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必王夫人说,凤姐儿也不会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一来,休说老太太,便是二老爷,也决计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薛家的银子,在二老爷眼里,那都散着铜臭味儿呢。薛蟠又是那么个不成器的,贾政这个好面子的会将女儿嫁过去才是怪了。二来,她虽然不喜欢赵姨娘,却觉得探春的性子很是对她的脾气——不像迎春那般绵软,也不像惜春那般乖僻。姑娘们的名声都是要紧的,就是对亲,也没的事儿还没成先乱传的,更何况是一件铁定成不了的事儿呢?
凤姐儿倒是这么想着了,却忘了听见这事儿的也并不止她一个。王夫人的院子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不在少数,要说呢,荣国府里的下人们别的不成,却大都生了“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王夫人如今不比从前,经过了佛堂那段日子,她一下子苍老了不少。年轻时候她也生了一副好相貌,但是性子使然,每日里总是木着一张脸。贾政一个酸腐文人,最喜欢的是什么?自然是挑灯夜读了。如夫人温柔小意研磨铺纸,这是何等惬意?很显然,王夫人不符合他的口味。本来就不讨喜,这一下子更是不得宠。每月里除了看在儿子女儿面上给王夫人个体面,贾政基本上就是住在两个姨娘的房里。
贾母自然知道这个,在她看来,这王氏肆意妄为,原也该得些教训。要不是她,元春何至于由贵妃降位?因此也并不给王夫人撑腰。
只是这么一来,难免便有人捧高踩低。虽然不至于明里得罪王夫人,可王夫人院子里但凡有事儿,不出半日,定能传遍整个儿荣国府。
也是王夫人太过自大,总是觉得自己安排下的人必是对自己忠心的。因此薛姨妈与她说话的时候,也不曾避了人。不但金钏彩云等心腹人听见了,便是外头游廊上边儿喂鸟的小丫头子们也有听了个七七八八的。
其中就有一个名唤小雀儿的,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也是家生子儿。她的老娘与赵姨娘极好,听了这个话,有个不去告诉的?
瞅了个空子就跑去了赵姨娘的屋子,一五一十说了薛姨妈和王夫人的话。
赵姨娘什么性子?虽然不是正经的主子,可她能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连着生了一儿一女,可见也还是有些个手段的。探春是她的亲闺女,从小在老太太那里养着,也颇得老太太的青眼。赵姨娘还指望着老太太能给探春寻个好归宿,往后带携带携贾环呢。嫁给薛家?除了银子多点儿,还有什么?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赵姨娘这个丫头出身的,比之王夫人要透彻一些。
当下赵姨娘就坐不住了,这事儿要是让太太办成了,往后探春一辈子都被王家的姐妹俩拿捏着!便是自己和贾环,也没了指望!
趁着贾政晚间到了她的屋子里的时候,先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一通,末了泣道:“若是太太看我不顺眼,只管把我发到庄子上就是了,我在没个二话!可三姑娘和环儿害着她什么了?还不是要叫她一声‘太太’?环儿是个小子,从小她就不喜,长到如今这么大,连个正经的丫头都没有!就是这样,我也不敢抱怨。可三姑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也是老爷的骨血。往日里绣方帕子都想着太太啊,从不敢有半点儿的不敬。太太她怎么就忍心要把她许给薛家的哥儿呐?难道太太不知道,薛家哥儿是为什么进京的?那都是能打死人命的啊……”
说到这里痛哭着倒在了床上,一条帕子掩着嘴,断断续续地叫着:“……我苦命的儿啊……”
贾政气的浑身发抖,脸色阴沉如锅底一般,随手掷下了一只瓷杯,怒道:“你号丧个什么?这事儿不是还没人说么?”
“就是没成才和老爷说!”赵姨娘一翻身坐了起来,擦擦眼泪过去抱住了贾政的胳膊,眼睛哭得红红肿肿。她伺候贾政这么多年,自问还是拿捏的住贾政的性子。见好就收,才是最上道。“老爷,求您,看在我在这屋子里熬油似的这么多年,就只三姑娘一个女儿,您……您可不能应下薛家的亲事啊……”
说着,竟然一溜身儿跪了下去。
贾政被她这一哭一跪,心里的火气彻底上来了。赵姨娘生了两个孩子,在这府里也还是小心翼翼地,轻易也不敢挑事儿。贾环被王夫人不时地拘到佛堂里去抄佛经,却不让好生念书,这事儿他知道。碍于规矩,却是不干涉。毕竟,这宠妾灭妻的名声不好听。可是,探丫头一个女孩儿,哪里有往商贾人家聘的道理?没得辱没了贾家的名声!
怒气冲冲地推开赵姨娘,贾政大步往王夫人那里去了。
也不知道贾政如何说,王夫人又如何说,总之,一场大闹。闹到了连贾母都颤颤巍巍地从荣庆堂过来了,身后跟着迎春探春等人。
贾母手里的沉香木拐杖指着儿子儿媳妇,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夫人头发都有点儿乱了,捂着脸呜呜哭道:“求老太太做主!”
“闭嘴!你这蠢妇愚妇!”贾政险些跳脚,指着她骂道,“我怎么就修下了你这么个恶毒的妇人!害了自己亲女儿不说,如今又来祸害庶女!我问你,薛家你那外甥是个什么东西,敢来肖想探丫头?亏你能张开嘴应下!”
话一出口,贾母身后的探春脸色立时就变了。她茫然看了看王夫人,又看了看贾政,忽然间泪水涔涔而下,疾步跑了出去。
迎春与惜春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愤怒。二太太怎么想的?把探春配给薛蟠?
也不顾的屋子里贾母贾政等人的脸色,姐妹俩忙忙地追了出去。贾母捂着胸口,好半天顺过了一口气,朝扶着她的鸳鸯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外头。
鸳鸯会意,忙出去嘱咐了几个丫头婆子跟着三春姐妹去了。
贾政看母亲气得脸色发白,身子晃悠,忙过去扶着她坐下,红着眼圈道:“都是儿子没有管教好这个妇人,让母亲生气了。”
“不怪你。”贾母摇摇手,王氏这个蠢货的错儿,跟儿子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媳妇也是为了探丫头好啊!您看……”王夫人话未说完,就被贾母打断了。
深吸了口气,贾母沉声道:“我不管你因为什么,也不管你那妹子又是怎么跟你说的。只一句,探丫头的婚事,你不必枉费了心思。我心里早就看好了一个人,于探丫头是良配,于咱们府里乃至宝玉更是助力。”
看了一眼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王夫人,贾母眯了眯眼睛,当初,怎么就相中了她!
“我原想着,经历了娘娘那件事情,你也该有些长进。”贾母摇摇头,“谁知道还是这般短浅!”
实在是懒怠跟这个儿媳妇说话了。环顾了一眼屋子里,因贾政在,这会子李纨和凤姐儿两个就没有过来,满屋里金钏儿彩云等,另有几个老婆子。
贾母阴沉沉道:“都把嘴给我闭好了!今晚上的事情若是有一言半语的传了出去,我不问是谁,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严惩!”
吓得满屋子丫头婆子忙都跪下了答应。
叫了贾政送了自己回到荣庆堂,贾母恨铁不成钢:“你啊你啊,夫妻俩有多少事情不能关起门来说?叫你们这一闹,本来没影儿的事情,也要落下了口舌!”
贾政满脸惭色,低声道:“是儿子冲动了。”
端起鸳鸯送上来的茶水,贾母沉思了起来。
看看屋子里,只鸳鸯一个丫头,贾政问道:“母亲,您说探丫头的亲事,您看中了一个人?”
贾母眼皮儿略动,手只管慢慢地拨动茶水。良久,才轻声道:“你看……你妹妹家的烨哥儿,如何?”
“烨哥儿?”贾政一皱眉。孩子是好孩子,又是聪明又是上进,在府里住着的时候跟自己也颇说得来。不过……
“烨哥儿是林家的嫡长子,又有爵位又是有功名……这探丫头的身份……”
实在是低了些。更何况,还有上次元春俩眼一抹黑地给人家定了亲事的姐姐赐婚的糊涂账呢。
贾母摇摇头,“这我也想过了。探丫头虽然是姨娘生的,却是在我跟前养大。改日,把她记到你太太的名下就是了——这也是大家子里常有的事情。烨哥儿年纪比探丫头小了一岁,却也不妨。不管怎么说,既是要娶亲,知根知底亲上做亲,总是好的。说不得,这事情得从长计议,决不能闹出上次娘娘那样的笑话来。”
“老太太说的是!”贾政高兴起来,“我是极喜欢烨哥儿的,有出息!”
正是有出息,才适合做亲。
贾母叹了口气,勉强扯出一点子笑意,“你妹妹走的早,我有心疼顾些她留下的孩子,却是有心无力。当初在咱们这里也受了委屈,后来又有你那混账老婆办的糊涂事。唉……不说这个,等我好生想想罢。三丫头那里,你不必管了。我亲自去安抚罢。可怜见儿的孩子。”
贾政连连称是,又待了一会儿,看贾母再无别话,自辞了回去歇着。
这边儿贾母只觉得肋条处气的生疼,躺下去了令鸳鸯揉了半晌方才好些,到底也是翻来覆去地大半夜才睡着了。睡梦之中,犹自惦记着如何促成林烨与探春之事。
第一百一十章
更新时间:2013…3…30 0:09:25 本章字数:4206
却说凤姐儿倚着一只玉色长引枕,里头加了女儿坊里买来的香料,清幽的香气缭绕鼻端。爱残颚疈她明艳的脸庞上笑意十足,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缓缓划过腕上的金镶玉镯子,挑眉轻笑:“今儿个可真是热闹。再没想到二老爷那样的斯文人,也能跟人动手?”
“是呢。”平儿一边儿用力抖开纱被,一边儿低声道:“听方才黄婆子说,太太的衣裳头发可都是乱的呢,东西碎了一地。奶奶瞧着罢,明儿那院子里,准得找您开库房添置东西。”
凤姐儿嫣红的嘴唇一勾,“我若是二太太,我就不来开这个口,没得让人笑话!况且我如今能做的什么主儿?只不过是听着老太太的吩咐行事罢了。公中的东西都是有数儿的,添置不难,我却也不敢擅自做主呢。再说,就添给她,能值什么?我单只可惜三妹妹,是个聪明又晓事的。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可让她怎么在这府里立足呢?”
忽又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问道:“这眼瞅着都要端午了,上个月的利钱怎么还没送来?”
平儿听了,不忙着回答,先过去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间,见小丫头们都被打发了出去,屋子里只她与凤姐儿两个,这才回来走到凤姐儿跟前:“奶奶说话越来越不妨头了,这话如何能这么问啊。”
“你这小蹄子,又借着这个来训我?我问了又怎地?自己的屋子里还不能畅快地说话,那我混得越发不如人了!”凤姐儿笑骂道。
“虽如此说,也还是当心些才好。”平儿递给凤姐儿一杯温水,“今儿来旺家的倒是过来了一趟,说是那些印子钱一两日内也就凑全了,到时候关总儿给奶奶送来呢。”
凤姐儿点点头,“这也倒罢了,你催着些吧。”
又叹息道:“唉,如今府里的情形越发不如从前了,每年的进益就是那么一点子,家中上下的人口却是越来越多。若是不等着这印子钱用,怕是连这个月的利钱又要晚上几日了。”
平儿也叹了口气,她是凤姐儿的左膀右臂,府里的情形她当然知道。要依她说,横竖也没剩下什么,何苦去再费心当家?不过一个空壳子,谁爱征谁争去不就完了么?
“催着来旺些。”凤姐儿吩咐道。
王夫人被贾政好一通发作,闹了个没脸。这事儿明面上没人说,可荣国府里上上下下还是不少人知道了。探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去,整个儿人都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贾母亲自劝了她一回:“只将心放在肚子里,万事都有我呢。”方才好了些。林烨丝毫不知道贾母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正忙着每日里兢兢业业地早早爬起来去翰林院里当值。还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他倒是觉得跟过了两年似的——每天起得也太早了些。
他一向爱睡个回笼觉,每日里觉得那段时间的觉最是香甜。这一当值,算是没了这项福利。扳着手指头算算,离端午大休还有好几日,林烨盼的眼蓝。
徒四在翰林院里见了他两回,虽然是精神头儿挺足,眼皮底下却又有些淡淡的阴影,原本就不甚圆润的小脸儿更比从前更尖了些,不由得大是心疼。因想着要给他补上一补,自己偏又不大懂得这些,还特特跑到宁朗之那里去特意请教了一番。
宁朗之这个人那是色色精通,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徒四,嘲笑道:“你这心也用的太细了些,他还用的着你去操这个心?”
徒四讪笑。
宁朗之叹息着摇了摇头,淡淡道:“你在我跟前那么多年,有句话我得跟你分说明白。你父皇的性子,其实也是倔得很。他若是认定了一件事,迟早是要做到——从前做皇子时候便是这样,如今当了皇帝,更是金口玉言。他现下不管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可你也别忘了,他也从未认可过。你这里蝎蝎螫螫的,看见林烨略瘦了些就跑前跑后,叫他看了怎么想?怎么看林烨?他对你寄予厚望,你也不要太过倚着这个来试探他的底线。再者,凡事做的太过,你让人怎么看林烨?”
徒四脑子中“轰”的一声。的确,自从上次父子交心后,宣宁帝再未提过给他赐婚的事情。相反,他与三皇子五皇子一同封王,出宫建府。或许是放下了心里的这段大事,他竟然真的有些放松了下来。他觉得,父皇这是应下了他与林烨之间的事情。仔细回想,自己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妥。
“林烨跟你不同。你们的事情就算是有朝一日拿到人前来说,世人不过说你一句少年风流。林烨呢?他本就是弱势一方,难免便会有人诟病他。更何况,如今他身中三元,正是风头日渐强劲的时候。难道你希望往后有人说他是因为和你好,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宁朗之的一番话说得徒四垂下了头,拳头攥了又攥。过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他这个样子,宁朗之也不愿意说得太过,“我不过是略劝你一句,毕竟往后路怎么走,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凡事,稳妥些才好。”
徒四漂亮的丹凤眼沉了沉,重重一点头,“您放心,我既不会害了烨儿,也不会让人有诟病我们两个人的机会。表叔,早晚有一日,我会让人都来认可我和烨儿。”
宁朗之笑了,“但愿吧。你们总归不同于我们那时候了。”
徒四原本有些暗淡的眸子因这一句话亮了不少,告辞离开了。
宁朗之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再次叹了口气,朝着里间儿轻声道:“还不出来?”
黄花梨木底托嵌玻璃四季山水屏风后边转出来一个人,玄色衣衫宽袍大袖,眉目英挺气度沉稳,不是宣宁帝却是哪个?
“又让我做了一次坏人,你可满意了?”
宣宁帝笑着上前,挤在宁朗之旁边,笑道:“这孩子你还不知道?方才那些话若是我说,他心里难免便要不服。你不知道,他那小心眼子的毛病也不知道随了谁,但凡涉及到林家那小子,他总是疑神疑鬼的,好像我这个亲爹便要害了他一般。”
宁朗之翻了个身,轻轻地踢了宣宁帝一脚,“去,那边儿老实坐着去!这能怪谁?还不是你这个做爹的不得孩子信任?您是皇帝,平常还总是冷着一张脸,他能跟你亲近些就不错了。”
“是啊,所以才找你帮我传个话么。”宣宁帝按下了宁朗之的一条腿,上上下下地抚着,脸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