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开步伐,擦身而过时那人猛然抬头往他身后看去,眼中充满着期待,却又分明带着悲切。
他已明白那人永不会再回来,却是没忍住再去看一眼,就如屠苏临行前回头的那一眼般。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情谊,尽在这一眼中。
芙蕖方才的喜气一扫而去,浑身只剩下冰冷。屠苏刚来天墉城时,她曾对他说过,天墉城无弃剑之人,剑在人在。眼下,焚寂剑安好,他却没有回来。若说方才她还抱有侥幸,屠苏只是未来得及回来,看到赤红之剑的那一刻起便斩断了希望。她没有放任自己去哭,只是追随着焚寂剑,回忆十多年来三人间的点点滴滴。她这个师姐真是没用,在天墉城护不了他,下山后更是帮不了他。她颤着唇忽的想到那临别一眼,不由去看大师兄。那人目光直直的望着海边,似是在等人回来。须臾,那人目光中的星火暗淡,缓缓扭过头目光再此追逐焚寂剑,却只剩下哀痛。
焚寂剑已无煞气,却被风广陌带回幽都在此封印。他亦抛下了尹千觞,再次成为风广陌接掌幽都祭司,不再踏入人间半步。尹千觞曾是最快意的江湖人,而今却困在幽都永失自由,当真令人唏嘘。
屠苏只身一人上天墉城,而今亦是孑然一身而去,未给他们留下一丝念想。芙蕖终是哽咽一声,他怎能如此狠心。
屠苏的后事并没有办,无人愿意承认屠苏已经消失。风晴雪回来后便埋首幽都古籍,试图找到重生之法。方兰生辞别襄铃,与孙月言成亲,而襄铃却选择一人去青丘之国找寻自己的爹娘。她不再依赖方兰生,开始结识了新朋友。向天笑两兄弟把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更是愿意带她一同出海寻亲,于是她决定离开。青丘海外,也许,她将会有另一番际遇。
陵越带领众弟子回到天墉城时,紫胤真人正在等他。芙蕖红着眼眶,半晌才道了声,“屠苏他。。。。。。”
紫胤真人挥袖长叹一声道“屠苏的事,我已知道。他执意如此,可谓求仁得仁,芙蕖你不要太过介怀。你爹已决定由陵越继承下任掌教,而执剑长老之位紫胤亦将不再担任。天墉城就交给你们了。”
芙蕖虽偶有耳闻此事,却不想这事来的竟是这样快。她愣了片刻,坚决的道“天墉城不能没有执剑长老。”
紫胤点头道,“执剑在意不在形,若剑意存,执剑长老一位空悬亦无碍。芙蕖,日后多多协助陵越。”
陵越眉心紧拧立在一旁深思,紫胤便道,“陵越,和屠苏一样,师尊亦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临行前,师尊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前尘往事,若不愿忘便不去忘,师尊不强你。”
陵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神色有一丝颓然憔悴,却是拱手施礼认真道,“陵越谨遵师尊教诲。”
紫胤嗯了声,又道,“若有事找为师,便让阿翔来寻我。”言毕,便见一白一红两道人影相偕化光而去。芙蕖眨了眨眼睛,暗想陪着紫胤真人身边的人定是红玉姐。她叹了口气,这天墉城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除了大师兄与爹,她亲近的人都离开了。曾经她想离开天墉城,而今却是一点也不想。大师兄虽未说,她却知道他是要等屠苏回来的。他等,她亦等,总有能等到一日。
陵越回到天墉城的第一年,始终未曾下山,直到那年冬,天墉城飘满了雪,一人从山下缓缓而来。风雪迷眼,芙蕖站在山前,一身天墉紫服裹着白色大氅,静静遥望银装素裹的昆仑山。又是一年岁寒时,大师兄今年却是要一人守岁。
那人手里捧着剑迎着漫天大雪慢慢走来,风雪垂落她深蓝色齐身斗篷,落出了一头黑发。她的身影在雪色中越发明显,芙蕖眼前一亮,纵身跃入雪中,御剑迎她而去。一年来,她的御剑之术已成气候,即便风雪交加亦未能阻她半分。
她的剑停在那人眼前,风晴雪捧着焚寂剑微微笑了笑,“我把焚寂送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暖人,芙蕖却在那一瞬间眼角湿润。这把剑通体赤红如练,在这白茫之中显出几分冷艳之色。芙蕖低喝一声,焚寂剑倏然脱离她手于半空中低悬几下直奔后山而去。芙蕖愁肠百结,看着它离去的方向低低叹息,“它去找大师兄了。”
她指尖凝法,风晴雪跃至剑身,两人飞往天墉城。芙蕖忧心忡忡,不知大师兄见到焚寂剑会如何,却听风晴雪道,“我哥走了,幽都留不住他,更留不住焚寂剑。我用了一年时间才劝服婆婆解开封印送还剑,没想到它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回来。”
一人一鹰在后山,陵越敞开大门似是在等故人归来,狂风夹雪不试灌入,阿翔只是抖了抖身上羽毛靠近火盆,并没有反对陵越此举。陵越拿了块五花肉递给它道,“少吃点,屠苏以前太惯你了,等他回来,非得好好说说他。”
阿翔叼了口肉吞下,顺了顺毛便又眼巴巴的望着屋外。
天际忽现一道红光,映的漫天风雪亦是一片惨艳血色。忽闻一声脆响,焚寂剑直直插入雪地中,白雪现红光。此时的陵越正在给阿翔烤第二块肉,天寒地冻,不能让它吃冷肉,屠苏会心疼的。他手中一抖,只听刺啦一声,肉入火盆,溅起小小的火星。阿翔腾的跃起围着焚寂剑不住打转,嘶声高鸣。它拍着翅膀张望四周对着陵越发急,那人并没有回来。
陵越双眼猛地瞪大,须臾却是恢复平静。他拍了拍手掌,整理好长袍,瞅了眼桌上的霄河剑,这才持剑出屋。方一出屋,便听焚寂铮铮而鸣,霄河更是震动不已,陵越指脱剑鞘,铿然一声霄河剑出。焚寂亦感受到它的气息,腾然跃起,双剑于半空中相交发出铮鸣之声。一蓝一红两道剑光流窜,风雪飞扬间陵越一头一身的白。
乍见后山剑气四溢,芙蕖不由加快御剑。待到后山,剑气已散。芙蕖与晴雪两人只见到并排插入雪地中矗然而立的双剑。
芙蕖将手中剑鞘递给陵越,见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陵越望了眼雪地中的双剑,平缓道,“这剑鞘是我当年赠送给他。”
芙蕖轻扭过头,眨了眨眼睛,复又转过头道,“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焚寂它很想回来。师兄,我想屠苏也是如此。”
陵越点头,挥袖一扬间鞘回剑身,双指并拢一道蓝光闪过,霄河焚寂穿过众人间隙安静的躺在桌上。陵越一抬手,邀请风晴雪入屋详谈。众人一进屋,阿翔便又飞了回来,落在了晴雪肩头。它已许久未见她,今日一见自是欢喜。
解下披风,风晴雪道,“陵越大师兄,久见了。”
陵越招呼人饮茶,淡淡道,“多谢幽都这一年来照看焚寂。”
“焚寂已无煞气,不会再控人心智,幽都自是不必再将它封印。晴雪只是觉得,相比于幽都,它更愿意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身边。这一年来,我看了很多幽都古籍,都没有找到重生之法。大师兄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如何确定一个人是否活着么?”
陵越指尖摩挲着杯沿,此时不由一顿,抬头望着她。他的目光毫不掩饰,晴雪从里面看到了期待与忐忑。
她的唇色有点发白,喝了口茶才道,“大师兄一定记得,人生而有灵,人的记忆组成了灵。大师兄只要能找到屠苏的灵与记忆,便能找到他。人的灵与记忆一定会附在最牵挂之物上,大师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陵越微微拧了眉,指尖反复摩挲茶盏。芙蕖目光在两人间徘徊,不由问道,“是什么?”
晴雪苦涩的笑了声,并没有回答,却道,“我决定留在幽都,不再外出。”
芙蕖一惊,诧异道,“为什么?”
“大哥已经离开,幽都不能再失去我。”
“晴雪,你是不是也想。。。。。。”
“这不重要,只要能找到他便好。芙蕖、大师兄,我也该走了,焚寂剑就要给你们了。”
晴雪起身,芙蕖道“我送你。”晴雪方想拒绝,却听陵越道,“就让芙蕖送你,陵越在此谢过幽都灵女。”
风晴雪却是一笑,“大师兄不必见外,他日记得告知我屠苏归来亦是。”
“自会告知。”陵越拱手相送,眉心渐渐舒展,有方法再久他也愿意去找。
“如此,便有劳芙蕖。”
芙蕖御剑将人送到山下,陵越想了多日,雪未停便直奔不周山。这几次正是新年,弟子大多下山,天墉城倒是无要紧的事处理,他便在那多留了几日。
不周山高可入云,积雪皑皑蔚为壮观。陵越只身一人来此,身负焚寂手持霄河,纵身跃到半腰处便不可再进半分。风雪吹得他睁不开眼,陵越无法只得跃下山底。屠苏临行前除了焚寂剑带的只有他送的那个仙铃。
昆仑山灵气充沛,仙器更是数不胜数,那铃铛便是由昆仑山的仙石打造而成,陵越近日翻看藏经阁书籍方知那石块竟是当年女娲补天所遗漏。传言,女娲石具有起死回生之能,陵越一得此事,便前往此处。眼下,屠苏魂魄俱散,灵与记忆应附在他送赠铃铛之当。可惜,依风晴雪所言,那铃铛早随屠苏四散成灰,想要收集他们谈何容易。
陵越从怀里掏出玉衡,蓬莱坍塌,玉衡再现人世,这玉衡便为方兰生所获,他知道大哥想要复活屠苏,便将玉衡送到了天墉城。虽说复活之法不可信,玉衡又曾为祸人间,方兰生却信大哥不会做出违背侠义之事。
玉衡具有吸灵之力,奈何铃铛碎成粉末,陵越寻了多日,亦只找到存有屠苏记忆的微小碎末。虽是微小,于陵越而言却是天大的惊喜。假以时日,他定能收集齐碎片重铸铃铛,带回屠苏。不周山冰雪融化春来时,陵越启程赶回天墉城。
芙蕖已等候多时,见他虽染风霜却隐约喜色,不由一震。她方想开口询问,却听陵越道,“芙蕖,以后每月我将出去几天,天墉城的事还需你多费心。”
芙蕖不禁一喜,拽着他衣角道,“大师兄,你是不是去找屠苏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陵越眉心一拧,拍了拍他手,面色凝重道,“我不知道,也许下个月,也许下一年,也许很多年。。。。。。”
芙蕖指尖一颤,须臾却是歪头笑道,“那又怎样呢?大师兄会一直找的吧,芙蕖也会一直在这等大师兄。有朝一日,大师兄一定要带着屠苏来此,好不好?”她眨了眨眼睛,颇为俏皮的摇了摇他胳膊。她已许多未对他撒娇,一想到屠苏,她便没了心情玩笑。眼下,她却觉得快乐的很,只要屠苏能回来,等多久都没关系。
陵越抿着唇极轻的一笑,点了点头。
此后两年,陵越依旧每月去一次不周山,似是察觉到他的意图,阿翔亦时常随行。不周山已被他踏遍,却只收到了一半的碎片,屠苏的记忆仍旧未收全,眼看接任掌门之日在即,陵越无法,只得暂且放下寻灵一事。
陵越的继任大典办的极为简单,并未邀请其他门派参与,倒是幽都派了灵女前来参加,方兰生亦带着孙月言与女儿前来观礼。旧友重逢也算是喜事,众人却只浅酌并未贪杯。风晴雪问起屠苏一事,陵越只说仍旧在寻,却未透露再多情况。
方兰生劝他多注意身体,他亦只是点头轻笑。芙蕖面色不佳,掌印一接,大师兄的责任更重,每月去不周山的时间更少,虽可御剑来回奔波亦让人吃不消。再者,天墉城内对他空悬执剑长老一事亦有异议,此番又要外出怕是要惹人争议不休。
这些事她未对他人提及,她能挡得了多少便是多少,屠苏能回来一切都值得。
三年之期已到,芙蕖虽是失落却并不失望,有掌门师兄在,屠苏他一定能回来。
如此又过了三年,陵越只需再集齐最后一点碎末便可重铸铃铛,奈何他几乎将整个不周山翻遍亦未能探得踪迹。陵越已在此逗留数日,阿翔不时飞书给芙蕖询问天墉城情况。芙蕖知道眼下是紧要关头,万不可打扰大师兄,便带话天墉城一切有她。
如此又过了几日,陵越忽受到芙蕖来信,信上提及屠苏散魂时悭臾虽抵达不周山,怕仍有部分记忆与铃铛碎片残存于悭臾龙角之上。
不周山龙冢,陵越一直未曾闯入。悭臾乃太子长琴好友,于屠苏又有交情,他安息之所,陵越不忍打扰。眼下,为了寻得铃铛的最后碎末,不得不闯。这龙冢位于山脉一角,冢内除了巨龙残骸外并无其他。洞内漆黑,陵越点亮火把带着阿翔进入,对着残骸便是一拜。叱咤千年的战龙,仍旧逃不过生死。人生在世,本就无常,若能实现心中夙愿,死亦知足。
陵越手持玉衡在龙冢内仔细找寻,倏然间却听焚寂剑铮鸣欲跃鞘而出,陵越大喜,顺着焚寂剑牵引终于找到最后一点铃铛碎末。陵越飞身出冢,携带双剑以及阿翔赶往天墉城。
芙蕖为他在后山屋内点了一盏灯,夜深人静时,陵越一人悄然回到天墉城。铃铛既已聚齐,再造于他便是不难。陵越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半分已不愿再等,只见数道灵气汇聚于碎末之中,须臾便见一个铃铛隐约成型。陵越不敢大意,手中灵气更甚,直至铃铛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陵越这才长舒口气。
六年时光,转眼而逝,他又将再见到他。
铃铛既已重聚,离屠苏归来之日亦不远。一连大半月的奔波耗用法力,陵越体力已达极限。望了眼桌上的铃铛,陵越笑了笑,一把将它握在掌心放于胸口处,这便倒头睡下。
他这一觉睡得极为舒适,虽觉得身子发沉喘息有些压抑,心情倒是愉悦。芙蕖一早看到阿翔便知他归来,给他准备了早饭送来。她一推门险些打翻了食盒,她愣了愣,见到床榻那人对她抿唇笑了笑,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来,犹如春水映荷花般明艳,猛然后退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阿翔挥着翅膀想要入内,芙蕖一瞪眼道,“急什么?不是见到了么?快跟我回去,给你五花肉吃。要是胆敢打扰他们,我拔光你的毛!”
阿翔身子一抖,拍着翅膀跟在她身后。芙蕖端着食盒,边走边哭,待到了长亭处,索性将食盒一扔,趴在栏杆处放声痛哭。
自屠苏离开后,她便没再哭过。大师兄心里难过,她更是要坚强,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半点悲伤来。这几年来,她看到掌门师兄在天墉城与不周山间奔波,每去一次不周山,大师兄回来便要好几日不合眼处理天墉城事务。他累,不向任何人说起。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屠苏回来了。
陵越是被芙蕖那哐当关门声吵醒的,他揉了揉眉心,手瞬间一顿。他拧着眉不敢睁眼,呼吸亦不敢太重,屏息半天未动。屠苏怕他再憋下去,人就要晕了,唇角微勾轻笑着抚上他眉心,一点点的揉开那些皱痕,他师兄还是笑容温和的模样最好看。
他的指尖温热,陵越身子一抖,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那人乌润黑亮的双眸。
屠苏趴在他身上,手指沿着他眉心滑到他唇间点了点,扬眉笑道,“师兄。”
这一声,多年未曾听到,此时倒是显得不真实。他眨了眨眼,这人并未如他多次梦醒般消失在眼前,而是眉眼带笑的凝视他。
陵越心下一喜,险些落泪。屠苏指尖逗留在他唇间,缓缓垂首迎着他微颤的唇贴了上去。触碰到他的温度,陵越心中欢喜无以言表,这人终于是回到了他身边。
屠苏贴着他唇轻笑,陵越能感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不由有些心猿意马,猛地将人搂紧压到身下,便含着他唇极重的吻了几下。陵越手掌在他腰际用力一掐,屠苏脸色腾的一红,陵越哑着嗓子道,“师兄说过回来好好治治你,可还记得?”
屠苏唇舌皆被他缠住,只得低喘几声,含糊的嗯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