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对不起我,就是对不起家族和恩情,我不想看到你为难的样子。所以我总是乖乖地消失,又乖乖地出现。只要你需要。既然如今你已经选择了如此的宿命,那好吧,我奉陪到底。
平静地拭去额上的汗珠,幸村抬眉看着正在为他擦拭发丝的真田。被墨脏的头发看不出该从那里入手,他很小心地隔着手帕摸索着,看到手帕上出现墨迹后才舒了一口气。他了解幸村有轻微的洁癖,小时候不小心摔跤之后会哇哇大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讨厌被尘土弄脏衣服。
幸村摇了摇头。这个耍起剑来雷霆万钧的男子,这个不苟言笑不懂风雅的那子,就算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和未来,只有在他面前还是当初每当他哭泣的时候就背起他爬上山顶去看风景的温柔兄长。
喝了一口温茶润润嗓,幸村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真田,有好消息。一期一振找到了。”
“什么?”有些失神的真田一下子清醒。
“别这般惊讶地看着我,我说过要替你办到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的道理。”
“怎么回事?”
“在美作藩找到了由美子,自然也找到了刀。现在切原正在赶来江户的途中……”幸村轻描淡写地揉了揉咳痛的嗓子,他不着急,从美作藩到江户再快也需要十天。真田八年也等了,还在乎这十天么。
“那么由美子呢?”真田突然警觉起来。
幸村放下茶杯,“我让切原杀了她。现在死讯恐怕已经传到京都了……”
啪——桌案挨了真田突然发力的一掌剧烈地颤抖起来,茶杯被震倒了,飞溅起的茶水泼湿了信笺和幸村胸前的白衣。
“幸村精市,我说过不准动不二家的人!”他抓起他的手臂大声质问。
“我已经动了,你准备怎样呢?”他不慌不忙地抬头回应。
“你……”
“我们要的是继承人和家传之刀,如此而已。她阻挡了我,就必须消失。”
“你怎么可以……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冷血?”
幸村的胸口很疼,比起被真田紧紧钳制的地方还要疼痛。真田的手指颤抖着,凝视着他的目光也在颤抖着。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目光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温度,充满了迷惘。
从真田离开之后,他就不再哭了。对于一个对未来不抱希望的人,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饮泣的事情。所以此刻他用镇定的声音穿越过遥远的距离,穿越过他们所有共度的、分离的日子,给对方一个坚定的答案——
“从决定跟着你的那一天。”
真田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松开了幸村的臂膀沿着他的衣袖无力滑落。“精市,我该怎么做……我不能让那个孩子再次失去亲人……”他一直记得那天大雨中不二对他说过的话,从中找到了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力量。但是现在却一次又一次粉碎不二愿望的自己,也许永远也不会被他原谅了吧。
“从他出生在淀殿怀里的那一天,就该对今后的命运抱有觉悟了。这是他的命,不管有多少人为之付出性命,他没有权力逃避。”
幸村知道,真田的信义和诺言想要实现,身旁就不能缺少一个魔鬼。而他,幸村精市,也心甘情愿担当这个角色。
不管身边是花开肆意还是黄叶纷飞,他无心眷恋路过的风景,只专注于身边此人的梦想。
嘴角不禁浮现一抹笑意,人世间的际遇就是如此。遇上了,便不容患得患失,只有义无反顾了。就这样无怨无悔地走完他所剩无几的时光,也是不错的。只要……能在他的身边就好。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给不起任何承诺。
可是不二周助,喂给你最后一口药的时候,多希望此生不要再与你见面了。
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服,重新披起外衣,幸村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桌案。看来今天是不能继续了呢,这封给手冢国光的信……
注:
①江户御城内的西之丸是将军继承人居住的殿阁。将军居住的是本丸。
远飏之期将近。
对美作藩以及江户发生的一切还未知晓的人们,在京都依然宁静的天空之下各怀心事。
八坂神社前有一条长长的参道。一座一座紧紧相邻朱红色鸟居形成的长廊,疏密的缝隙之间透入的光线和樟树斑驳的影子像接连不断的梦境。你要用虔诚的心念,心无旁骛地慢慢走完这条路之后,才能被神明们接见。
作为京都最大最古老的一座神社,如何繁复符合精致都不会是过分的。
不二很熟悉这条路,每次有人要出远门或者平安归来,每年元旦、盂兰节、祇园祭,他都会来这里诚心诚意地走完这一整条参道。
前阵子手冢诞辰的日子,他也拉着刚刚被解除闭门之责的寿星前来还愿。手冢一向不喜欢求神拜佛,但是那天的确是很认真地祝祷着。看着他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样子,不二感到很好奇——不知是怎样的愿望让他如此投入其中呢……
启程去江户的日期定在十月二十四。乾和河村会先行出发去往手冢的屋邸解决准备工作,所以他们将会在后日,也就是十五日带着一部分人马和行李踏上东海道。大石会留下帮助新上任的番代完成交接,他将在十二月才动身。日程全部确定下来之后,不二也发现大家依依不舍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了。
“隆,这样一来你就离开故乡萨摩更远了。”他们经过神社里高大的御神木时,不二停下脚步对身边心事重重的河村说道。
“啊……说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身为一个武士有谁不想去江户看一看呢。”河村向前走了几步才停驻,背对着不二的他故意大声用无忧无虑的语气说道。
最近番所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平时虽然总是后知后觉,也在大石和不二他们无意间的谈话中渐渐明白了事件的原委。对于千岁和板仓家的种种利害关系他并不感兴趣,甚至自己将跟随手冢被调职去哪里他也没有过多考虑,当初离开故乡成为手冢的家臣完全是家里人的安排,他只是努力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一直以来,他所关心的人和事只有一个——
“不二……快走吧,我还要尽快赶回去作准备呢。”没有去看身后那个暖融融的笑脸,河村大步向主殿走去。
昨天晚上和番士们为了践行聚在一起喝酒,大石第一次对众人透露手冢已经和不二有过三杯清酒的誓约。大家虽然不免有点惊讶,没过一会就把话题全都转移到揶揄上面去了。手冢不在,焦点当然就是不二一个人。被闹哄哄地灌了两杯酒之后,众人显然还是不愿意放他走,于是不二就把微微泛红的脸藏到了河村后面。
“河村,你很像保姆呢。”乾突然冒出来一句。
河村只是愣了一会,回过神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替躲在自己背后的人挡下了所有“祝贺”。
保姆?这个不是整天在番所忙里忙外的大石专属的别名吗?怎么会跟神经大条的自己扯上关系?他除了常常会买不二喜欢的食物给他,带不二溜出番所散散心,有时候冒着“生命危险”陪不二过过招……
好吧。
如果说大石是大家的保姆,那么他应该就是不二一个人的吧。其实没有想到过要为他做些什么,却总是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付诸行动了。原本以为自己只是番所里所有爱护不二的人之一而已,然而当发现自己没办法像其他人那样坦然面对不二开口叫别人“旦那”的事实,河村才发现此刻心里的苦涩和怅然若失强烈到无法跟随清酒一起下咽。在京都最后一次与众人欢聚的晚宴,被叫作千杯不醉的萨摩人第一次感到了酒的浓烈……
虽然他早就知道每次不二站到手冢身边的时候,那个画面就会完美到不适合其他人涉足。他也知道不二的视线永远只会追随手冢的背影一起离去,那双清泉一样的眼眸只有映出手冢的样子才会泛出喜悦的波纹。天底下只有手冢,也只能是手冢。
那么,现在的不二是幸福的吧……
五重塔上传来清亮的钟声里,夹杂着一个微弱的叹息。除了向神明祷告让身边的朋友继续幸福下去,河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他做的了。
“隆,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不二轻轻地说道。这时骤起的一阵秋风“哗啦啦”地扫落了一地枯黄干脆的叶片。尽管如此,河村还是听得很清楚——他略显惊讶的深棕色眼眸对上清澈湛蓝的濯濯浅瞳。
这个家伙总是这样,突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每次看到隆,就好像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呢。隆对我来说,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重要的人。所以……隆有什么烦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面对着这个熟悉的笑容,河村向它伸出的手指却在触碰到鬓边发丝的一瞬间停了下来,转而落在不二的肩膀上。
“隆?”
“不二……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记得刚到京都的时候,看到到处都是漂亮的庭院寺庙,还有撑满鲜艳红色纸伞的鸭川沿岸和人来车往的河原町大街。被这些景象所震惊,仿佛每天都生活在梦境里。那时年少的踌躇满志,几乎一刻也闲不下来。直到日子流水一般地过去,目睹了这个世界掩盖在繁华外衣之下的真正面目,然而他却没有感到丝毫失望和不满。
在他的眼里,音羽之泷①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山涧,岚山的雾霭远远比不上樱岛上蒸腾的地热来的壮观。然而,在这座沉寂千年的都城中,有他想用生命去珍惜的人。
“隆,回去的路上我们顺道去给手冢桑买茶叶吧。在江户可能不那么容易买到宇治的茶了呢,尽量多带一些……”不二这么说着,其实此时心里不舍的是漂亮香甜的京果子。
“茶屋的老板娘要是知道你就要离开,一定会很寂寞的。”
“是啊。要是她知道手冢桑的钱袋以后就要跟江户的商人分享,一定会更寂寞。”不二轻拍了一下怀里沉甸甸的重量。
河村揉着自己的后脑勺笑了出来。聪明如不二,剑术对他来说等同玩耍般简单,恐怕世也上没有他猜不透的谜,即便是这样的不二,对于世间种种复杂的人心又能洞悉多少呢。他的眼睛里清澈得容不下一粒浊尘,用这样的眼睛永远也看不清现在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有着怎样的心意吧。
“隆,我没有忘记哦。”
“嗯?”
“一起去你故乡的约定啊。”不二笑眯眯地说道。
望着铜板坠落进奉纳箱,他轻拍手掌之后带着尚未褪去的笑意闭上眼。
注:
① 音羽山清水寺边的著名瀑布,据说喝了这里的水可以实现愿望。
乾说过,离开之前需要做的尽是一些告别的事情。
从神社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卖花人守着木桶里的鲜花坐在河原町附近。不二走过去,蹲下身轻抚着一株白色桔梗。细小洁白的花瓣在秋风里瑟瑟颤动,显得很冷清。
“不二,要买下它们么?”河村问。
“好啊。乾先生也许用的上。”
交给卖花人几个铜板,不二手里提着盛满花朵的小竹筒回到番所。当他把它递给乾的时候,乾先是有点吃惊,但马上就了然地笑了。
“喔呀,这花很新鲜呢。”乾摸着剃得发青的下巴称赞道。
虽然换下了布衣,乾坚持不愿意像武士一样打扮,也不佩剑,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长袍子,如此一来更像教书先生了。只有清瘦而明朗的脸庞还是从前的模样,和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样线条分明。
不二弯起眼睛,“乾先生,我会跟手冢桑说明天放你一天假,要好好地告别哦。”
“托你勤劳打扫的福,樱的墓前可是连一株杂草都没有长出来过。比起不称职的在下,她也许更舍不得不二才对。”乾伸出缺了一只拇指的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竹筒边缘把花丛拉近自己。
河村这才恍然大悟,这些花原来是送给樱的。意识到这个特殊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之后,他有些张惶地来来回回几次扫视乾和不二的表情,然而若无其事对话着的两个人从头到尾仿佛闲话家常一样轻松释然。正在河村为要不要转移这个话题而感到困惑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打量桔梗花的乾把脸抬了起来。
“不二,去江户之后,就把她忘记吧。”视线从竹筒中带着水珠的花叶转向不二,乾略带苍白的笑容突然变得生硬。
“乾先生……”
“别这样瞪我啊,很失礼呢……不要看大家都说你懂事,其实还是个自作聪明的小鬼罢了。你把我带回来是因为怕我没有你和手冢就没办法生存吧?都是你的旦那把你宠坏了才会养成那么自大又目中无人的个性。随心所欲地小看比你多活了几百几千天的大人,以为别人的事情不经过你的操心就不行吗?”音调被抬高的同时,俯视着不二的镜片开始反光。
和大石一样,乾有一口很标准的东国①口音。而平时说话一直保持阴沉低调习惯的他不喜欢像武士那样把好好的句子一字一顿并且大声地念出来——堂堂正正、接近于质问的味道。相反,他的表达方式更接近儒生的慢条斯理。可是眼前的乾突然间换上了武士的威严,即便身边没有带着刀剑,却也拥有句句如刃的力量。
一时没有适应过来的不二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作出愣愣地眨了下眼睛的反应。
“再过个几年,只怕连大石和手冢都不放在眼里了。喜欢自作主张的小鬼啊,还不知道觉悟吗?”乾显然并没有要就此停止的意思。
“喂,乾!你在说些什么?”河村猛地跨到乾跟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你疯了吗?”
保持着坐姿的乾几乎要被河村大力地拖离地面,他镇定地扶了扶鼻梁上歪斜的眼镜,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改过自新吧。从今以后,心里只想着你的旦那桑不好吗?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跟着你回来的啊……”
“诶?”河村松开了抓住乾的手,随着他注视的方向转过身去。
不二低着头沉默地站起身,轻轻拉开了门。
“不二……”河村想要跟上来的脚步被阻挡在房门合上时“嗒”的一声里。
“不二,偶尔埋头只想着自己的幸福是被神明允许的哦……”
——隔着纸门,听到乾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道。被一阵走廊里穿越而过的风扬起发梢和衣襟,不二的手还停留在门把上,身体就这样怔在了原地。
曾几何时,他已经不习惯让别人来为自己忧心。为此他用白樱的光去掩盖其他人腰间的锋芒,他要满不在乎地走在前面。为此他舍弃悲伤、常常微笑,他从来不去索取只选择跟随。难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么?
周助,周助,周助啊……人们为了把他挽留在这个世界上而替他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平易敬人的名与他出生时照耀大地的孤傲北辰星是多么不般配。因为害怕祭祀所说的“一生孤绝”会成为事实,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身边的人会像父母,像裕太一样消失不见。难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么?
手指从门楣上垂落到身侧,他慢慢走向长廊深处。
经过夕阳斜照的西面的庭院,这里整齐地堆放着木箱,每一只都贴着详细记录下内容的纸片。在京都的八年,就像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有在整理的时候才能发现千头万绪无从寻找。
他听到拖着载满行礼的木架子从隔壁廊上经过的人们,还有刚结束巡逻回来的人们,他们遥远地、熙熙攘攘地谈着话。而隔着一堵墙站在廊柱边的他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影子……
“不二。”
背后有人在唤他。
来不及回头,玄色的衣袖蓦地将他圈进氤氲着紫云初露香气的体温里。
“手冢桑,你回来得晚了。”不二轻推开环在肩头的臂弯,也顺势远离了那个吹拂在他耳边的气息。
“啊。”
“最近……出什么情况吗……”
“不二,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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