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又是白日里那对珠光玉润的璧人,公子翩翩,闺秀温婉。
“夜色已深,便不叨扰阿兄了,明日里还有一小段路要走,望兄长尽早歇息。”
“一路走来多有不便,委屈你了。”
做戏做全套,“小姐”轻轻施礼,便往出走去。
“公子”起身,送自家妹妹出门。
房檐上风声已平。
雨化田依旧袖手低头,他前脚已经迈出门槛。
顾惜朝转身欲阖门落栓,孰料雨化田随着脚下迈步的动作伸出右手来,冰凉指尖刚好划过青衫人手上的茧子。
伴着软玉般的质感一道传来的,还有低低沉沉的声音。
“我和你,终究不同。”
顾惜朝蹙眉扭头,却只见鸦翅青丝下雨化田勾起的唇角。
那自嘲似的笑容同他一起,一晃而过。
顾惜朝踱到方才和雨化田对坐的榻边,案上还摆着瓶瓶罐罐。
一汪胭脂般的水中映出半钩银月,和他依旧微蹙的眉。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对京里来的兄妹,说要在这里小住几天?”
缘识语调有些急,被他问话的小沙弥看见自家师兄这副神情,也有些不知所措。
“是、是,因为方丈现在还在闭关,那两位施主现在好像已经去找无辨师叔了……”
缘识手里念珠一滞,急忙起身。
“师兄……缘识师兄您要往哪里去……”
缘识回过头来又问他:
“对了,前不久是不是山门处的匾出了些问题,现在是修好了还是……”
“哦,您是说匾额剥落的事情吧,因为方丈闭关,最近又是城里车马多来上香的日子,所以那事情还未来得及……师兄?师兄您去哪里啊……”
缘识走得颇急,寺里最近古怪得很,如果失踪的沙弥不是自己出走而是……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牵连进城里的香客了。
他打定主意,要用匾额的事情当借口,劝走要求留宿的香客,顺道再把自己心中的忧虑好好跟那位从来不管事的师叔说一下。
缘识出得禅房,一路向南直奔无辨常常龟缩的大悲阁一带。
果然他刚到大悲阁前的转轮藏阁,就有小沙弥出来拦住去路。
“缘识师兄,您现在不能进去,无辨师叔正和京里来的居士在论禅哩……”
论禅?该论的时候没见过师叔讲话,这寺里最近怪事频出方丈又闭关的时候他倒论起禅来了?
缘识一想更觉气堵,但是藏经阁乃佛门重地,他又不好高声喧哗,转念一想计上心来。
“缘识久慕师叔博闻强识,听闻此次前来的居士也是颇具高见,愿于旁静聆,以了心愿。”
小沙弥一脸难办的表情,正在僵持的时候,转轮藏阁门扇忽开,无辨竟然自己走出来。
缘识已经三四年未见过这个神出鬼没的师叔,偶尔遇见也多是寺院集会,只能看见个影影绰绰的侧脸,此次一见竟觉得有些陌生。
无辨做个引路的手势,身后便有小沙弥引着一位女施主出来,一路向后面供奉着千手观音巨像的大悲阁走去。
无辨后面还站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着银鼠灰锦袍,头发一丝不苟用玉簪贯住,应该就是那位京中来的施主。
缘识低头施礼,无辨倒是很和蔼,笑道:
“并非论禅,不过是品茗听泉而已,若是不嫌我这老骨头烧茶难喝,便进来罢。”
缘识如蒙大赦,又施一礼,方随无辨进入阁中。
大悲阁实乃一巨型空筒式楼阁,其中供奉着辽时便有的千手观音玉像。
因为这一玉像的体积出奇的巨大,且以白玉为肌肤,黑曜石为双瞳,七宝金银作璎珞装饰,又裁七重素纱为天衣,庄严宝相栩栩若生,故向来为泠泉寺镇寺之宝。普通香客只能在大雄宝殿、无量寿佛殿上香,并不能进入大悲阁一睹神容,若想亲眼见一见千手观音,须面见寺院住持,得到方丈允许,由沙弥领路,方得入大悲阁。
西厂督主只是好禅,并不信佛。虽然此次乔装改扮混淆视听,但是对于神佛庇佑这种事情,他一向不屑一顾。
饶是如此,当迈进大悲阁的一瞬间,他还是对千手观音巨像上那一双眼睛感到惊异。
早些时候探子回报,泠泉寺内大钟常常半夜自鸣,而且香客间传播着前几天进香时还看见的沙弥,过几天便找不到了之类的流言。因为西山乃皇家寺院集聚之地,泠泉寺虽非皇家钦定,但也是京西数一数二的名寺,故才亲自前往查探。又因泠泉寺内除大悲阁和因住持闭关而关闭的方丈院两处外,其余各殿都是开放状态,所以才特意前往大悲阁一窥究竟。
阁内光线昏暗,玉像千手如轮又似蜘蛛,每只手雕工繁复机理细腻栩栩若生,而那一双流波闪烁的巨眼……仰头看去竟好似真的一般。
他像信众一样拜倒在青金石地砖间,凤目阖起双手合十,层层叠叠的白狐裘散在蔚蓝地面,如同花开海上。
引路的沙弥一言不发看着他。
雨化田倒很利落,起身后恭敬上香,又双手合十再拜一次。
“劳烦小师父引路,这便回吧。”
他声音低低柔柔,沙弥面无表情瞟过他交领小袄上线条平顺的脖颈,转身便往出走。
雨化田走在前面,沙弥紧跟他的脚步。
晦暗阁中玉像上面的一双巨眼映着渐行渐远的白色人影,忽然竟眨了两下。
雨化田脊背微僵,但脚下半步不停,依旧走得不紧不慢。
他不信怪力乱神,可是方才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无辨听完缘识提到的匾额剥落一事,只是笑笑,他转向顾姓施主道:
“泠泉早年确实唤作聆泉,只是后来改了一字罢了。”
灰衣男子端起茶盏:
“依在下陋见,改之一字,确实妙绝。”
“愿闻其详。”
“聆泉者,听泉是也,然无论听之与否,泉即是泉。改作泠泉,泉是泉也。境界既空,取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意,胜于听泉。”
灰衣人语罢啜茶,一时间一片寂静,却也未听到流泉水声。
半晌,缘识方正襟道:
“以寺名而通禅,缘识自愧弗如。”
无辨也笑起来:
“居士慧极,老衲日日在这山中参禅,今朝却成井底之蛙了。”
缘识暗自在袖子里捏住念珠。
“只是听居士一语,这匾额倒是真该修缮了。”
他顿了一下,又朝向无辨道:
“师叔,您难道未曾发现,最近三个月来寺院里已经听不到后山流泉水声了么?”
无辨闻言面色稍异,侧耳片刻后喃喃道:
“这……这还真是……”
缘识趁机又说:
“千年泉声一朝不闻,不仅如此,近三个月来寺内沙弥莫名不见的也多得很,还有钟楼里的钟虽早有夜半自鸣传闻,但真正自鸣出声也是近三个月的事……”
无辨惊异道:
“自鸣钟我也是听到了的,但是这泉声不闻和沙弥失踪之事还是头次听到……空际师兄呢,他闭关到何时?”
“师父曾说要闭关百天,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天了。”
无辨蹙眉半晌,而后抬头道:
“顾施主,您也听到缘识说的了,寺内这些事老衲之前未曾留心过,但是现在这情况……只怕您留宿并不方便。”
灰衣男子面露难色。
“既然贵寺有寺务亟待处理,本不应叨扰,只是今天天色已晚,出得泠泉寺走到下一个歇脚处也得半天时间。在下昂藏七尺倒无所谓,舍妹闺秀弱质,怕是难以支持,恳请禅师允我们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在下即携家眷告辞,绝不麻烦禅师。”
无辨忙道:
“阿弥陀佛,老衲急中失察,未顾虑到女施主。佛门慈悲为怀,所言不便只是恐处理寺务怠慢了二位。既如此二位施主今晚即宿在玉兰苑西的禅房中罢,晚膳老衲会遣沙弥送至房中,毋须劳心。”
灰衣男子明显松了口气。
“在下与舍妹就此谢过禅师,贵寺恩德,怎敢说怠慢。”
“他二人住进玉兰苑西了?”
“回禀主上,连人带行李已经都搬进去了。”
“好,乐土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我正愁合适的贡品最近少得可怜,就来了一对龙章凤姿的璧人。对了,今天那千金闺秀去拜那位,然后如何?”
“属下以为那位应该是相中她了,赶巧上次消化那沙弥时损伤了一些,这次可以补回来。”
“哈哈哈,这倒好得很,不知道她兄长看见自家妹妹变成那位的一部分,到时又会作何感想。”
雨化田指点着手下人把行李搬进玉兰苑西,一直贴身跟着他的那个小丫鬟坚持要睡在禅房外间,雨化田拿她没辙,只好应允。
顾惜朝一直觉得很奇怪,自从雨化田随随便便不知从哪儿倒腾出个有名有姓有籍贯的江都顾家他就觉得很奇怪。
顾惜朝现在依旧记得雨化田当时答话的模样,他说,只不过“江都顾氏”之于此次出行比较好用罢了。那感觉随意得就好像从路边捡起块石子一般。
顾惜朝不知道雨化田手下还有多少个像“江都顾家”这样的棋子,平时看起来是再本分不过的老百姓,但只要西厂督主一道密令,转眼就是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死士。
不,其实根本就无需伪装,因为当一个棋子自从出生之日就是棋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连点成线布成一局时,以往的真实就是最强大的伪装。
只是究竟需要多少个这样的真实,才能成就一个莫大的棋局?
千手观音,千手千眼,如同一只织出无限蛛网的蜘蛛,深入尘世每一个缝隙,下贯黄泉,上可通天。
雨化田只是一个人,但是他背后这样千千万伸出延展不知其貌的手,是否也如同蛛网一般包裹住整个大明帝国?
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怕除了雨化田本人,再无人知晓。
雨化田的背后有一张网,网里的每个棋子都对他忠心耿耿,就如同这个武功不如主人却硬要睡在外间的小丫鬟。
如果寺院里真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甚至强大到合他二人之力都无法抵挡,那这个小丫鬟也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她愿意挡在强大的主人面前承受死亡。
当时的赫连春水也养着无数死士,顾惜朝见过他们进可化作刀刃寒芒退可变为人盾肉甲的模样。
雨化田看起来对这些人不在意,但实际上他应该是在意得要命。
顾惜朝见过他腕子上带着的银镯子,合而化一分而为二,里面可以扯出金色的丝线。那镯子明显不是他惯使的兵器,可他却执拗地戴在手上。还有偶尔从衣领间露出来的红绳,当初雨化田伪装成逃婚的世家公子,在旗亭当店小二。有一次不知是真醉假醉,那红绳坠着的东西掉出来,赫然是一块碎裂的雕花铜片。
他身上这种一看就不是他的东西,但是叮呤当啷藏了一身的物事还有很多,银剑穗、匕首……顾惜朝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不是以前都有个固定的主人,如果每样物事都属于一个曾经的故人,那么西厂督主所失去的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可想而知。
蜘蛛喜欢用网捕获猎物,这张网是它赖以生存的工具,更是它心头如亲似友的珍宝,它熟悉这张网,网上的每一毫厘都好像是它的手它的脚。如果有所损坏,破了的不仅是网,还有蜘蛛的心。
雨化田布置停当,转身回头的瞬间却对上顾惜朝的眼。
一双鹰眼。
顾惜朝就站在那儿,长身玉立,身上富贵锦袍也掩不住他落寞寂寥。
其实雨化田觉得他这样打扮碍眼得很。
玉面修罗顾惜朝,惊才绝艳,就应该是一袭青衫笑看风云。
方才二人会面,雨化田问他是否饮了无辨烧的茶。
顾惜朝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无碍,只是一般的茶。
雨化田略略气结,然后他那爱较真儿的性子就上来了。
他继续问,若茶有毒呢,顾公子是否也这般爽朗痛饮三杯?
顾惜朝垂眸笑起来,又是那种四分讥诮六分自嘲的笑。
这就不劳雨督主费心,顾某自有对策。
雨化田因为较真儿一时停转的心思又动起来,他想起翻阅卷宗时看见的记载。
三宝葫芦。他亡妻遗物,又怎可能不随身携带?
罢了,他跟顾惜朝充其量不过是棋友而已,他身上带着什么要怎么办都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事情。等这事件一了,不过是君归大漠我回庙堂,至多自己帮他把他亡妻的墓好生围护起来,自此两不相欠。
但是顾惜朝盯着他看时的眼神总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感觉仿佛利刃迎面而来,剜心彻骨将他看个通透。
对于顾惜朝而言,他是后人,后人借着些时代便利,把前人平生瞧个明白,这实在不叫本事。
但是每次顾惜朝眼风扫过来,他总有一种兜头罩下冰水被浇透的感觉。
譬如现在。
他方才面对属下死士时的复杂心绪全部映在那双鹰眼里,他构建起来的层层伪装之于顾惜朝透如琉璃薄似轻纱。
这种透骨的洞彻感总令他感到好像跌入了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漩涡。
雨化田很讨厌漩涡,三千红尘之中,除开他背后这张古老庞大的网,他并不打算和谁纠缠长长久久。
第三回 玉兰陨落方丈亡故 翠篁凋败禅师构陷
顾惜朝看着沙弥方才送来的晚膳。
清淡的素斋半点荤腥不见,散发着蔬菜自然的香气。
看起来又只是普通的饭食而已,闲着也是闲着,他将种种试毒方法慢慢试了个遍。
雨化田就坐在他对面,手上拈着块属下刚刚奉上的酥糕。
他吃相极其文雅,两只手拿住酥糕,小口小口地一点点吃进去,嘴角发梢不沾一星儿点心渣。
顾惜朝手上依旧捏着几根银针,袖子边上的小碟里还浸着颜色奇特的汤汁。
雨化田边吃边瞧着他不紧不慢像炼丹方士一样摆弄菜肴。
西厂提督像松鼠似地缓慢啃完两块酥糕后,对面男人手里的活计仍旧在继续。
雨化田看不下去了。
“以前倒真不知道,顾公子是乘西风饮白露,不食五谷杂粮的仙人。”
他其实是想说你就不饿么,但是话到嘴边自动拐成了阴阳怪气的语调。
仔细一想,还真没看见过顾惜朝吃饭,以前在旗亭二人几乎朝夕相对,但每到饭点都是分开来吃东西。
雨化田极为注意自己的仪表,嘴角粘上肉汤又或者吃得满脸菜汁这种事情他一向坚决杜绝。这回和顾惜朝装成一家人,实在没辙才同桌吃饭,结果自己捧了两块酥糕细嚼慢咽完,顾大公子一筷子竟然都没动。
西厂督主觉得自己有些犯蠢,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那些面具伪装又开始碎成渣渣慢慢往下掉。
顾惜朝像个严谨又神叨的炼丹方士一样继续手里的试毒活计,淡淡回了一句:
“顾某以往也不知道,督主竟嗜甜如命。”
他其实是想说,你少吃点甜的,甜食吃得太多容易痴肥。结果一开口还是忍住了后边半句。
他没和雨化田吵起来过,以往没有以后更不想有。
自己和自己吵起来,终归是极烦人的。
雨化田闻言嘴角抿起,凤眼几乎变成钉子。
然后不知道是发泄还是赌气,他又拿起一块洒梅子酱的酥糕啃起来。
顾惜朝被他这反应稍稍惊到,接着竟然想笑。
他意识到自己想笑的时候,心中惊异更是扩大。
好在顾公子定力非凡,一张俊脸及时控制住神情,继续专注试毒。
当银针沾到第九种药水又碰到油菜下的蘑菇时,光亮的针尖渐渐染上紫色。
雨化田已经啃完了第三块酥糕。
“这意味