威的气概。
佛堂东边拐角搁着一堆干草,地上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不久前刚用过的火堆。
“这座破庙常有行脚的人歇住,”欧阳少恭解下身上的小包袱搁在草堆上,解释道,“不过通常不多,今晚看来没其他人要住这,倒也省得麻烦。”
“少恭,”尹千觞凑上前去翻他的包裹,“只剩下烙饼了?啧,早说了中午多买点粉蒸肉,你就是不听,现在难不成要啃烧饼,不美好,不美好!不行,我要下水抓鱼。”他说着拿起腰间酒竹筒灌了一大口,把塞子塞回去,撸起两条胳膊上的袖子,挽了裤脚脱了鞋,高高兴兴的站到了那道浅溪中央。
“这种狭窄水道里能有什么大鱼?”欧阳少恭转了一圈出来,倚在一棵树下看他手上提着那把重剑虎视眈眈地四处张望,心里默默估计了一下,以那把重剑的个头,果真有鱼一剑刺下去也该稀烂了。
他瞧了半晌,酒鬼还是没什么成果,走到溪边洗手,清凉河水从指缝间流过,非常舒服。此时又是黄昏,一草一木都引人惫懒。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盯着远山发呆,天色深蓝,由西山向东一层层渐浅,远的地方像厚幕,近的地方像青衣,肖极了某个人身上常着的色彩……
“少恭!”尹千觞又叫,他思绪被打断,无奈道:“又怎么了?”
尹千觞仰着脑袋望着天:“天上好像有人掉下来了。”
“……”欧阳少恭从容地甩了甩手,尹千觞说这句话,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就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要么这人会法术,能御风飞行,要么这人就是被别人从天上扔下来的,如果是后一种——他方才视线放得远都没看见人影,说明这人是从很高的地方下了来,要么摔成肉泥,要么由他好心伸手去接两人都还可以留个全尸。
欧阳少恭斟酌了一下,还是以静制动,他敛了衣袖缓缓站起,刚转过身只觉面前一阵风,轻烟扬起,袍带交错,不过是眨眼之间。
欧阳少恭猝不及防,眉目间蒙了一层讶色:“大师兄?”
霄河剑嗡鸣着利落入鞘,清光一闪无痕。陵越站稳脚跟,他也没料到会在半路上看到这个人:“少恭,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熟人啊哈哈哈!”尹千觞光着脚拖着水上了岸,一手抓着重剑抗在肩头,瞅了陵越两眼,笑呵呵道,“这位少侠年轻倜傥,虽不及我潇洒了些许,但是气度真乃万里挑一,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啊!少恭,你还不介绍一下?”
欧阳少恭瞥了一眼陵越那张没有波澜的脸,微笑道:“这位是天墉城的陵越大师兄,执剑长老的大弟子,陵越师兄,这是我的好友尹千觞。”
尹千觞恍然:“原来是天墉城门下的弟子,难怪,难怪!”
陵越微微一颔首:“幸会。”他目光转向欧阳少恭,那人笑得一派悠然,漆黑眼眸中温和如许。
欧阳少恭与陵越二人坐在破庙前的门槛上,闲闲地看尹千觞拿了一根削尖了的芦苇棒叉鱼。
“千觞为人粗放,倒不比师兄细致,光凭着那把重剑估计到天黑都不会有什么成果。”欧阳少恭一手支着下颌,眯起眼道。
陵越低声道:“少恭聪慧,怎么会想不出好方法?”
欧阳少恭朝他眨眨眼:“想吃鱼的又不是我。”
“那待会尹公子捉上来的鱼你吃不吃?”
“吃,为什么不吃?”
两人相视一笑,欧阳少恭接着道,“师兄也不要客气,我虽不通庖厨,但烤鱼还是不错的。”
就这样又安静了片刻,陵越忽道:“醉饮千觞不知愁,跟尹公子的性格着实相称。”
“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欧阳少恭拨弄着脚边的野草,淡淡道,“十二年前我在衡山脚下救了他,他醒过来后就忘了自己的姓名来历,之后在青玉坛修养了一段时间,重新想了名字便离开四处闯荡去了,恰好在江都碰见。”
陵越听得纳罕,欧阳少恭风度翩翩,没想到还有机缘结识这等散漫不羁江湖客。
“你这是,与尹公子一同回青玉坛?”
欧阳少恭将手收了回来,面色疑惑:“屠苏每日传信于你,难道没有跟你讲在江都发生的事?”
陵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